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二十平方左右的“产房”已经被彻底污染,无数半透明的触须互相交缠攀附，将这个正方体裹成了一个球形。

    这个球形体中充斥着甜到令人呕吐的气息，胶质的由触须融合形成的壁面还在轻微的起伏,并且规律性地每隔一段时间震动一次,就好像这里是一个新的胞宫，为才出生的神明舒适的环境。

    透明的黏液到处牵连着，黎许坐在这半分钟之内遽然改变的“产房”里，呆呆地看着前方。

    宋然在他的身体里,心情复杂地同样注视着刚刚出生的自己。

    和他上一刻胡思乱想时想的不同，从黎青肚子里出来的并非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物,祂仰躺着,短胖白嫩的四肢如同洗干净的藕节,在半空中无知地挥舞，祂的脸不像其他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皱巴巴的,皮肤莹润,五官精致而漂亮。

    假如祂身下不是黎青怪异的尸体,恐怕不管是谁,看到祂的第一眼都会心生怜爱。

    祂没有破开黎青的肚子,黎青身上甚至连一滴血、一道划痕都没有，她脸颊红润，闭着眼,神情安详而宁静,生产前的巨大痛苦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分毫印迹，就仿佛她如今只是沉入一个美好的梦境。

    但从胸口往下,已经失却了人类的形态，原本膨胀到极点的肚腹在神衹出生之后，软绵绵地垂落下来,能看到混杂成一团的血肉、脂肪和器官，因为重力顺着产床两边流淌下来，沉甸甸地灌在半透明的雪白表皮下。

    大部分将婴儿和黎青连接起来的触须已经断裂，它们在婴儿的背脊上簌簌蠕动着，支撑祂从平躺慢悠悠地转为坐起，等祂看似柔软无力的手脚能支撑住身体之后，触须们仿佛受惊的沙虫一般，纷纷钻入皮肤中，消失不见。

    婴儿睁着一双大大圆圆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这个新世界，祂转头看向黎许，好奇地打量片刻，又低头看看自己，接着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祂还不会控制声带，张开嘴只能发出“啊啊”的气声，同时对四肢的控制也显得很笨拙，花费了不少功夫，祂才像出生前一样，用胖乎乎的手指握住了黎许的手指。

    宋然感觉得到，黎许正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他一边渴望与祂接触，一边又心怀畏惧，这截然相反的出自本能的情绪折磨着他，令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宋然注视着这个正借着黎许的力道，颤颤巍巍试图站起来的“婴儿”，心中无比困惑，既然祂的确是在这个非法研究所出生，那为什么调研局在查封这里时，只找到了黎许当年到底是谁把自己从这里带走，又是谁让黎青怀上所谓的“神之子”

    他在这段记忆里知道了许多，但知道得越多，他就越是迷茫。

    这间“产房”的污染显然不会在神衹出生后就停止，随着祂的活跃，胞宫的搏动也越来越响亮，原本静止的触须们窸窸窣窣地蠕动起来，交错伸展着，向更远的地方延伸而去。

    但是下一刻，它们仿佛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倏然倒卷而回，甚至舍弃了已被改造地十分彻底的“胞宫”，回到婴儿身边，挤挤挨挨地簇拥着。

    从它们的姿态来看，假如触须们长着毛，大约已经炸得笔直了。

    黎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和宋然一开始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他们就注意到，房间里忽然多了一个，不，是多了一只兔子。

    一只接近两米高的兔子。

    “齐蘅”从宋然身边小心翼翼地经过，对于自己造物主的畏惧让它紧张万分，甚至没有随手扔下“贡品”，那些苍白的尸体就这样被裹挟在黑泥里，在宋然，和旁观的黎许面前滑过。

    空气中充斥着泥浆的腥臭味，仰躺在其中的尸体如同长着人面的黑蛇，悄然无声地跟随着肢体嶙峋的四足“蜘蛛”向电梯的方向爬去。

    宋然惊恐惶然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他脸颊上还带着泪痕，悲伤的神情却消失不见，黑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两三秒后，他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

    在这一瞬间，即便黎许知道自己其实不在二十年前的公寓楼中，他也不禁因为面前这娇小可爱的怪物而寒毛直竖，那种压迫至每一根神经的恐惧让黎许清楚地意识到，尽管在某种意义上他和宋然的确是这世上唯二的两个混合体，但比起自己的搭档来，他还太稚嫩了。

    “齐蘅”显然也感觉到了，它比黎许更加不堪一击，在宋然作为人类的一面因为受到伤害而暂且隐没的时候，它终于完整地近距离地接触到自己的神衹以猎物的身份。

    因为冰冻过而青白的皮肤在不规律地抽搐，四足的“蜘蛛”摔倒在地面上，它将自己弯折的四肢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早已僵硬的声带发出怪异的吼叫声。

    黎许心头一紧，他知道现在的宋然是毫无人性可言的，但假如祂真的吃了自己刚刚创造的眷族，那以他如今的状态，就难以回头了。

    一定一定有什么阻止了他，黎许皱紧眉，若不是他清楚自己所在的仅仅是宋然年幼时的记忆，他就要自己出手去停止宋然向另一条路走去。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当黎许注意到时，这片空间的所有声音都已经消失了，可怕的是，他竟然没能意识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管是宋然，还是“齐蘅”，抑或是翻腾扭动的黑泥，都凝固在原地，就好像他们原本就是这幅静止画面的一部分。

    在这幅画中，唯一能动的，就是并不属于这里的黎许。

    还有一只接近两米高的兔子。

    宋然困惑地注视着这只兔子。并非是游乐园里会与游客合影的玩偶，而是一只真正的兔子。

    一定要说的话，将一只普通的、宠物店里常见的兔子等比例放大，就是面前这只兔子的模样。

    兔子长着柔顺的灰棕色的长毛，足有成人小臂长短的耳朵时不时抖动一下，眼睛是温和的深棕色，鼻头则是娇嫩的粉色，三瓣嘴和所有兔子一样不停的咀嚼着什么，牵带着两边的胡须也在不断抖动。

    不可否认，虽然体型大得过分，但这仍然是一只非常、非常可爱的兔子。

    假如面前的兔子不是出现在这严重污染的“产房”中，假如刚出生的自己没有表现出对兔子的畏惧，假如在黎许身体里的自己没有感受到正在融合阶段的幼童的僵硬，他大概会忍不住想摸一摸。

    但没有假如，即使是宋然自己，也在意识到灰兔存在的那一瞬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清楚地明白，这毛茸茸的生物是一个神明，一个存在时间远远超过自己的神明。

    兔子玻璃珠似的棕色眼球里清晰地映出面前的景象，祂如同一只真正的灰兔一样慢条斯理地洗了洗脸，接着用两条后肢像人一般向刚出生的婴儿走去。

    婴孩身周的触须紧紧蜷缩起来，将白皙幼嫩的主体包裹其中，并发出古怪的嘶鸣声。

    灰兔对婴儿的警惕视若无睹，祂绕着产床优雅地踱步，观察着这个刚刚出生的神明，片刻后祂开口道“你觉得如何”

    祂说话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带着重重回音在产房中回荡，宋然谨慎地注视着祂，不知道祂在询问谁。

    然而下一刻，兔子停在黎许身边，祂弯下腰来，微微歪着头，“我在问你呀，你觉得如何”

    宋然看到祂柔软的三瓣嘴唇掀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锋锐的齿列，某种恐怖的味道从这些不属于兔子的尖牙中扑面而来，直面祂的黎许一动不动，连心跳都降低到一分钟一跳的地步。

    宋然看见兔子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悚然失色，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这可怕的未知神明，询问的是他，是不知为何进入深度灵感，旁观黎许这一段记忆的自己。

    兔子仿佛感觉到宋然的恐惧，祂掀唇露出一个颇具人性化的微笑，宋然清楚地看到里头密布的细小尖牙上挂着几缕血肉。

    “抱歉，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躯壳，不过兔子还是挺讨人类幼儿喜欢的吧”祂站起来，在宋然面前转了个身，“你成长得不错，很好，我们不需要更多一样的同类，你完美达成了我们的需求。”

    祂似乎很爱笑，并且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笑容有多么惊悚血腥。

    “人类也做得不错，嘻嘻，多一个，多一个好呀，嘻。”祂自顾自得嬉笑着，片刻后才安静下来，抱歉地说道“诶呀，不好意思，这具躯壳不是那么好用。”

    “所以，你觉得如何”祂再次柔声询问。

    宋然张了张嘴，他并没有发出声音，但兔子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祂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更何况这也并不重要。你从哪里来重要吗啊，对人类来说也许的确如此，我忘了。”

    祂用前爪揉搓了一下脸颊，接着仰头看了看，“时间不够了，我还有事要处理。这次短暂的见面真是愉快，希望你离开之后还能记得我。”

    祂自顾自地说完，将毛茸茸的爪子按在产床上，略显笨拙地爬了上去。

    娇小的婴儿紧张地盯着面前巨大的兔子，无数触须从祂身体里涌出，做出威吓攻击的架势。

    兔子絮絮叨叨地说“别乱动，我帮你收拾一下，你这样可不行啊。”

    在祂温柔的声音中，婴儿被粗鲁地一把摁在产床之上，触须们受到刺激，疯狂地涌向灰兔，却在碰到之前就僵在半空中，碎成灰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灰兔伏下身，用软软的口鼻亲昵地蹭了蹭婴儿的脸颊，“不怕不怕哦，我给你看一点好东西，看完记得要乖乖睡觉哦。”

    祂又开始用空余的前爪捋毛，捋着捋着，灰兔柔软而富有光泽的长毛便大股大股地掉落下来，接下来是猩红的血肉，再接下来是森森白骨，婴儿停止了挣扎哭闹，呆呆地注视着面前血腥可怖的场景，连那些无处不在的触须都安安静静地垂落下来，慢慢缩回体内，仿佛在那头骨之间，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祂全部的注意力。

    灰兔松开按住祂的爪子，双爪托住自己的下颌，再取下流淌着血水的颅骨之前，祂向着黎许这里望了一眼，“接下来你还是别看了，你该走了。”

    黎许背靠着墙，呼吸声放得极弱，他不太了解深度灵感具体应该是什么样的，但肯定不包括在即将被神明级别的蚀污染的大楼里，跟一只灰色长毛的巨大兔子面面相觑。

    这里应该没有人能看见他，没有人能听见他，没有东西能跟他产生任何交互才对。

    可这只从外表上看，长得十分漂亮的灰兔，显而易见地看到了他，并且满怀兴致。

    而祂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感，比正在释放真体捕捉“齐蘅”的宋然还要大，迫使他动弹不得，黎许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脏大概都快吓得跳不动了。

    这一定是某位更为古老的神明。

    “你长得也太慢了。”看了好半晌，兔子开口道。

    祂尖尖的牙齿在满是灰色长毛的唇间一闪而过，棕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黎许，“嗯还是我们做得更好一些，虽然有点儿麻烦。你明明是看着他出生的，怎么长得还这么慢”

    黎许庆幸自己的大脑还在运转，他艰难地张嘴，无声地说了什么，灰兔愉快地微笑起来“我是谁人类总是喜欢问这种没用的问题。”

    祂转头用前爪摸了摸年幼孩童的头，“不过你有一点做得不错，人类总是需要陪伴才能维持精神上的稳定，祂也是。我们不需要更多一样的同伴了，祂维持现状是最好的。”

    祂弯下腰，仔细观察着小宋然的状况，“嗯，只要修补一下就好，这一回应该能撑久一点。”

    几滴冷汗沿着黎许的下巴滑落，他蠕动嘴唇，灰兔转头看他一眼，“放心吧，我是为了保护祂才来的，祂对于我们来说，也是非常珍贵的。”

    “不过接下来的事，你可不能看呀，现在的你承受不了，反正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兔子掀起嘴唇，嶙峋密布的牙齿间闪烁着血红的光，“再见，人类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深度灵感的部分到此结束啦，两个人互相之间都看到了对方遗忘的记忆，可喜可贺。感谢在2021042123:58:452021042700:3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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