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辛这时已经快要被卷进黝黑大洞了, 他呸呸呸吐出满嘴的沙土,破口大骂,“你行你倒是动手啊不动手就是你不行啊啊啊啊别舔我”
鲜红的舌头, 从裂开的黑洞里探出, 仿佛盛夏烈日里舔冰块般,把乌辛从头到尾巴,湿漉漉舔了一遍。
一个迟钝的声音缓慢地道,“好滋味”
“嘎”
乌辛头一歪, 被元婴大妖腥臭的口气硬生生熏得晕了过去。
陆焕抿了口茶,把茶盏和茶壶放在繁密的枝桠间, 解下了腰间挂着的墨玉笛。
清平调的悠扬笛声, 响彻在狭窄的峡谷之间。
纪瑶快疯了,挣扎着放声大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吹笛子”
陆焕不为所动,悠然吹了半曲清平调, 眼见那溟灵大妖丝毫不为所动, 一心一意处理吃食、准备洗剥干净入口的模样,轻咦了一声,停下了笛音, “莫非听不见”
一阵刺耳的嘶嘶声传过众人耳膜, 仿佛锯子锯过树桩,令人听得极不舒服。
陆焕低头望去,原来却是被乌辛啄成了血窟窿的那条金丹后期双头蛇。
“哈哈哈”
双头蛇的庞大身躯靠在石壁上疯狂大笑, 笑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人声,偶尔还带着蛇信的嘶嘶声,听起来极度怪异。
“居然有人给那没耳朵的老鳖吹笛子哈哈哈”
“它没耳朵”陆焕重复了一遍, 倒不生气,“果然是听不见。罢了。” 随即将玉笛从唇边挪开,自枝桠间站起身来。
“地下溟灵,你执念太过,浊气入体,此身已堕入赤潮。你若有悔意,待得魂魄离体,可自愿随我去识微殿,点起一盏魂灯,以天地灵气洗涤浊气,百年之后,或许能重回妖身。”
靠着石壁的那双头蛇笑得几乎岔了气去,蛇信不住地嘶嘶作响。
“跟你说它没耳朵了,你长篇大论说给谁听呢哈哈哈”
“虽然肉身无耳,但魂魄有灵,听得见。”陆焕睨了那蛇妖一眼,手指轻巧地按在笛身上。
“倒是你,虽有耳,却无救了。”
内府正中,灵台端坐的小小元婴,倏然睁开了双眼。
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打坐姿势细微变换,手指于灵台中虚虚交握,化圈为圆。
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玉笛寸寸拂过,每拂过一寸,墨色笛身周围便亮起莹润的白光。
千年古藤的浓密枝桠无风而动,剧烈地颤抖起来。
三尺墨玉笛周围光芒暴涨,闪烁不定。
笛身采用上等墨玉所制,制作的法修加入了少量的灵气,本来是吹奏更为动听的普通法器而已,此刻却被涌动的真元加诸于身,不过片刻,只听得细微声响,墨色的笛身从中间开始出现雪花般的裂纹,眼看就要裂开。
一根食指牢牢按住最初开裂的那道细缝,强行止住龟裂扩散。
“去”陆焕沉声道。
宛如上等羊脂玉光的一缕莹润剑意,从墨色笛身飞出,绕着古藤盘旋了数圈,那一缕剑意倏然加速,升高,笔直向元婴大妖所在的峡谷东口飞了出去。
短短距离,瞬息便至。
那缕剑意在峡谷东口方位的高处停了停,似乎辨认了一下猎物的方位,随即,不断伸缩闪烁的莹润微光,倏然原地扩大百倍,将整个峡谷东口从上到下全部包裹了进去。
哗啦一声轻响,墨玉笛再也承受不住重压,片片碎裂,散于天地。
嗡的一声,仿佛石子丢进了倒影成镜的平静湖水。
银瓶乍破,镜面碎裂。
剧烈的震荡波纹在空气中一圈圈的荡漾开去。
纪瑶终于抱到粗壮大腿的欣慰笑容还在脸上,就觉得一股巨大浩瀚的威压铺天盖地,从各个方向同时袭来。
心口,后背,身侧,头顶,同时承受了巨浪惊涛般的重压,仿佛有四面铁墙,上下左右同时向她挤过来,骨头被挤压得嘎啦嘎啦的响。
纪瑶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也跟着嗡了一声,整个人差点被这股陌生的威压挤扁。
瞬间趴下。
东南峡谷,碎石纷飞,砂土皲裂。
元婴大妖被无数道凶猛剑气割裂成半尺见方的小碎块,窸窸窣窣掉了一地,堆满了峡谷东入口,发出垂死的叹息,
“没吃到”
被莹润剑意包裹的那方天地,陷入了沉寂。
良久后。
纪瑶咳嗽几声,满身灰土地从地上爬起来,撑着膝盖走到一个拱起的沙土包旁,用手刨了半天,把埋在里面的乌辛拉了出来。
乌辛咳个不停,把嗓子眼里填着的沙土全部吐干净了,瘫坐在地上,翅膀耷拉着,仰天长叹,“居然还活着,不容易啊,老子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阵风吹过,身体凉飕飕的。乌辛无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身体一眼,下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挣扎着爬起来,用翅膀尖去摸胸腹脖颈。
“嘎啊啊啊啊啊啊”
尘土飞扬的空旷峡谷里,四处回荡着悲怆的鸟叫。
“我的毛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新毛,掉完了去你大爷的溟灵,要吃便吃,你舔老子的毛做什么老子的毛啊啊啊啊”
纪瑶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周围散落满地的碎尸块,又抬头看了眼古藤枝桠间随风而动的飘逸袍袖,折了根粗枝做拐杖,缓慢地向古藤下方走去。
“陆白”
满身灰土、衣衫破洞的少女站在千年老树藤子下,放声大喊。
陆焕端着茶杯,瞄了眼树下。
对于自己的表现,他心里颇为满意。
计算今日的东南峡谷之行,他总共出手救了纪瑶三次。
三次救命恩情,再加上东南峡谷的一万灵石悬赏,应该换来她的感激感动,足以抵消她曾经救过自己一次的尘缘牵扯,两不相欠了。
陆焕端着茶杯,摆了摆手,矜持而随意地道,“不必道谢,举手之劳罢了”
“陆白,你这坑货”
树下的纪瑶愤怒地大喊,“上阵坑队友的大猪蹄子你出剑看方向了吗差点把我和乌辛一起埋土里了看看我的头发,被你一剑削掉了多少”
陆大猪蹄子焕“”
现场陷入了一阵可疑的沉默。
陆焕终于注意到了周围狼藉满地的场面,树下少女垂在脸颊的凌乱散发。
“哦,许久不曾出战,一时兴起,略有失手罢了。”
说到这里,他抓了把四散在枝桠间的碎玉残片,皱起眉,“说起来,你这玉笛在哪里买的,品质实在太次,不堪使用。”
纪瑶磨牙“你别转移话题”
神特么的略有失手,她感觉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大圈回来。
下次再略有失手,她是不是可以直接凉了。
“嘎啊啊啊啊”
不远处的乌辛不知怎么了,突然放声哭嚎起来。委委屈屈的哭嚎声回荡在山谷之中,四处回音,听起来实在瘆得慌。
“怎么了怎么了”纪瑶一惊,顾不上陆焕这边,赶紧小跑着过去。
乌辛的翅尖抓起几片空中飘荡的碎纸,捶胸顿足地嚎叫着,“嘎啊啊啊啊,不只是溟灵尸体,都碎了,啊啊啊啊”
纪瑶把削断的散发拢到耳后,打量了几眼峡谷入口堆成了小山、碎得拣都拣不起来的溟灵尸体;
又抬头看了眼被剑意切成片片、随风散了满峡谷的甲级榜文。
拳头硬了。
山坡高处,古藤粗枝之间。
陆焕一件件地收起茶具,蒲团,放入收纳袋中。
被震塌了东边山口的峡谷之中,山风骤然猛烈起来。
呼啸而过的大风吹得周围枝叶簌簌作响,也将此间赤潮聚拢的浊气彻底吹散,消散于天地四野之间。
同样四散的天地灵气,轻盈地拂过陆焕的指间,试探着聚集在他周身灵窍,丝丝缕缕地钻了进去,汇拢在真元聚集的气海。
方才他施展本命剑意,一剑斩了元婴溟灵。这是极普通的小事,在过去的上百年中,他曾经反复做过无数次,以强悍剑意,越境斩敌,几乎成了习惯,小到不值一提。
倒是纪瑶的反应,出乎意料。
一时兴起,剑意纵横。不过削去了几缕头发,把溟灵斩得碎了点就惹得她火冒三丈,骂了自己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大猪蹄子是何意
陆焕思索了许久,猜不透。
还有件更奇怪的事。
纪瑶身上,没有防御攻击法宝,没有护身真气。没有最后关头的保命绝招。
所以,当真是两手空空的来东南峡谷,和凶兽们肉搏斗狠
他思索了半日,还是觉得,不合情理。不可能。
陆焕四下环顾,平静而淡漠地打量着横尸满地的峡谷。
人死如灯灭。
修道之人,生前辛苦修行、聚天地灵气于体内,形成流转真元。筑基,结丹,成婴。一步一步,艰难险阻。
一旦魂魄散逸,真元也跟着离体,再度化为天地四散的灵气。
因此,一场激烈的鏖战后,这片峡谷里聚拢的灵气,比之前浓郁了许多。不仅能填补上本命剑意消耗的真元,或许还有补益。
周围的灵气更加浓郁了。
陆焕闭上眼,运起体内真元,引导着从各大灵窍缓慢涌入的天地灵气,缓缓运转一周天,归于气海。
今日的进展很大,神识内视,可以看到气海真元充沛,如一条满溢的长河,随时可以漫过长堤,化作一泊大湖。
只是。这里不行。
他抬头看了看两边巨石堆砌的狭窄峡谷。
若在此地强行抽取天地灵气,重入元婴,整座峡谷非坍塌不可。
一张碎纸残片随风飘飘荡荡,飘过他的眼前。
陆焕随手接过,展开残片,半个巴掌大的残片上有个隶书的甲字。
他把残片丢回了风里。
低下头,找寻了片刻,找到了蹲在不远处的纪瑶。
一棵千年古木下,纪瑶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把元婴大妖的尸体拼凑整齐收好了。
现在,她又在四处找寻碎纸片,已经找了上千片。
陆焕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们日出之前就进了峡谷,如今一轮残月如勾,高挂在头顶,已经到了夜晚。
黑灯瞎火的,在大堆的尸体和乱石泥土之间翻来找去,寻找上千片的碎纸
陆焕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从头天认识开始,纪家的两人一鸟做事都古古怪怪的,让人难以琢磨。
陆焕站起身来,拂去身上尘土,轻飘飘落到树下,催促道,
“时辰不早了。别玩了,回去罢。”
听到那句别玩了,回去罢,蹲了大半个时辰捡拾尸体碎块和榜文碎片的纪瑶突然炸毛了。
“谁在玩你以为我们不想回去”
纪瑶指着满地的碎片,肺都炸了。
气炸的。
“你把它们削得这么碎风一吹,满山满谷都是元婴大妖的尸身我能拼起来,碎成上千块的榜文纸片,你叫我怎么捡,怎么拼啊”
陆大猪蹄子泓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了。
“榜文而已,碎了就碎了,为何要捡”
纪瑶给他气笑了,“榜文碎了就碎了说得好轻巧,你怎么不连我们也一起削了呢”
陆焕“怎么回事”
乌辛大叫一声,扑扇着大翅膀冲了过来,“嘎啊啊啊啊你削碎了榜文,还问怎么回事老子和你拼了”
陆焕“”
纪瑶扯着乌辛的大翅膀,把他丢到后头去。
“西市规矩,没了榜文,也就是无法领取悬赏而已。“纪瑶面无表情,“区区一万两灵石而已,丢了就丢了,没什么的。”
陆焕“”
陆焕抿了抿唇,“我不知道。”
“呵呵,你当然不知道。你从来不去西市,怎么会知道。”
“错的是你吗”纪瑶抓狂地说,“不是,错的是我啊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是个坑货,我怎么居然忘了呢”
纪瑶越说越气,最后一把解下腰间挂着的装满大妖碎尸块的收纳袋,往地上重重地一砸,蹲在地上,把头埋进手臂里,不吭声了。
细微的衣袂摩擦声传来,有脚步踩着砂石走近,一根微凉的手指扯下了她遮脸的衣袖,强硬地把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纪瑶懵了。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神色冷淡的陆白,她的脸上还带着震惊的表情。
陆白只看了她一眼,立刻放手,起身走开了。
纪瑶原地懵了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陆白大概是想看她哭没哭。
妈的
纪瑶绷不住了。
她今天来东南峡谷没被凶兽弄死,是被人气死的。
纪瑶再也不管他什么大佬不大佬的身份了,对着背影愤怒地大喊,“我没哭别瞎猜让我一个人待着”
对方没吭声。
深更半夜,天色黯淡,峡谷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一阵,周围忽然明亮起来。
纪瑶抱着膝盖,隐约感觉到光亮,诧异地抬起头。
正好看见几步外的陆焕掐了个火诀,掌心跳跃起十来个小小的火焰,往空中抛去。
小小的跳跃的火焰,漂浮在半空中,渐渐光华大亮,照耀地周围峡谷如白昼。
一阵飓风挂过峡谷,卷过来上百张榜文残片,纷纷扬扬落在纪瑶面前,下雨似的。
又一阵飓风刮过,从另一个方向卷来数十张残片,堆在纪瑶面前。
“别蹲着了。起来罢。”陆焕背对着她,“既然是陆某斩碎的榜文,我替你拼起来便是。”
纪瑶震惊地张了张嘴,
“你能拼起来”
“区区小事,有何难处。“陆焕还是那副天塌了岿然不动的模样,“把残片都收好了,交给我。”
纪瑶依旧怀疑地,“我们虽然找到了千来片,但这么大的峡谷,全被风吹散了,不可能全找回来。”
“无妨,能找到多少是多少,能拼回多少是多少。”
陆焕思索了片刻,“东南峡谷赤潮已经全部剿灭,悬赏就是你们的囊中之物。把溟灵的尸体带上,明日我随你们去西市。”
说完,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高冷模样,神色淡淡,指尖在纪瑶身上轻轻一触,给她施了个净尘诀,转身当先出了峡谷。
讲真,纪瑶不太信。
西市悬赏的尿性,她是见识过的。
只认榜文不认人,这句西市名句可不是说说而已。
但是事已至此,被剑气削成上千片的碎纸在面前堆成小山,既然陆白承诺会拼好,最麻烦的一步解决了,其他的再看明天情况吧。
纪瑶把收拢了元婴大妖碎尸的收纳袋重新捡起,大声招呼乌辛过来,忙碌地四处挖坑,埋葬尸身。
一人一鸟合力把那几名不幸身亡的修士尸体掩埋了,只留下满地的赤潮凶兽尸体。
等他们忙活完了,出了峡谷,独自坐在一块巨石之上、等候许久的陆焕站起身来。
“此地距离麟川城两百里。”他看看弯月高挂的天色,做了决定,“我们坐云舟回程。”
纪瑶和乌辛同时道“不要用云舟”
陆焕皱眉打断了他们,“来时,你们说不好用云舟,以免动静太大,惊动了赤潮。如今回程,难道还要吝惜那几块启动云舟的灵石,让陆某走回去不成”
纪瑶摸了摸身上干净挺括的衣裳,念在刚才那个净尘诀的份上,多提醒了一句,“你坚持要坐云舟的话,好吧。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后悔。”
陆焕已经上了云舟,盘膝坐下,“坐个云舟而已,谈什么后悔。”
几个时辰后。
清晨微明时分,闪动着幽蓝护城大阵的麟川城外,天际亮起了鱼肚白。
一个忽上忽下、状如疯癫的白色闪光圆点出现在城外田野上方。
高处传来一声大喊,“闪开云舟要降落了”
早起耕作的农人习以为常地让开几十步。
莲花形状的云舟猛地下沉,斜斜砸向地面,砰,原地弹起十几丈高,再度砸下,弹跳了半里多地,成功降落。
纪瑶跳出云舟,竖起大拇指“云舟这次很乖,没掉河里,安全抵达”
在她身后,乌辛和陆焕两个踉踉跄跄奔下了云舟,一左一右,趴在护城河边,
“呕”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佬我发现,自从遇到了纪小瑶以后,人生充满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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