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供水所靠近城北,也在简城人常常称作红湖的昌鉴湖不远处，它日常负责对水源昌鉴湖的水质测定，以及对城西、城北两区的供水。

    宋然开车到达供水所时,里面黑黢黢一片,值班的工作人员早已接到通知，关闭了不必要的电源，离开避难。

    他和黎许在来之前已经获得整个供水所各个区域的通行权限和布局图，宋然仔细看过,除去普通的办公设施，供水所的泵房、清水池、加药间等等都是极有可能被勾突虫当作目标的地点,但这些地方占地不小,彼此之间也有一定距离,光靠他们两人想要守住所有位置是绝不可能的。

    不光是他们这里，大型综合医院、广播电视塔等位置也同样如此,想要靠仅仅几十名调研员来阻止将近六万被感染的“普通市民”,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然看了看供水所大门内各式各样的建筑,问黎许“我们从哪里开始”

    黎许提着一个半人高、一人长的铁箱从车后走过来,他将铁箱轻轻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十二根黑色的金属条。

    “我从门口开始，你找个高处呆着，我布置好后会给你发消息,到时候你再开启隐圈,”黎许从箱子盖上取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扔给宋然,“小心，不要让它碰到水。”

    宋然接住这团轻飘飘好似棉花糖的东西，塞进口袋里,“你一个人去”

    “万一遇到感染者，我摆脱他们比较方便。警报虫都放出去了，你注意它们的情况，不管哪个方向的捕食器回来，你都第一时间通知我。”黎许仔细地叮嘱他。

    宋然并不觉得黎许这是看轻自己，他深知自己和黎许，甚至和很多普通调研员之间都还有很大差距，而他的长处在于感应探知而非切实的战斗力，自然不适合正面战场。

    他从车上拎下一个包，里面除了方才他们绕着供水所放出的警报虫母体，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道具，大部分都是来之前金小多给他们准备好的，而为了这次任务，转门分发给所有调研员的道具则是黎许刚刚取下的那箱金属条。

    金属条内封存着一种叫做隐蝠的蚀，尽管名字是这样，但从存放的容器就能看出，它本身长得跟蝙蝠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更明确地说，在关于它的资料里，根本没有外貌的详细描述，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形容词，譬如烟雾似的、阴影模样的、散开的油彩一般。从这些词来看，隐蝠大概更趋向于无实体的状态。

    而黎许从箱子里取出给他的那个毛茸茸的玩意儿，也是一种蚀，它的名字跟外表和特性就非常相符，绒孢这就是它的官方名称。

    绒孢是由无数孢子状亚器官组成的，这些亚器官会分泌出一种异能者闻不到的气味，吸引附近所有合适的生物靠近。

    当普通人长时间在绒孢附近逗留，他们就会在体内逐渐生成新的绒孢，新绒孢会慢慢上移，堵塞住受害者的呼吸道，等受害者窒息死亡后，绒孢才会钻出口鼻，继续等待下一个繁殖机会。而尸体就是它的居所，如果从尸体上将其取下，绒孢就会陷入休眠状态。

    从它的污染机制来看，绒孢的危险程度照理来说并不高，但由于隐蝠，所有涉及到绒孢的事故，处理时间都在两周以上。

    在隐蝠的庇护下，调研员很难第一时间找到绒孢，经常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排除所有可能，因此它们二者虽然分开来都不麻烦，对调研员的威胁也不大，但却是记录中最让调研员头疼的组合之一。

    一旦绒孢找到合适的温床，开始吸引别的生物前来进行下一步繁殖，它附近的隐蝠也会同步激活，它们会围绕着绒孢所在的位置用某种能量波塑造一个场，除了被吸引来的猎物，其他场外的生物都会忽略能量场包围的地方，将其置于自身的意识死角。

    而恰好，已经被勾突虫感染的人就绝不可能成为绒孢的目标。

    所有调研员都会携带数目不等的隐蝠和一团正在休眠的绒孢，到达预定地点后，将隐蝠围绕目标建筑物安置好，在合适的位置激活绒孢，令其迅速进入繁殖状态，就能将这些重要的公共设施完美地隐藏起来。

    对于暂时无法将人员尽数转移的大型综合医院，调研局也无可奈何，只能多派一些调研员过去，在隐圈开启的时候，维持医院里的秩序，避免有人对绒孢的气味产生反应。

    这样的行动安排太被动了，黎许心想。他合上铁箱，站起身，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道路的尽头隐没在黑暗中，四周安静得只有风声，没有半分感染者的踪迹。

    他又看了看宋然，头发有些凌乱的搭档正在清点包里的物资，他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神情紧张。黎许学着赵钱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在对方茫然抬头的时候，拎起地上的铁箱，“我走了。”

    宋然顶着一头四处支楞的头毛目送黎许离开，他顺好东西，背上包，走进供水所的大门。

    供水所里最高的建筑是储水塔，储水塔的位置也恰好靠近之前他们在地图上划出的隐圈中心，是理想的激活地点。宋然按照地图指示，十分钟后站在了储水塔下。

    水塔有楼梯通往最上方的检查平台，宋然正要踩上楼梯，旁边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宋然停住脚步，他的手摸上后腰处，警惕地扬声问“谁”

    草丛里安静了片刻，宋然微微皱眉，抽出，尽管对于被感染的人来说，电击的威力会由于勾突虫对人体的兴奋刺激而大大减弱，但一定程度上仍然可以妨碍他们的行动，比起其他有可能会引起流血的武器，这无疑最为稳妥。

    宋然的拇指轻轻推开的保险开关，缓步向草丛靠近。水塔楼梯上方的灯光从他背后射来，他的身影逐渐拉长，直到完全遮蔽住那几丛常年未经修剪的灌木。

    “呜呜”灌木丛中一阵剧烈的摇晃，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从里面连滚带爬地出来，脸上身上满是枝叶和泥土，他看都不敢看宋然一眼，爬出花坛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迈着小短腿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跑。

    宋然只追了两步，就把努力逃跑的小男孩抓住了，他不管小孩子跟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的挣扎，提溜着他回到水塔下，借着光仔细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这孩子起码还不是成熟体，身上也没什么伤口。

    等他检查完，手里的小孩已经没力气挣扎了，他含着两泡眼泪，惊恐地看着宋然“我我不是故意溜进来的，呜呜是小米呜呜是小米叫我来的”

    看这反应，也不像是感染者。宋然一手拎着他，一手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泥灰和泪水，这种操作在半年前他是完全做不到的，进入调研局后，别的不说，身体素质的确提上来一大截，制服这种人嫌狗厌的小屁孩儿也很轻松。

    “那小米叫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宋然伸手到包里摸星胶管，保险起见还是测一下为好。

    大约是看宋然心平气和，没有要对他施行暴力的迹象，小男孩虽然胆怯，但情绪没那么激动了，“小米说，她在她妈妈工作的地方藏了一整套异能卡，就藏在最高最高的地方哥哥你要干什么”

    小男孩盯着看起来跟针管有些相似的星胶管，面孔刷白。

    片刻后，一声嚎啕大哭刚离开喉咙不到半秒，宋然就冷静地一把捂住，他半蹲在地上，一只胳膊夹着男孩顺道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则举着星胶管查看，里面的银色碎片随着血液缓缓下沉，没有任何变色的迹象。

    宋然松了口气，将星胶管收起来，随口问“什么异能卡”

    “呜呜呜”小男孩用红通通的泪眼瞪着他。

    “啊，不好意思啊小朋友，”宋然放开他，小男孩埋头就跑，宋然一伸胳膊，揪住他的毛衣领，“别跑呀，大晚上的多危险，哥哥陪你到水塔上面去好不好”

    小男孩扁着嘴看他，抽噎着说“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啊，对了，你爸妈电话是多少我打电话跟他们说一声，过会儿我亲自送你回去，”宋然安慰道，“还有，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供水所通过什么交通方式过来的又是怎么溜进来的”

    小男孩被他问得呆住了，“哥哥你是警察吗”

    宋然微微一笑“是啊。”

    一大一小在水塔下花了十分钟沟通，宋然才明白这个叫做宋赢赢的小男孩就在附近的城西新区小学念一年级，最近小学生里非常流行异能卡，但是要集齐一套很不容易，跟他关系不错的女孩子小米说她亲戚送了一箱脆脆面，再加上以前收到的，正好凑出一套来。宋赢赢很想要，缠了好朋友一阵，小米告诉他，卡牌她上次带着去妈妈工作的供水所玩，落在最高的台子上了。

    宋赢赢的父母在外打工，爷爷奶奶管不住他，所以他一放学就跑过来，在供水所外面等了好久，看见里面的大人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他才找机会偷偷溜了进去。

    算算时间，他应该没有比宋然早进来多久。

    宋然想联络这孩子的家长，但他记不清自己父母的手机号码，爷爷奶奶则根本不用手机，家里只有一个固定电话，宋然打过去好几次都没有人接。

    宋赢赢无精打采地说“爷爷奶奶身体不好，有点耳背，现在可能在看电视，听不见电话的，要晚点快睡觉的时候才行。”

    宋然皱眉问道“他们不管你什么时候回家的吗”

    男孩子吸吸鼻子，“我经常很晚回家，他们习惯了。”

    宋然长出了口气，他无奈地揉揉眉心，“站起来，走吧。”

    “去哪儿”宋赢赢对这个自己无法反抗的大哥哥有些畏惧。

    “去最高的地方。”宋然向他伸出手。

    水塔最高处的检查平台并不宽敞，宋然先上去检查了一下，在角落处果然发现一个铁皮盒子，里头是一叠整整齐齐的卡牌，用红色蘑菇头的发圈扎着。除此之外，平台上放眼望去别无他物。

    宋然让小孩儿上来，把铁皮盒给他，“你在这儿先玩一会儿吧，我还有事要做。”

    宋赢赢喜滋滋地摸着卡牌，头也不抬地说“上面冷死了，我回家去了。”

    “不行，”宋然断然拒绝，这种时候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他都不会让宋赢赢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外面很危险，等我结束工作，你才能回去。”

    宋赢赢撅了撅嘴，他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乖乖缩到平台角落里，抱着盒子开始一张张欣赏自己的卡牌。

    宋然看了看他，把自己外套里面的针织衫脱下来，让小男孩盖着，宋赢赢小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宋然见他不再打哆嗦，就从放下的背包里取出装有灾感飞蛾的几个小盒子，透过透明的外壳，可以看到里面的躯干没有任何变化，宋然微微松了口气，感染人群还没有靠近这里。

    他又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肉质体，其上分布着数个大小一致的孔洞，孔洞内部湿润柔软，正是用来激活绒孢的人工温床。

    确认温床和绒孢都没有问题，宋然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看了眼时间，距离黎许离开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以他的速度，应该马上快完成了。

    果然，没过多久，黎许的信息就到了。宋然在激活绒孢前，特地叮嘱宋赢赢“待会儿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宋赢赢盘腿坐着，用针织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捏着几张卡，闻言眨巴眨巴眼睛“我现在有点饿。”

    宋然无奈地说“没东西给你吃，你等会儿吧。”

    绒孢激活十五分钟后，黎许回到供水所与宋然汇合。

    他刚一上到平台，就看见正抱着卡片发呆的宋赢赢。

    他用目光无声地询问宋然。宋然将这孩子的事跟他说了一遍，“等任务结束，我就找人把他送回家。”

    黎许点点头，简短地说“我去检查其他地方。”

    宋然也是这样想的，有宋赢赢，就可能还有其他人，他方才分身乏术，现在黎许回来了，正好可以将整个供水所捋一遍。

    隐圈已经开启，假如没有别的意外，那今晚应该能够平安度过。宋然一直紧绷的情绪微微松弛下来，希望傅教授他们能尽快找到遏制勾突虫的方法吧。

    “傅教授的指示”电话中传来的声音因为剧烈的风声显得有些模糊。

    “是的。”洛启平紧紧皱着眉，他的目光凝注在面前人工智能投射出来的虚拟屏幕上，画面中显示的是某个居民小区门口的监控画面，几个神情亢奋的感染者正聚集在大门处，他们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或翻或钻，从拦车杆处进入小区。

    洛启平等赵钱那边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教授让你尽快去城北区。”

    “城北”赵钱有些诧异，“那里发生了什么”

    “。”洛启平轻声道。

    赵钱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好，我立即过去，傅教授要我做什么”

    “如果事态尚在可控范围内，允许你自由行动，但假如有失控倾向，你必须以观察为主，不能擅自动手。”

    “我明白。”赵钱简单地回复了一句，在他挂电话的一瞬，洛启平听见尖利的风声骤然响起。

    他将电话缓缓放在桌上，眼前的监控已经切换到了小区内部，尽管监控摄录不到声音，但画面已经足够补齐观看者所需的信息。

    翻越栏杆进去的十几个感染者带着神经质的笑容，手里拿着铁棍和菜刀，他们先是鱼贯进入监控下方的单元楼，五分钟后，几个衣衫不整的普通人惊慌失措地从楼里跑出来，他们在小区里跌跌撞撞地奔逃，而在他们身后，几个感染者拎着血淋淋的武器，对自己身上的伤口毫不在乎，狂笑着追赶。

    洛启平不想再看一遍了，他关掉视频，郁郁地向后靠进椅子里。

    福禄在他耳边絮絮低语，“这些外来者真讨厌啊”“要不要我们去看看你的伙伴”“我喜欢那个孩子”“喜欢嘻嘻，洛启平，我们也喜欢你哦”。

    “闭嘴”洛启平不耐烦地说，他身前正在汇报这两天财团重要业务的人工智能立即兢兢业业地答复“好的，先生。”

    洛启平本想让它继续，但福禄依旧喋喋不休。

    “你要抓紧时间”“赶紧走呀，它们疯了”“嘻嘻，虽然疯了，不过你别怕”“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洛启平唇角挂上一丝冷笑，作为福禄的神眷者，他太清楚这一体两位的双子神明是什么状态了，当他第一次被祂们找到时，祂们就虚弱得连能够在现实行动的能力都没有。

    如果没有他，福禄的状态只会越来越糟，这些神明与所有的蚀一样，不依附点什么就无法在这个世界停留太久。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绪，福禄轻轻地笑起来，“乖孩子，你们也一样呀”“不管是人还是蚀，如果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都会很快迷失”“最后消散”“你不也是将那个白头发的小鬼当做支柱吗”“不过我更喜欢今天早上见到的那个孩子”“嘻嘻，他要生气了”。

    说完这些话，福禄笃定洛启平会更生气，嬉笑着准备再次蛰伏休眠。

    洛启平却忽然问“你们喜欢的是哪一个”

    福禄没有回答。

    许久之后，其中一个才自言自语似地说:“我讨厌饕。”

    宋赢赢在这个平台上已经坐了很久，他换了个姿势，觉得肚子更饿了。

    ”哥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要不是他跑不过这个警察哥哥，他早就带着卡牌回家了，他家离这里很近，就隔着一条马路，在这个高台上甚至能看到爷爷奶奶家的窗。

    宋然正查看灾感飞蛾躯干的状况，就在黎许离开后不久，东南、东北和南面布置的捕食器接连返回，三只飞蛾正在特制的玻璃盒里惊慌地扇动翅膀，到处乱撞。

    “还要再等等。”他无暇应付小男孩，敷衍地说道。

    短时间内被惊动的警戒虫太多，保险起见，宋然想观察一下周边的情况。唯一能最快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调研局的高空热感成像装置，但它能同时涵盖的范围受限，且容易受到周边环境影响。目前正集中在城南城西沿线地段，监控着仍然大量停留在那里的感染人群。

    宋然考虑片刻，还是打电话给指挥中心。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有什么需要”负责后勤的同僚声音里充满疲惫和紧张。

    “我想申请供水所附近的热感图像。”宋然说。

    “目前装置均被调至城北、城东两区，暂时无法支援西区。”对面很快答道。

    “怎么会”宋然下意识地追问，那两个区不应该相对安全吗

    “勾突虫的行为产生了变化，因此指挥部需要更多的观察数据。”

    宋然心头一跳，“什么变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们发现了数起暴力事件，但事态是否会进一步严重还有待验证，请你们继续原本的任务，注意自身安全。”

    宋然心情沉重，傅教授的计划不但是基于勾突虫的行为倾向，要尽量减少经济损失，也是为研制出能够暂时克制勾突虫的药物保证更多的时间，但勾突虫一旦发生改变，这种被动分散的防御模式反而会成为拖累。

    宋赢赢见他不管自己打起了电话，不高兴地撇撇嘴，把自己更用力地蜷缩起来，胃饿过头，产生一种烧灼般的错觉，仿佛胃酸马上就要连同胃一起消化掉，宋赢赢握紧手上的卡牌，安慰自己，虽然饿着肚子在这里吹风，但总算拿到了一整套异能卡，等明天他就能带到学校去向小伙伴们炫耀一下了，对了，还要谢谢小米。

    小米下午放学前给自己吃的糖真甜啊，就是自己太着急了，整块儿咽下去了，没尝到多少滋味，宋赢赢舔舔嘴唇，正想把卡牌再清点一遍，忽然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划破寂静的夜色，宋赢赢茫然地抬头，看见警察哥哥正拿着望远镜看向他家的方向。

    “哥哥，刚刚是什么声音”宋赢赢把卡牌放好，站起来走到宋然旁边，他比栏杆高不了多少，双手撑着栏杆踮着脚尖正要往那边看去，却被宋然一把按住肩膀，“不管你的事。”

    宋然的声音有些干哑，他重复了一遍“你不要看，去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宋赢赢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恐惧，他抓进栏杆，努力踮起脚，“你让我看看吧，我不要休息，是不是我家我家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他扬起下巴顶在栏杆上，费力地看过去，小孩子的视力好，他没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爷爷奶奶家的窗口，看到橘色的灯还好好地亮着，宋赢赢松了口气，侧头问“哥哥，刚刚那到底是什么啊”

    宋然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握着他小小的肩膀。

    宋赢赢便继续向远处张望，在那片老旧小区里，他看见有人正在奔跑，还有人正追在后头，楼房里的灯有的忽然熄灭，有的却猛然亮起，他看得目不转睛，好奇道“我们小区有贼吗他们是在抓贼哥哥你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个吗”

    但不等宋然回答他，他就看见前头的男人慌不择路被石阶绊倒了，“啊要抓”他正要欢呼，声音却在喉咙里戛然而止，他圆乎乎的脸颊颤动起来，反手抓住了宋然的衣袖，“哥哥他们杀”

    宋然放下望远镜，神色紧绷地强行将宋赢赢转了个身，“刚刚那可能是在拍戏，暴力镜头你这种年纪的小孩子不能看，回去乖乖坐着好不好”

    尽管他试图让小男孩接受自己的说法，但他自己过于紧张的态度却明示了一切。宋赢赢微微打着哆嗦，重新回到角落里缩成一团，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伴随着男人的摔倒，身后紧随而至的人猛地将刀刃插进了男人的后腰，血液几乎是在瞬间就顺着刀刃砍进去的地方喷溅而出，男人张开嘴似乎想要惨叫，却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身后的人按倒在地，他们不管男人血流如注的伤口，兴奋地往男人嘴里塞着什么。

    宋赢赢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泪水不知不觉溢出了眼眶，“爷爷奶奶”他满心恐惧地担忧着，假如爷爷奶奶被这些人追的话，他们年纪这么大，一定会被追上杀掉的。

    “只要不出门，呆在家里就好，”宋赢赢还太小，方才看到的场景对他来说太过可怕，他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努力安慰自己，“爷爷奶奶不离开家，我又跟警察哥哥在一起，这样我们就都是安全的。”

    哄走了宋赢赢，宋然没有再继续看下去，他已经知道所谓勾突虫的变化是什么，感染者们的行动已经激进到可怕的地步，他们不再将目标定为能够引起一定程度社会瘫痪的公共设施，而是直接失去理性，成为疯狂攻击并传染他人的野兽。

    这原本不应该发生，虫网具有智能，它们或者说它，很明确地懂得如何趋利避害，如何牺牲一小部分来获得更大的利益，但假如整座城市的感染者都这样丧失理智地进行暴力行动，那只会加快消耗这些感染者的生命，种群的数目将会在急剧增长后迎来断崖式下跌，这对疑似群体生命的勾突虫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到底是为什么，宋然眉头紧皱，他打开出差群，群里已经被任务汇报刷屏，几乎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前后，负责隐蔽并守卫各个重要设施的调研员们都开始察觉到感染者的异常，有人在申请能否让普通民众进入隐圈避难。

    比起需要一定时间才会对人产生污染的绒孢，外面到处袭击传染他人的感染者危险性更高，看到这个提议时，宋然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但提案很快被傅教授否决了，“你们谁能保证进入隐圈的人有没有被勾突虫寄生不管是星胶管还是异能者，数量都太少了，根本无法确认每一个人的情况，倘若出了一点岔子，救人就会变成害人。”

    “对勾突虫的特制药物已经有了试做品，确认有效后，我会尽快大批量生产，在此期间，所有人不得离开隐圈。”

    宋然看到这条消息，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然而他的一口气还没吐完，婴儿的哭声伴随着女人的悲嚎随着冰冷的夜风骤然灌入耳中，宋然一把抓起望远镜，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视野里出现的情景令他如坠冰窟。

    腰上还在不断流血的男人满脸不正常的通红，在离他遇袭不远的地方，他不知什么时候敲破了一楼一户人家的窗户，将被碎玻璃划得满是鲜血的胳膊用力伸进窗户，拽着一个婴儿的脖颈往外拉。

    抱着婴儿的女人惨叫着，仿佛男人抠紧的是她的皮肉，宋然能隐约听到她零星的哭嚎，“你干什么松手啊呜呜他是你儿子张成杰，你松手啊”

    宋然用力握住栏杆，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身后传来宋赢赢略带哭腔的声音“那是张叔叔张叔叔就住我家前两排”

    方才看见的惨剧主角是自己熟识的人，这一点让小男孩再也无法忍耐，他扑到宋然脚边，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哥哥，求你救救他们吧，救救呜咯救呜呜爷爷奶奶杜阿姨小小米”

    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宋然浑身僵硬，他当然想救，如果有办法他也不想只是在这里看着，但他现在脑海一片空白，婴儿和女人惨烈的哭喊声令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也搅得他心烦意乱，无法思考。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应该可以做到，哪怕相距甚远，自己也能够一瞬间捕捉到那个男人，只要能像控制自杀的男孩儿一样，将触须伸进男人的体内，那这一家人就都能得救了。

    但他还记得傅教授的话，也记得那个男孩儿满身束具，戴着口塞，猛地扑向自己的场景。

    这就像一把不怎么牢固的锁，尽管上面有不少裂痕，但仍维持着宋然摇摇欲坠的理智。

    “宋然，情况不对。”黎许的声音在此时清晰地穿过那些哭嚎，在宋然耳边响起。

    宋然不自觉地微微放松紧握着栏杆的手，哑声道“你回来了。”

    从警戒虫被触动，到黎许回来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宋然却觉得过了很久。他不动神色地活动了一下用力过度的手指，“我刚刚跟指挥部打电话确认过了，勾突虫的行动模式不知为何改变了，现在不管是成熟体还是发育体，看起来都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不惜自身地到处攻击和传染。”

    婴儿的哭声已经渐渐微弱下去，女人仿佛也知道没有人能救得了自己的孩子，不再怒骂哭喊，而是咬牙去掰旁边的玻璃，她不管自己手上的伤口，拿着碎玻璃就往男人身上扎，“放手放手”

    宋然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指挥部的命令是，所有调研员继续维持隐圈，守住重要设施，并且不能”

    “你去吗”黎许忽然打断他。

    “什么”宋然愣了愣。

    “我要去那里救人，你去吗”黎许将投向那边的视线收回，他转头看着宋然，脸上一如往常没什么表情。

    宋然感觉自己口舌发干，“可是”

    “没关系的，傅老师跟组长关系很好，我们回去最多写个检讨。不过我们也许得分开行动”黎许沉吟道，“你直接去好像还是有点危险。”

    宋然呆立片刻，双肩骤然放松下来，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你一个人去救效率太低了，而且感染者人数众多，总体来说形式对你不利。”

    “我会通过供水所的广播设施，让附近的居民直接到隐圈来避难，你负责去接应他们，我来负责对感染者的甄别。”宋然说。

    就像傅教授说的，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人能确认自己放进隐圈的人里面是否有感染者。假如换成两天前刚进入简城的时候，宋然也不能确定，毕竟勾突虫的污染程度和本身的能量级都不强。

    但在城南一中，他的触须曾在男孩体内捉到过一只，尽管没来得及“吃”，但他知道自己还记得那种味道。

    供水所的广播站是从原本在这里的旧城西广播台留下来的，由于附近有不少老旧居民区和沿湖散步廊道，供水所就干脆将广播站改造一下重新投入使用，平时在下班和吃完晚饭的那段时间，都会用来播放一些怀旧金曲。

    宋然将东西收拾一下，把一看见黎许就怯生生地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宋赢赢拽出来，“赢赢，我要去救人，你跟我一起去广播站，但不能离开那里，等我确定没有问题了，你再出来，你能答应我吗”

    宋赢赢眼睛鼻子都哭得通红，一串清水鼻涕还挂在唇角，他重重点头“嗯”

    宋然得到小孩儿的同意，微笑起来，用自己还半挂在宋赢赢身上的针织衫擦擦小孩的鼻涕，接着一把拎起宋赢赢，跟在黎许后面迅速离开水塔，回到地面。

    他们先找到广播站，两人在广播站的小房间里仔细商量了一下待会的路线和行动步骤，确定仍然以供水所大门处为安全进入点。

    “我会每隔十分钟给你打一次电话，你不用接，只要有铃声，就证明我这边没问题。”宋然说。

    黎许离开后，宋然研究了一下广播站的装置，花了十几分钟终于调试好设备，他将音量旋钮拉到最大，他知道这也会引起感染者的注意，他也知道即使补全最大的隐患，这个计划仍然有很多漏洞，但许多事情，并不需要什么完美无缺，只要你去做而已。

    “各位市民，这里是东八区机动调研局调研员，编号eea180078，请大家跟随调研员eea180077的指示，前往简城城西供水所紧急避难”

    他将这句话用录音机录制下来，以五分钟一次的频率反复播放。接着从广播室的角落里翻出一个扩音器，试了试还能用之后，就对坐在角落里看着他的宋赢赢道“待会儿我要去门口接人，有些东西我只能放在这里，赢赢，你能乖乖待在这里，帮我看着吗”

    宋赢赢揉揉干涩眼睛，努力笑起来“好，哥哥你要小心。”

    宋然忍不住摸摸他的脸，“对了，你爷爷奶奶叫什么名字我广播通知他们你在这儿，免得老人家们担心。”

    “宋代玉、王燕芬，你们的孙子宋赢赢正在城西供水所，现在很安全，请听到这条消息后速来供水所领取”

    宋然播报两遍，把保存着绒孢的背包放在宋赢赢脚边，供水所大门口离黎许设置在西北方向的几只隐蝠太远，假如他带着绒孢移动，隐圈有可能会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宋然只能将它留在离水塔不远的广播站。

    他离开广播站，车辆报警的声音、男男女女喊叫哭泣的声音、东西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广播一齐闯进耳中。宋然咬了咬牙，他明白，因为广播的缘故，勾突虫也许更加着急了，但不管如何，他也无法在隐圈里当一个悲剧的旁观者。

    他需要迈出这一步，也幸好，有人能推着他迈出这一步。

    “你的拟偶真的够用吗，傅恒”秦浩然用评估的眼神打量着面前无面的人偶。

    人偶放置在透明的柜子中，双膝跪坐在台面上，身姿体态精细完美，毫无缺陷，只是它低垂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弧面。

    “我们做过实验了，稀释一千倍对勾突虫仍然有效，那我的这具拟偶能的血液绰绰有余。”傅教授双手抱臂，冷淡地说。

    “但是你的拟偶是有限的吧用掉这一个，你就需要花费半年到一年的时间重新塑胎，塑胎到成灵同样耗时良久，与其这样，你不如就用那个魔女不就好了”秦浩然语气温和。

    傅教授冷淡道“不行，她是这次事故的重要证人。”

    秦浩然叹了口气，“傅恒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保守，魔女的话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她们这辈子撒过的谎大约比吃过的饭还多，这次的处置措施也是，你让那些调研员就眼睁睁看着我可不想再多几个护卫。”

    傅教授嘲讽道“你不要假惺惺的了，让开，我要让它拟态了。”

    秦浩然摊了摊手，向后退了几步。傅教授取出一管暗红色的血液，打开柜子，送到人偶低垂的脸庞下。

    片刻后，人偶雪白的面部逐渐融化拉伸成丝丝缕缕细长的黏液，它们缓缓落入血液中，血液便顺着那些黏丝攀援而上，融入人偶变形的脸中。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十秒，一整管血液便被吸取殆尽。

    黏丝慢慢回卷，重新回到人偶体内，接着人偶微微抬起了头，在它原本空白一片的脸上，忽然出现了轮廓秀美的紧闭的眼睛，线条分明的鼻梁，红润可爱的嘴唇。

    这张脸分明就是秦沧的。

    人偶睁开眼睛，神情也逐渐灵动起来，她站直身体，顺着傅教授的力道从台子上跳下来，对傅教授笑吟吟地行了个礼“主人，晚上好，您需要什么服务吗”

    在一旁站着的秦浩然面色微微古怪起来，“你做的人偶都这么称呼你”

    傅教授神情淡然“它们都是由我的异能而来，这称呼又有什么问题”

    秦浩然摇摇头“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已。既然解药已经出来了，那我就先去休息一会儿。”

    “对了，”他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身道，“宋然从城南一中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子呢我想看看他的情况。”

    傅教授背对着他，“在治疗中，你怎么会对已经开始接受治疗的样本产生兴趣”

    秦浩然微笑道“那当然是因为他好像有些问题啊，之前我腾不出时间来研究，现在事故马上就能得到解决，我自然要找点有兴趣的事来做。”

    傅教授带着拟偶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说“我劝你做个人吧，不要对小孩子动手动脚的。”

    秦浩然没有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了试验场。

    刚出去，就看见洛启平正神情恹恹地站在走廊角落里，一见到傅教授，他便站直身子，显然就是在等傅恒。

    秦浩然向他打了声招呼“这么晚了，神眷者还不休息”

    洛启平脸色平淡地点点头当作回应“你不也是吗。”

    秦浩然笑道“你的脾气还真是够坏的。”

    “一般吧。”洛启平语气中带出几分不耐烦来。

    秦浩然无奈道“好吧好吧，我走总行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里，洛启平才转过头，视线落在傅教授身后的拟偶上，“这就是解药”

    “是的，通过分析宋然带回来的原药，再加上魔女秦沧所陈述的内容，我们发现原药中的勾突虫在魔女体内无法生存超过半个小时。而现在简城中的勾突虫已经是经过几代寄生后，为了繁衍生存而自我弱化过的了，魔女血液制成的药剂哪怕稀释千倍也仍然有效。”对着洛启平，傅恒的态度就温和许多。

    洛启平说“那药剂的释放可以交给军队来做吧”

    傅教授道“那是当然，调研局的人手不够，不过由于药剂的特殊性，调研员也还是要参与在里面的。”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洛启平声音微微嘶哑，“让宋然和黎许先脱离这次事故。”

    傅教授沉默片刻，他说“你先等一会儿，我把拟偶先送去临时配药室。”

    “我和您一起。”洛启平立即跟上。

    十分钟后，傅恒找了个空着的研究室，把门关上，示意洛启平坐下，“让我听一听你的理由。”

    “没有理由，如果必须有的话，那就是我作为福禄的神眷者，认为他们两个在现在的情况下不适合再参与本次事故的处理，必须尽早退出，离开简城。”洛启平道。

    “你是认真的启平，福禄的领域中只有好运，却没有厄运或者命运，你的理由没有站得住脚的地方。”傅教授皱起眉来。

    洛启平直直地注视着傅恒“教授，你觉得今晚勾突虫行为模式的忽然改变是自然的吗”

    “不，不自然，对于勾突虫本身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自杀行为，”傅恒疲倦地揉揉鼻根，“我接到消息的时候，也不可置信，这几乎推翻了之前为此建立的所有模型和推测，也使我设立隐圈的初衷完全落空。”

    他抬头看了一眼洛启平，“你怀疑有别的因素在干扰这次事故的处理”

    “我不怀疑，”洛启平一字一句道，“我确定。”

    “没有理由”

    “我不需要理由，您是知道的。”洛启平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我并不是只靠福禄，才成为东八区首富的。”

    “那为什么你单单只要求他们两个退出赵钱呢”傅恒反问道。

    洛启平垂下眼睛，微微皱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最后他抬起头，“教授，福禄明确表达过对宋然的好感。”

    傅恒的神情凝固了，他喃喃道“福禄对他有好感不可能，神明蚀不会对人类，尤其不会对异能者有任何感情可言。所有类似的表达都只是幻影，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洛启平说“我明白，但我是祂们的神眷者，我能感觉到，即便于人类所谓的喜欢不同，但宋然对祂们来说，的确是特殊的存在，甚至不在我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太忙了，码字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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