曲遥再不管不顾, 直冲上去师悯慈见曲遥赤手空拳冲上来,只觉得可笑,却是不想, 那拳风力道竟无比骇人曲遥一拳砸在师悯慈脸上生生将师悯慈砸的后退数步,砸至震海柱下只这一拳, 生生将师悯慈的脸砸肿了起来
“这一拳是替桃溪涧上被你戕害的所有医者打的”
师悯慈一愣, 但见曲遥又挥着拳头砸来他想避开, 却不料身后便是震海柱,师悯慈避无可避。
这两拳打的仿佛有如神助一般, 师悯慈方才被打愣了, 一时躲闪不即, 右脸也挨了一拳
“这一拳是替戚晓打的”
师悯慈大怒“曲遥, 你究竟想死的多难看”话音未落, 曲遥再一次扑上来
“这一嘴巴是替杨绵绵和广陵的百姓打的”
师悯慈啐了一口,竟也舍弃了手臂上的肉刃, 转身和曲遥扭打在一起
众人皆想不到,即便没了武器, 曲遥依旧如此强悍彪勇二人你一拳我一脚互殴起来可却无人敢上前, 二人竟如同神话里共工与颛顼, 每一拳每一脚里都藏着顶级的修为和罡猛的气刃即便是拳脚相抗, 依旧要叫天柱崩摧, 地微断绝
“这一拳, 不是为任何人是我要打你的”
“枉我那般信任你讲你作兄弟一样看待师悯慈你就是个天杀的畜牲”
只听噗通一声,师悯慈被曲遥狠狠按在身下曲遥目眦欲裂瞪着师悯慈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了一己私欲,毁掉这么多人”
曲遥嘶吼着质问身下那个披头散发的怪物。他长发如同剧毒之蛇一般蜿蜒,两颗眼珠像是蒙翳一般,泛着诡异的青色, 师悯慈的脸上身上此刻遍布着诡异的花纹与结印,即便被曲遥压在身下,他依旧狞笑着看向曲遥。
丑陋、扭曲、诡异、可怖。
曲遥不知为何,脑中竟浮现出了第一次看见师悯慈的时候。
温柔干净的小道长,一说起师父就会羞怯地笑起来,他垂下修长如小扇一般的睫毛,大口大口喝着澹台莲做的难以下咽的鱼汤
广陵的那场大雪,他为了修改天时,耗费了那样多的功力,可当他在大雪中看着季天端和白藏之紧紧拥抱在一起时,他明明那样虚弱,却又笑的却那样温暖。
“呵,因为那些都是假的。”
师悯慈浮肿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来。
“那么在广陵城,你违逆天道将季天端的魂魄聚回来,为了他们降的那场大雪”
青年眼里尽是即将倾盆而下的难过泪花。
曲遥迫切地想知道那个真正的师悯慈,可却终究被打断了。
“打架便打架,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做什么”
随着一声冷笑,手臂在无人察觉之时猛地幻化成巨大的肉刃但听“噗”地一声,穿过曲遥的心脏。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曲遥身体里涌出,洒落在师悯慈脸上身上,鲜血四下喷射,将苍白的震海柱再度染红
“不要曲遥”
澹台莲咬牙撑起最后一点力气向师悯慈飞去不料却被挡在了层层叠叠的结界之外
那竟是师悯慈在方才对话时暗暗设下的结界
“不准过来”
曲遥忍着钻心的痛苦大喝道。
“曲遥你”师悯慈妄图抽出肉刃,却发现自己幻化成肉刃的胳膊已经死死卡在曲遥的身体里他猛地向外拔,却发现对方的肋骨便如刑具一样,活生生将他卡住不能动弹
“太清尊者趁现在快啊”
曲遥向震海柱上方看去,于此同时,师悯慈也向那震海柱上看去只一眼,师悯慈的瞳孔便猛地放大
“澹台微”曲遥迫于无奈,将规矩礼法全都扔在脑后,他颤声嘶吼道“快啊”
他明白了曲遥要做什么。
但见澹台微手中执着毗蓝紫金钵,紫金钵内是混合着硫磺的滚烫铅水那小小一个紫金钵,可以容纳下半个东海
这是海浮屠看见紫金钵的一瞬间,师悯慈猛然反应过来若是这铅水浇下,那么他和曲遥将被一同封死在震海柱里
“今日若是必死,你我二人便一起封印在这柱子里若我没有武器,我便用自身幻化成枷锁锁住你这罪大恶极之人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要先将你带走”
澹台微哆嗦着,满脸苍白,此刻她再也不是那个杀伐冷厉的蓬莱太清尊者,无论如何,她都倒不掉那毗蓝紫金钵里的铅水
武器,武器
翳风之穴,翳风之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光猛地闪过季源远的脑中
“展眉”季源远立刻问到“你那里还有银汞了么”
“有不过只剩下最后一点了”宫展眉抿了抿唇,艰难地从怀中掏出最后一个瓷瓶。
季源远咬着牙,接过瓷瓶,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她一直贴身带着的东西,她这一生,从未这样颤抖着拿起一样物事
那是杨绵绵的遗物啊
那是一根海天霞色的通草杏花钗。
那是她最爱的姑娘生前戴过的发钗啊
“这”宫展眉看向那根弱不禁风的小花钗疑惑道。
“这钗子不是武器,也没有修为,不过是件装饰罢了。”季源远压着嗓子沉声说。
“可即便是最柔弱的装饰,若有了要保护的人,她亦是天上地下最坚不可摧的强大之物足以杀灭一切邪恶”
季源远将那根小花钗贴向嫣红的嘴唇,亲吻着那只小小的钗子,她闭上双眼默默地祷告,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她心爱女孩娇俏温柔的样子。
只那一瞬,季源远便泪流满面。
钗头的杏花在烟尘和血腥之中依旧夭夭绽放,海天霞始终未曾褪色,像极了少女腮畔的嫣红。
“绵绵,绵绵你若在天有灵”
“求求你求你助他一臂之力铲除邪魔捍卫正道”
季源远将那簪子淬炼进水银之中一股白烟腾地升起在澹台微那一紫金钵的硫磺即将倾泻而出前一秒,季源远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淬炼了水银的钗子向着师悯慈暴露在外的翳风穴扔了出去
“绵绵”季源远两指夹着那支钗子大喝一声
“为明日而战”
海天霞色花钗离手那一瞬,似乎化成一道霞光光晕之中似乎藏着女子手执双剑的窈窕剪影,宛如女武神的圣光,裂风之声伴着千军万马的嘶鸣向前直冲而去
“兰卿晓师弟夜光师弟”宫展眉提起天泉咽,用那伤可见骨的双手最后挽起琴弦“杀师悯慈,长白宗不能没有出力我们助它一程”
“去吧”
天泉咽直挽至“羽”弦宫展眉用尽全力大喝一声劲风似带着日月之光天泉咽虽然已无法力,却凭借着强劲的罡风,将那钗子生生送了出去
然而季源远隔的本就遥远,再加上罡风劲力,花钗逐渐偏离,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花钗似乎在半空之中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握住。
玄青色的衣袍闪过苍茫的远海,有温润的眉眼闪过,医者执针的手那般安神定志,明悯仁慈。
“皆为明日。”
执针的医者在天边轻声说道。
澹台莲额心的莲花泛起明亮的光芒殊胜的赤金色剑刃破开一切诅咒,鹤影寒潭再度亮起光芒,替那簪子开路只这一下,竟生生劈开了那道结界
“为明天”
鲜血自白衣剑仙嘴角喷涌而出他拼尽整条性命驭起长剑。
于是,在那最后的关头,淬炼着银汞的花钗不负众望,狠狠地插进师悯慈耳后的翳风大穴之中
随着一声清脆的蜂鸣,尘埃落定。
曲遥猛地察觉到,体内的肉刃一滞,紧接着便被拔了出来。曲遥失去支点,压在师悯慈身上的他猛地向后倒下。
“曲遥”
众人一齐向震海柱下的曲遥身边跑去,澹台莲死死抱住曲遥,仿佛抱住险些丢掉的半条性命一般。
水银迅速蔓延至师悯慈四肢百骸,师悯慈震惊地看向曲遥,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和绝望他颤抖着想要站起身来,可巨大的痛苦却在他体内如刀刃一般翻搅,直叫他痛的跪倒在地上
“你们为什么会知道会知道不”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不可能知道不”
银汞带着极强的腐蚀性,师悯慈所有触碰至银贡的血管都被腐蚀成灰烬漆黑的烧焦瘢痕逐渐浮现在他皮肤上,师悯慈的皮肤此刻像是被火一点点吞没一般
他在无法言喻的苦楚和疼痛里,一点点从那个浑身扭曲肢骸无数的魔鬼变回了那个单薄的小道长。
“你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不”
远处浓烈的烟雾之中,龙骊之舰停在蓬莱宫前,有轮椅的“吱呀”声逐渐传来。
消退的烟尘和火光里,似有仙者驾临。长发皆白,睫羽如银,宛若冠玉的大舜国师驾着轮椅缓缓而来。身后推着他的,是那个熟悉的小童松风。
师却尘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立在震海柱不远处,静静看着那将死的师悯慈。
曲遥被简单医治后,从濒死的昏迷中转醒,醒来见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在布满迷雾的震海柱下,将死的师悯慈静静地跪在那里,与他师父对视。
曲遥看向师悯慈,心中突然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楚。
他并不是什么慈悲心极重的圣母大菩萨,师悯慈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曲遥本不该同情这个魔鬼的。
只是他想不到,原来魔鬼也会哭,也会难过委屈的崩殂嚎啕。
下雨了。
两行眼泪合着雨水,从早已堕落的不人不鬼的师悯慈脸上滑落。
师悯慈静静看着师却尘,突然抽噎起来,只哭着哭着,便成了泪如雨下的嚎啕,那一张破碎的脸哭至扭曲。
师悯慈眼中逐渐浮现出恨意,那恨意蚀骨剜心一般浓烈周身遍布黑色焦糊瘢痕的师悯慈从怀中摸出那根他素不离身,每日都要精心擦拭养护的崖檀木簪,然后哭着用尽全力向师却尘扔去。
师却尘没有躲开。
崖檀木簪擦着师却尘的脸,死死钉在师却尘身后的轮椅上。
“还还你,还你。”镇海柱像是块高大的墓碑,碑下的师悯慈捂着心口,小声说道,整个身体似乎要弓成虾米,这早已不人不鬼的魔鬼即将燃成一堆余烬。
“是你你要杀我你要让他们杀我”
师悯慈抬起头,泪水划过已被银汞侵蚀至溃烂的脸,他就那样苦笑着质问,眼里全是讥讽。
“是,我要杀你。”
暴烈的雨声中,师却尘干涩的喉咙里吐出这一句话。
“悯慈,悯慈这个名字给我,还真是讽刺。”师悯慈别开脸,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泪流满面道。
“师父,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悯” 和“慈”这两个字。”
师悯慈缩回去,低垂下眼睑,看向眼前落雨的小小水洼。
“因为悯前是“怜”,慈后是“悲”。悲微而可怜这两个词太像我自己了,我是如此的厌弃自己,所以这两个字我厌弃至极。”
师却尘晃了晃身子,他沉默着看向师悯慈,他依旧维持着国师的尊荣,只是身子晃了晃,仿佛随时都能消亡崩殂。
“但是这个名字,却是你送给我的第一样东西。我明明这样厌弃这两个词,却又如此欢喜挚爱。”
他的脸上,扬起一点嘲讽的笑,他看向地下积水中的自己,水面里映出那张卑微而丑陋的脸。
“我可真是喜欢的卑微,又爱的可怜。”
噗通一声,师悯慈仰头倒在瓢泼的雨水里。污黑的血液在雨水中如同墨汁一般,散开在满地的雨水里。
曲遥猛地支起身子,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澹台莲本想拉住他,却被曲遥挣开了。
“师悯慈。”曲遥上前,最后一次看着那将死的罪大恶极之人,脸色苍白地蹲在他身旁默默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告诉我,在广陵的一切,那天的雪与烟火,都是假的么”
曲遥迫切地看向将死的师悯慈,直到现在,他依旧无法相信眼前之人真的就那样罪大恶极。
师悯慈涣散的瞳孔愣了愣,那清秀的脸上最终绽开一模讽刺的笑。
“假的。”
师悯慈拼尽全力,像是要守住自己最后一点骄傲,黑色如同沥青般浓稠的鲜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
“那些东西都是我演的。”
曲遥静静地看着这个将死的最大恶极之人,眼中没有悲悯,亦没有恨意。
“曲遥”师悯慈用尽全力最后道“你不是,很恨我么”
曲遥一默,静静地看着浑身焦黑,即将死去的师悯慈。
“那便锉我骨,扬我灰只是求求你们,将我的骨灰扬的远一点”
师悯慈整个人都开始溃烂的,曲遥看着那个不成人形之物,仿佛是一团会说话的灰烬。
“来生,别让我投胎在大舜来生,是做蛆虫也好,是做孢子也罢别让我做人。”
“别再让我遇见师却尘。”
这之后,便再无了生息。
大雨之中,那团略带肮脏的灰烬终究燃尽了。
身后的轮椅声在雨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白发仙者静静地来到那团灰烬旁边,他默默看了它很久。
师却尘最终拔下了那根插在轮椅上的崖檀木簪,他拿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上面仿佛还带着故人的体温。
白衣仙者气度素来骄矜而尊贵,那人素来是个倔强而拧巴的人,他像是只濒死的白鹭,还未等曲遥制止,那根崖檀木簪遍插进了他的心口。
快而狠。
他只字未提,甚至没有看一眼旁人,就那样淡淡地结束了生命,然后静静地合上眼睛,死在了那摊灰烬身边。
那摊灰烬可耻可憎,今生罪大恶极,染满罪孽无数。
可他发过誓,愿意与那不肖的弟子荣辱与共。
他面不改色地接过世人定予他徒弟的罪孽和羞辱,再慷慨地揉进自己的身子,之后决然地赴死。
就这样,大舜的国师,淡淡地了解了自己这满是深情和讽刺的今生今世。
作者有话要说 矫情笔记
写这一段的时候,窗外真的是电闪雷鸣,就写到师悯慈倒在雨里的时候,雨突然停了。
窗户外好像真的有个白发之人,在静静看着他罪大恶极又卑微可怜的徒弟。
马上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