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雯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孩,在她毫不顾忌的目光下，这个名叫宋然的男生有点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简直跟普通男生没什么两样，不,就是个普通孩子。孙雯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任何非人类的特质,一定要说的话，他比调查团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要正常。

    但她仍然记得看到平安里那一刻的震撼，晶莹的半透明胶质覆盖在各种绿色交错的各色植株上，平白让人想起里面凝固着生命的琥珀,它们还维持着被吞噬那一刻的姿态，其中外神赋予的勃勃生机却凋零殆尽。

    一想到做到这一点的就是面前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孙雯不由得就产生几分虚幻感。

    大概是被她不加掩饰的打量看得有些尴尬,宋然开口问道“请问该怎么称呼您,还有我需要做什么实验”

    孙雯抱着试探的想法，假作漫不经心地道“叫我孙雯就行了。你在供水所用真体进行过捕食是吗”

    宋然脸色微变,片刻后承认道“是的,我当时失控了。”

    孙雯用指腹来回搓磨着指甲的边缘,抹着亮片的眼皮低垂着,继续道“我们需要确认你捕食的后果,所以待会儿会带几个伤势还能支撑的病人过来。”

    她扬扬下巴，示意宋然看对面的观察窗，“这你应该不陌生吧,他们会带上附有隔离神纹的器械,进入玻璃对面的房间，然后研究人员会依次将器械除去,观察他们对你的反应。”

    随着她的解说，宋然的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甚至开始微微发抖。孙雯看得十分有趣,没想到苏玉衡手下还有这样软绵绵跟兔子似的小孩。

    假如是黎许那个混球，他一定不会对此有任何感觉，孙雯心想。

    宋然的确很怕，他面前又出现那个瘦弱男孩一脸癫狂扑在玻璃上的情形，即便他身上带满了各种束缚器械，即便他甚至无法靠自己站稳，他依旧竭尽全力，充满狂热与虔诚地试图更靠近他一些。

    他对这场景极度不适，几乎到了隐隐有些作呕的地步，他自嘲地想，若是待会儿这情景再度上演，他大概就要在调查团成员面前直接吐出来了。

    对病人的筛选和安排很快就完成了，十分钟后，宋然看见观察窗对面，一行身上各处还裹缠着纱布的人在研究人员的示意下鱼贯而入，他们年龄各异，性别男女各半，一共有十六人。

    对面的试验场虽然不算小，但一下涌进十六个人瞬间便显得拥挤起来。

    似乎是对陌生环境感到不安，人们茫然无措地四处环顾着，接着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起来。

    “看来隔绝神纹是有效的，”孙雯观察片刻后，下指令“先带一半人到三号场，然后同时把剩下的人身上的神纹器械除掉。”

    研究人员按照孙雯的命令选取性别和年龄均等的八人，带至隔着一条走廊的三号试验场，接着同时将剩下八人位于左手的腕带脱去。

    在腕带脱离他们皮肤的瞬间，所有人先是明显地呆滞了片刻，接着就像是同一个操偶师手下的木偶一般，他们露出癫狂的喜悦神情，对还站在面前的研究员视而不见，齐齐向玻璃前涌来。

    男女老少，不一样的面孔，却带着一模一样的几乎裂到极限的狂热笑容，推推搡搡地贴在宋然正前方的玻璃上，他们太过拥挤，呼出的热气很快在玻璃上凝出白色的雾气，很快，宋然和孙雯就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乳白的玻璃后涌动，仿佛一群神经错乱的人形蠕虫。

    孙雯神情凝重起来，她语速飞快“三号试验场的人员情况如何”

    听完汇报后，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松开一些，立即下令道“外围人员也进入，协助研究员佩戴器械，检查有无造成伤害，然后清空场地。”

    她注视着工作人员们匆匆将这些病人处理妥当后带走，玻璃上的雾气也慢慢散去。“狂信徒症候群”没跑了，孙雯有些烦躁地弹着指甲，这可不太好，尽管玄承子和苏玉衡的信息让调研局高层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有所倾斜，但假如宋然的危害性过大，保守派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通过。

    “你”她转过头，却被宋然的模样吓了一跳。

    男孩失魂落魄，额头脖颈处全是细密的汗珠，他唇色面色都苍白得如同幽魂，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瞳孔微微扩大，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甚至能隐约听见他上下牙磕到的声音。

    该死，孙雯暗骂一声，撩开皮衣，从内侧的插袋中捏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深深插进宋然后颈处，她捻动针头，观察着宋然的神情，直到对方从惊厥中慢慢恢复过来，她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把针收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孙雯语气不怎么好地问道。

    宋然被她强行拖到观察室外，手里握着一杯不知从哪儿来的水，反应迟钝地抬头看她。

    片刻后，他才轻声道“我没事。”

    哈，你这叫没事孙雯几乎要冷笑出声，她心情极差，没想到一个测试会给宋然带来这么大的刺激，假如一个处理不好，她是不是就要近距离目睹一下神明级别蚀的真体

    奇怪，这孩子之前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反应这么大，孙雯心里嘀咕着，一边没好气地说“把水喝了，然后你就可以先回去了，关于你的处置，我们还需要再商量商量。”

    宋然又是一阵沉默，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微烫的水温让他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他靠着墙站直身体，对孙雯扯出一个笑来，“好的，谢谢您。”

    孙雯忍不住磨了磨牙，接着她看到宋然将塑料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左右看看，机械地走到垃圾桶旁，扔进不可回收的口子里，然后又游魂似的走回来，准备跟着一旁等待的看守人员离开。

    孙雯几乎要仰天长叹，她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红色短发，扬声喊道“等等”

    宋然乖乖停下，转身茫然地看她。

    孙雯喊住他，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憋了半天，才说“好好休息。”

    宋然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不那么勉强的笑容，“谢谢您。”

    孙雯走进会议室时，心情仍然不怎么好，她脸色阴沉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抬眼扫视一圈，准备找元庭撒气。

    这一眼却让她暂时忘记胸中的郁气，她很是惊讶地在会议室里看到一个，不，是两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苏玉衡，秦浩然”

    这两人坐在一起，闻声转头看向她，苏玉衡笑吟吟地打招呼“雯雯，好久不见。”

    孙雯翻了个白眼，“你这张脸看起来比我小十岁都有了，别这么喊我，别扭死了。”

    苏玉衡惊讶地睁大本就圆的眼睛，“你可别乱说，我哪里长得像小学生”

    孙雯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就苏玉衡一句话，她的心情已然好了不少，“不是，别跟我这儿插科打诨，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这次是秦浩然回答的，言简意赅，只有四个字“紧急命令。”

    他脸上难得带一点倦意，“我三十分钟前刚接到的命令，于是中途返回。”

    坐在一旁的元庭递给他一杯水，“紧急移动手段过程很不好受，辛苦您了教授。”

    孙雯懒洋洋地说“没看出来啊元庭，我还以为你对谁都是那副模样呢，原来还分人啊。”

    元庭没有理会她。孙雯正要再接再厉，会议室的门开了，张荣宝姗姗来迟，拎着一只保温壶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李长青看了苏玉衡一眼，苏玉衡笑眯眯地点点头，李长青便开口道“人到齐了，开始吧。”

    宋然回到房间时，仍然有些神不守舍，但多亏了孙雯那聊胜于无的安慰，他总算有些自己尚在人间的实感。

    他打开门时，这种实感又多了几分。房间里跟他们离开时一样，只开着一盏书桌上的台灯，黎许也依然坐在那里看书。

    听见他进门的动静，黎许放下书，站起身“你回来了。”

    宋然疲倦地塌下肩膀，“我回来了。”

    他走了两步，正要说什么，旁边忽然一条手臂搭过来，伴随着一个特地放轻的声音“欢迎回来”

    宋然吓得浑身一个机灵，整个人贴到墙上，等他看清面前的人，不由得抹了把脸绝望道“赵钱，你不要吓我啊。”

    赵钱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外套，扬扬眉“怎么你刚刚被带去哪儿了”

    宋然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那宛如地狱一般的场景，无数张变形的脸，无数只摩擦蠕动的手掌，无数个狂热的笑容，他压下几乎涌到胸口的呕吐感，勉强道“没什么。”

    赵钱看了他一会儿，宋然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正想再找个什么借口应付过去，鼻端忽然闻到一股松软的香甜气味。他下意识地看去，只见赵钱得意洋洋地拎着一袋刚出炉的栗子蛋糕，自夸道“怎么样，我体贴吧，从洛大少那儿熊来的，赶紧的快吃，不然待会儿他电话就要打过来骂我了。”

    宋然心里松了口气，他一边伸手接过，一边奇怪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钱摇头晃脑，一头刚洗过不久的白毛到处乱翘，“因为苏局长来了呀，再加上我自告奋勇，愿意牺牲这美好的夜晚，就近监视你们，所以我就被放进来了。”

    宋然一脸荒谬，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赵钱，又转头去看黎许，“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许说“跟他说的一样。”

    赵钱看宋然依旧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就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玩意儿，“来来来，实时收听有咱们局长和组长参与的处置商讨会，你听一下就明白了。我跟你说，有他们两个在，你就算情况比黎许还差，也能全须全尾地回到咱们局里。”

    赵钱捣鼓一会儿，与黑色接收器相连的手机中响起一阵沙沙的噪音，接着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所以他的危害性仍然相当高，我认为至少应当有一定的限制行动措施。”这个声音宋然没有听过，赵钱看起来却像是认识的样子，他嘟哝了一句“保守派的家伙。”

    孙雯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就那种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我都看不出哪来的危害性，你倒是给我讲讲”

    元庭冷声道“孙雯，你不要无理取闹，你明明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他引起的狂信徒症候表现，我们所有人也都看到了。”

    宋然抿了抿唇，不自觉地握紧拳头，赵钱像是没看见似的，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蛋糕塞到他手里，“趁热吃，一边吃一边听哈。”

    “哈，我是看到了，但这个实验本来就没有太大意义，神明级别的蚀会造成狂信徒症候群这不是教科书上都会写的东西吗怎么，你没上过学”孙雯嘲讽道。

    “时间有限，禁止无意义的发言。”略带金属感的冰凉声线，是李长青。

    张荣宝说“孙雯的意思是，他的危害性不仅要看他能造成多少损失，还要看他是不是想这样做，假如宋然没有这种主观意愿，我们当然可以适当地降低对他的危害性评价等级。”

    元庭道“在这次事故中他所引发的污染里，有他的主观意愿存在吗假如他能控制住自己，那我自然对你们的意见无话可说，但现有的事实恰恰相反，现在我们就是放着两个不稳定的易爆物在外面晃悠，甚至还能参与处理事故，我真的，太佩服你们的胆识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你们激进派嘴里听到这句话，你往自个儿身上塞蚀的零部件的时候怎么不佩服佩服自己的胆识啊”说话味儿这么冲的只有孙雯了。

    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这种无意义的争吵对会议进程没有帮助，更何况我相信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在座各位都是为了这个世界，为了整个人类而行动的，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派系抑或是个别意见的相左而心生芥蒂。”

    宋然听到这个声音，吃惊道“秦医生”

    “是的，据说是紧急召集把他又给叫回来了。”赵钱嘴里含着一大口蛋糕还能清楚地说话也是本事，“不知道上面到底在想什么。”

    李长青说“秦教授说得有道理。张教授，对平安里的观测结果如何”

    一提到这个，张荣宝的语气就欢快起来。“跟玄承子说的一样，反向覆盖现象已经停止，现在整个平安里被母神污染的区域基本全部吞食干净，母神残留的能量正在迅速衰减，预计在十二个小时后，能量值就能降低到对普通市民无害的程度。”

    “那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一种污染替代另一种罢了。”有人显然不能理解张荣宝的愉快。

    张荣宝说“是啊，那如果我告诉你，连宋然留下的污染也开始衰减呢”

    她这句话一出口，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宋然都快疑心这接收器是不是出故障了，才有人问“您说的是真的”

    张荣宝很不高兴似的说“那当然了，喏，这是我测量得到的数据按照这个预测曲线，等母神的污染结束后，宋然留下的能量经过一到两天就会彻底消散，到时候找人把那些东西清理一下，平安里都还能住人呢。”

    会议室里顿时嘈杂起来，所有人都在惊叹，商讨，怀疑，争论。众多声音混在一处，宋然他们几乎一句都没听清楚。

    但他们也无心去听，宋然喃喃道“什么反向覆盖什么吞食什么衰减”

    黎许平静道“她的意思是，你的危害性远远小于你的价值，不过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赵钱也微微皱起眉来，“是啊，天平往另一边倒可不行啊，不过没事，局长在呢。”

    果然，下一刻，苏玉衡开口了“请诸位静一静。”

    “我明白在座各位的心情，作为调研局的一员，我知道宋然的这个特性如果被证实是真实稳定的，那将对整个非自然事故处理体系带来极大的好处。但是任何一把剑都是双刃的，宋然作为人与蚀的混合体，他的前例几乎没有，后例恐怕也难以复制，就像黎许一样，即便调研局研究了这么多年，也依然无法理解他们到底是以何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苏玉衡说道，“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尚未得知他的真体究竟是什么，而就像我和玄承子之前说的那样，我们认为宋然的出现与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并且不止是年，根据洛启平的证词，福禄也同样有所关联，七神中有两位牵涉其中，你们觉得其他五位会毫不知情吗”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局长和组长就是用七神当砝码，试图让调研局上层投鼠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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