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是雪白的墙壁，不知来源的白色灯光虽然很柔和，但仍然刺得他眼酸。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仍然在那个安静得如同墓地一般的非法研究所里,直到他转头,看见就躺在自己不远处的黎许。

    他们两人的视线对上，片刻后，孙雯的声音在他们上方响起，穿着皮夹克的高挑女性俯视二人,不客气地说“别看了，时间已经到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收容盒,在离开之前,我想你们需要先解释一下08001的问题。”

    宋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深度灵感里得知的一切如同石头般沉重地横亘在胸口处,过度消耗的精神也令他头晕目眩,四肢酸软。他摇摇晃晃的,忍不住扶住墙壁稳定了一下身体。

    孙雯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看起来你更像是使用08001进行深度灵感的人”

    黎许的状态也难得一见的虚弱,他微微皱眉“08001怎么了”

    孙雯的注意力被转移,她努努嘴，“地上，在你们结束的同时,这件收容物也灰飞烟灭了。”

    宋然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不明显的片状灰迹，他在一团浆糊的大脑中寻觅许久,才想起08001是一个用纸杯坐的简易传声器，一端是红色杯，一端是蓝色杯,当有两个个体分别持有两只纸杯时，经过一定仪式，红色杯的一方即可对另一方进行指定片段的深度灵感。

    但此时，纸杯电话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点残灰证明它曾经存在过。宋然还有些怔怔的，黎许比他先一步开口“是某个神明。”

    一直静默旁观的秦浩然掐断烟炉中的香，闻言扬了扬眉“你在深度灵感里看见了祂”

    “是的，”尽管脸色苍白，但黎许显然恢复得更快，他走到宋然身旁，扶了他一把，“祂在那里发现了我，恐怕也对这里的事一清二楚。”

    孙雯若有所思“嗯，看来那的确是真的，08001承受不了也很正常。”

    她很快回神，挥手道“行了，没别的问题我们就要出去了，玄承子给我们的编码只在一分钟内有效，我们还有二十秒。”

    宋然和黎许跟在两位调研局高层身后，穿过十三扇不同花纹的门，最后才重新回到玄承子一楼的办公室内。

    他们跨出门时，玄承子正将最后一杯倒好的茶放置在茶桌一侧，“你们回来了，坐吧。”

    孙雯毫不客气，大咧咧地盘腿坐下，抱怨道“我不想喝茶，没有可乐吗”

    秦浩然在她对面，坐姿端正，端起茶轻轻吹去表面的茶沫，“你可以自己出去拿。”

    孙雯冷哼一声“现在怎么办，玄承子，08001被某一位神明毁掉了，我们无法从中提取出宋然那段时间的记忆内容。”

    宋然愣了愣，08001还能做到这一点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神情，玄承子向他大致解释了08001的特征。

    08001是一件效果很强也很特殊的收容物，它对所有个体，不管是生命还是非生命，只要满足一些无足轻重的要求，比如跟它的距离在10之内，时间超过三十秒，它就会开始偷偷窃取目标最重要的一段经历，被窃取的对象会完全失去那段经历，注意，不是遗忘，是失去。目标是非生命体时，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会看到它们的一部分特征消退或消失，譬如一只被摔过的铅笔盒，在与08001近距离接触一定时间后，它表面因为撞击而产生的凹痕会直接消失无踪。

    调研局发现并将08001收容后，经过一定研究，确定可以通过使用它来进行指定记忆片段的深度灵感，深度灵感结束后，测试者在其中看到的内容都会储存在08001中，经过提取即可将这些内容复原。

    只是对于被试者来说，即使将提取复原的记忆放到他面前，他也只能感到陌生，08001的副作用是无法淡化的，所以在这次深度灵感之前，玄承子才没有对宋然详细介绍，不管如何，平白无故失去自己人生中的某一段，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段，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那么好接受。

    黎许当年从非法研究所出来时，也曾被要求通过08001去复原他在研究所中的遭遇，但由于当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来对他进行深度灵感，在玄承子等人的斡旋下，最终还是没有进行。

    但宋然的情况有所不同，如果不做这次测试，调研局是不能放心让他们两个人作为搭档继续工作下去的。

    “那就只能依靠黎许的叙述，或者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建议”玄承子问。

    孙雯耸耸肩，“反正我想不出，而且08001瞬间化成飞灰是我和秦浩然都亲眼看到的，深度灵感只不过是回溯记忆，竟然还会产生这种结果，那我只能相信小黎许说的，是有神明出手了。”

    秦浩然慢悠悠地喝着茶，“我也这样觉得。”

    “那么黎许，你可以开始了，”玄承子示意，“请注意，我已经开启了异能，任何试图说谎，隐瞒的行为都会被发现和制止，对你和宋然反而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宋然忍不住看了黎许一眼，黎许神情平静，他的确没有任何隐瞒和欺骗，从一开始依附在年幼的宋然身上，到齐蘅意外事故身亡，再到最后宋然因为受到刺激而即将被本能控制吞噬自己的眷族时，灰兔的出现，他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随着他的述说，宋然脑海中仿佛也有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但他现在头疼欲裂，身体里仍然残留着的年幼黎许的感觉挤占着他思考的空间，让他暂时没有余力去仔细回想这些画面。

    一个冰凉的东西碰了碰他的手，宋然愣了愣，只见孙雯面不改色地将几颗巧克力往他这儿推，玄承子和秦浩然显然也看到了，却没说什么。

    宋然向孙雯点头道谢，拨开一颗巧克力含在嘴里，想了想又拿起一颗，悄悄塞到黎许手里。

    黎许的叙述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是提问环节。

    孙雯和秦浩然分别问了几个问题，等黎许回答完毕之后便纷纷告辞调研局上层对此次测试的结果异常重视，他们需要尽快将报告整理并汇报上去，至于之后还有什么疑问，那要看后续是否会再派人过来了。

    孙雯将方才一直进行录音的小设备收好，她揉揉宋然的头，“行了，辛苦你们俩了，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见。”

    宋然对她也颇为感激，“谢谢你，孙雯。”在对方锋利的目光下，他硬生生将“您”和“孙老师”两个称谓咽了下去。

    孙雯满意地点点头，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秦浩然一前一后离开了。

    “组长，我”他们刚走没多久，宋然就焦急地张口欲言，他实在有太多疑惑亟需解答，哪怕只是其中一部分也好，而在他认识的所有人里，尽管组长与他相处的时间尚短，平日里也很少插手行动组的日常工作，但他却是宋然眼里最可靠的人。

    玄承子竖起白皙的手指，示意他先暂时不要说话，“我这里有一份调查结果，我想你必须先听过，再考虑要告诉我些什么，哪怕晚一点也可以，不用着急，宋然。”

    他取出一枚录音器，推到宋然面前，“是关于你的母亲，唐女士的。抱歉，这份录音不能让你带出办公室，所以你必须在这里听完了。”

    宋然沉默下来，片刻后他点点头，慢慢伸手将录音器拿起来。

    滴答。

    “唐蕊女士，我在这里向您再次确认您的身份。唐蕊，女，四十八岁，未婚未育，孤儿，除养子宋然之外，没有其他亲人。目前在万里生物制药有限公司担任研发总经理。以上情况是否属实”

    “属实。”

    “关于此次调查的目的我们已向您介绍过，也宣告了您在此次调查中拥有的权利和必须履行的义务，您是否有疑问”

    “没有。”

    “好的，那么唐女士，您与宋然确实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是吗”

    “是。”

    “您是在何时、何地，出于什么理由收养宋然的”

    “在他三岁左右的时候，有一个之前合作过的研究者忽然找上门来，说她有个东西需要在我这儿寄放一段时间，因为我和她关系还可以，所以我就同意了。没想到三天后送过来的却是个小孩儿，同时还附有完整的收养流程需要的各种资料。但这时我已经无法再联系上她。在我的人生规划中，从来不存在结婚和抚育幼儿这种选项，因此我本应该将他送走，找福利机构或者医院都可以。”

    唐蕊的声音在这里断了一会儿。

    “女士”

    “对不起，我只是回忆起了不太好的事，所以”唐蕊喝了口水，“但是我没有，看到那孩子之后，我犹豫了，我做了一个晚上的思想斗争，在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三分，我带着他和那些资料去相关部门办理了收养手续。”

    “您为什么会做出跟您的理念不符的决定呢”

    “刚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唐蕊的声音重新平静下来，“只是觉得他那么小，那么可爱，倘若置之不顾未免太过冷血。但我毕竟通过了二级检测，并且长期在和调研局有合作的研究机构工作，我很快察觉到了异常。”

    “我对他的感情以不正常的速度发展，只要他跟我在同一个住所内，我就难以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当时他的生长发育都比一般孩子要迟缓，甚至在我收养他之后，才发现他三岁了还不会开口说话，只能像婴儿一样吱吱呀呀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当时我有四个月零十三天都陪在他身边，照顾他，教他说话，简直就跟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

    “可即使我能意识到，我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和行为，因此我想尽办法找到一个机会暂时远离他，并且找了一个保姆来照顾他。”

    “也就是这次机会，让我终于清醒过来，从这之后到他十二岁，我都尽量不与他有超过连续两个小时的近距离相处时间，并且安装了监控和各种分析软件，在这个过程中，为了避免宋然对周围的人影响过深，我每三个月就要换一次保姆，每年都必须搬一次家。”

    “那你为什么不考虑将他送到调研局或是神堂呢”

    “”长久的沉默。

    “唐女士”

    “我做不到。”

    “好的，那么您刚刚提到的十二岁，这个时间节点有什么意义吗”

    “他当时的保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出事故意外死亡了，我得到通知赶回去之后，发现宋然无法接受对方的死亡，他试图让这姑娘再回来，并且通过他的能力和特性，他应该能成功达成这个目的，”唐蕊说，“我当时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逐步走向失控。”

    “所以您认为二十年前西盛湾小区的那起非自然事故是由宋然造成的吗”

    “我不知道，等我赶回来时，那里已经被调研局发现并接手处理了，五个小时后，我才重新见到宋然。”

    “您当时不在家”

    “不在，因为我意识到再不做点什么就来不及了，所以我找到一些仪式用的素材，准备通过仪式来阻止宋然。”

    “您的相关履历中的确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但为什么你当时会产生举行仪式的想法呢”

    “我不知道。”

    “那么仪式成功了吗”

    “不知道，我昏迷了。”

    “您举行的仪式是”

    “驱逐黑暗之礼。”

    “这是属于年的仪式。”

    “是的。”

    “为什么选择它”

    “我不知道。”

    “在这之后，宋然的表现如何”

    “他不再有那种令人无法抗拒自己的能力，或者说，他不再使用了。他从十二岁才开始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正常地长大，这让他吃了不少苦，但他总算是长大了。”

    “好的，谢谢您的配合，可能这两天还会有新的调查，请你留在家中等待。”

    “我明白了。”

    “打扰您了，女士，再见。”

    “等等”

    “怎么了女士”

    “宋然他现在怎么样”

    “他仍然处在调查阶段，具体内容无法告知，抱歉，女士。”

    “没关系，好，谢谢你。”

    咔哒。录音结束了。

    宋然微微垂着头，手里紧紧握着小小的录音器一动不动。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有些事你们可以仔细考虑过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告诉我，”玄承子轻柔地说，“我相信，不管是这个机动局里的其他人，抑或是你们的亲人，都愿意给你们这个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唐女士对宋然当然不是没有感情的，当宋然不再使用他的能力之后，唐女士才终于开始接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