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风这次答应得这么爽快,反倒让叶唐有了一种心虚感觉。
他努力让自己表情表现得不那么明显，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指了指自己放在一旁手机,示意傅临风打开“在里面,你先听一下。”
“行。”傅临风站起身，拿了叶唐手机，“你等等。”
话音刚落就把叶唐抓在手里,往书房走。
他把琴打开，让叶唐坐在琴架上。
“就一会儿。”傅临风语气好像是在跟他商量，但下半句话就完全不是一个味道,“你昨天一晚上没睡,把这几个小节确定了就去补觉。”
“好吧。”叶唐悻悻,“可是除了c段,前面也有几个”
“那就一天五个小节。”傅临风没跟他讨价还价，直接下了定论,“磨完就睡觉。”
“噢。”
毕竟现在自己变小了,对方还是在帮自己，好像挣扎也没什么用。
叶唐瘪了瘪嘴。
傅临风坐在钢琴前，叶唐则坐在琴架上晃荡着腿，有点不自在地等对方听完。
毕竟辅修作曲都是这几年事了,那时候两人都已经没说过话，现在自己一来就让对方帮忙
算了。叶唐在心里说，他不是说了和好嘛。
“这一段”傅临风正跟着录音熟悉着,察觉到某一段不够利落地方,手指停了下来,问他。
叶唐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我有几个想法,但都觉得欠缺点什么”
“我试试。”
傅临风手指很流畅,一连给他弹了三种版本，主旋律没变，只是和声变化大不相同。
即使只是简单几个小节，他也完全没有敷衍。
等到他换成第四个版本，弹完时叶唐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那几个复调和声一加”叶唐想了想开口道，“怎么说呢，就挺巴赫。”
不过说完又补充道“但意外居然挺合适。”
“你当年不是不太喜欢巴赫”傅临风停下来问他。
“哪儿啊”叶唐提到这个就有点急，“我那是短暂不理解而已”
“嗯，是。”傅临风附和得很认真，但叶唐就是觉得他话里有话。
“而且我那不是为了”叶唐欲言又止。
为了跟你找话说，让你不那么沉默么。
他完全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跟傅临风说
叶唐是十岁时候见到他。
那时候他刚过了音乐附中考试，终于能稍微放松一小段时间。
他其实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这么一条路，契机也不过是小时候安乔练舞时候，他对其中某几首音乐表现出极大兴趣而已。
当时安乔也只是试着让他学一下，没想到还真能一直坚持下来。
他能在钢琴旁一坐大半天，连幼时就练舞安乔都说，自己曾经也没他这么坐得住。
“有天赋”“肯努力”是他听过最多两句话。
他当时不知道这两句话孰轻孰重，直到很久以后回想，才觉得“有天赋”不过是能入门基本要求，他确是比一般人有天赋得多，但那也只是局限于一般人，只有肯努力是真。
他钢琴启蒙是每周会造访两三次私人音乐教师，他布置什么叶唐都会尽力完成，第一次弹土耳其进行曲时手还小得不能完全跨八度，后来不过两三年，就已经是同龄人追不上水平了。
后来第一个钢琴老师出了国再没回来，安乔正四处重新找新老师，本来想让老师上门试课，可父亲观点是，也让叶唐多接触接触同龄人，安乔就试着带他出去找老师。
新钢琴老师头衔并不算多，只是一个音乐学院毕业从事音乐教育中年人，但胜在价格合理、性格温和，就在普通家庭里传了开来。
安乔也只是打算带叶唐去试试，只预约了两节课，因此能遇见傅临风完全是个意外。
那是叶唐第一次去那个老师家。
钢琴老师把自己房子改造成教琴教师，一百多平地方，其中一个卧室摆了一台三脚架，用来单独授课，剩下几个房间全部打通，分不清厨房客厅起居室，装修简单地板上搬来四架普通国产珠江钢琴，供等候上课孩子和家长练习。
预约时间也不会特别准时，全看老师给上一个学生教课时长。所以一些人会先去客厅等待，随意连着还课曲目，等老师一个一个叫进去上。
叶唐刚进去时候觉得很新奇。
客厅里四架钢琴都被人占着，前来学习孩子从五六岁到高中生不等，练习曲目也从汤普森车尔尼到莫扎特不一而足，延音踏板弱音踏板混踩，还有等在一旁家长正互相交流着，人声和钢琴声都混在一起，嘈杂不已。所幸房间隔音勉强还行，不会完全影响到卧室内单独授课，不过条件也就仅此为止。
安乔怕叶唐觉得吵，刚想说唐唐不然咱们还是换一个老师，就见叶唐自己找了一架刚刚空出来琴坐下，似乎完全不受周围嘈杂环境影响，只是有些紧张地开始练今天预约上课曲子。
以他现在年纪，能弹出这种水平已经十分少见，不一会儿，原本吵吵闹闹客厅就安静下来，无论是家长和来上课孩子都聚在他钢琴旁边，无声地看他弹。
等到后来钢琴老师在里面也听见了，惊讶地走出来，问，这是今天来预约新学生吗
安乔连忙说是。
那老师连忙让两人进了单独一间钢琴卧室。
叶唐跟着懵懵懂懂地坐了进去。
他坐在里面，重新弹了一遍之前曲子，毫不例外地又欣赏了一遍老师赞叹眼神。
“是这样，”那个老师背有点驼，看了一眼安乔行头，先从头夸了一遍叶唐，等叶唐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才赔笑道，“夫人，我这边教学水平可能达不到您孩子要求。”
“啊”安乔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不过没立刻就走，“但既然都预约了两小时，那就好好上完，没关系老师，有什么指导或者建议都可以跟我们说。”
“这样吧，”老师想了想说，“您是想找私教老师么我有两个朋友应该还不错，我留个联系方式给您”
“好。”
叶唐又练了两首别，等老师跟安乔交换了新老师联系方式，这才停下来，等他们聊完。
他个子还太小，弹琴时候需要把琴凳下调一些。他就着这个有点矮位置，抬头百无聊赖地往窗外望。
卧室有个很大落地窗，连着外面露台。
大约是没空打理，露台上种着植物看上去有些萧条，被阴霾天空一笼，就显出另一种别样落魄感觉。
而他没注意到那些，他只看见了露台上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五官很优越，只是凌乱头发遮住了一半眉眼，沉默得有些怪异。
对方看样子比自己大几岁，穿着一件有些皱公立中学校服，身材很高，但很瘦，被风一吹更显得单薄。
察觉到叶唐发现了自己，对方眼神立刻闪躲地别开了。
“啊，那是隔壁邻居孩子，有时候会在我这里看看。”钢琴老师解释道。
“也是来学琴么”安乔也注意到了对方，顺口问道。
“没有，”老师摇摇头，“根本没怎么学过。”
“他们家”那老师顿了顿，“没买琴，就偶尔在我这里随便练练。”
安乔足够聪明，从老师态度和话里大概猜了一二。
“有时候这里琴空下来了他会来试一试，不过也就是试一试。”那老师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那夫人，您看”
“知道了，”安乔摸摸叶唐头，没再问，“走吧，唐唐。”
几人聊天功夫，那名少年仍在露台上站着，低下头，仿佛没听见他们讨论人是自己一样。
“那您会教他么”一直没说话叶唐忽然开头，单纯不解地问，“如果他想学话。”
“啊，这个都是邻居，只要他想话，当然”那老师下意识顿了顿，然后扬声朝露台那边说，“风风你今天要不要来练一练”
少年听见他说话一惊，甚至在原地愣了半晌。
不过他反应过来后朝这边走了几步，没看叶唐，只是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低声说“不了，叔叔。”
“您看”老师摊手，仿佛在证明不是自己不想教，而不是他家里没买琴、或者付不起课其他原因，“风风他性格不太亲人。”
安乔点头，也不再多问，领着叶唐就往外走“那今天谢谢老师了。”
“没什么没什么，”对方立刻说，“您家孩子天赋好。”
叶唐跟着安乔走，只是还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往露台上看。
那名少年还保持着刚才拒绝姿势，低着头，像永远看不出情绪。
叶唐再见到傅临风，是在另一个琴行。
不过这一次不是在琴行里面，而是在摆着漆光锃亮钢琴橱窗前。
之前那名老师给联系方式安乔试过了，但水平都不太行，好在这次找到了一个新私教老师，这次完全只是路过，而叶唐总喜欢在路过琴行时候逗留一会儿。
他刚报了一个青少年钢琴比赛，今天穿着很帅气小西装，还别了一个黑色小蝴蝶结，头发稍微打理了一下，穿了一双小皮鞋。
他当时只是想去试一试那一架看上去很酷琴，结果刚走过去，隔着一面玻璃橱窗，叶唐看见了外面人。
还是上次那个站在露台上少年，依然是一身校服，不过这次头发剪短了，看上去更精神了些。
他手指微微向前伸，指尖蜷着，而两人在这一刻隔着玻璃橱窗对视。
只是那股沉默劲儿还在。
又一次跟叶唐撞上视线，对方依然是习惯性躲闪，不过这次安乔正在隔壁买衣服，一时半会儿不会拉着自己走，叶唐自作主张时胆子就大了不少。
他趁着对方发愣功夫，从琴凳上下来，敲了敲玻璃窗，朝他做口型，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你先别走啊。”
对方果然没走，不过也只是站在原地。
叶唐不气馁，干脆朝他招招手“你不进来吗”
少年见叶唐居然想让自己进去，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宽大旧校服。
见他迟疑，这次叶唐干脆几步走出琴行，然后把他拉进来。
“你喜欢弹琴啊”他问得很直白。
其实叶唐自己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但就是觉得，对方当时看了自己这么久，总之一定不会讨厌。
加上后来回家安乔跟自己说了一下她理解，叶唐忽然就怀念起那个露台上身影了。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
“对了，忘了介绍，”小学还没毕业孩子学着大人一样老神在在地伸出手，“我叫叶唐。你呢”
“傅临风。”对方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试探地用手指碰了碰。
见有了回应，叶唐开心地弯起眼睛“那初次见面，我给你弹一首歌吧”
“好。”
弹什么呢
叶唐很认真地想了想。
弹那些太炫技不太好，弹得最熟练习曲又不怎么好听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坐下来，然后弹了一首很轻快歌。
伦敦桥要塌了。
简单又轻快童谣旋律，叶唐弹得很轻松。
他也不指望自己弹完能收到什么反馈，但出乎意料地，对方听得比他弹得还要认真，再非常诚恳地夸了一句“很好听。”
叶唐学了这些年音乐听过夸奖也不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弹了一首最简单歌，然后被这么认真地夸奖，忽然就让他有点脸热。
“那你在那个老师那里待了这么久，你也会吗”他问。
“会一点”傅临风迟疑着说，不过很快就自我否定了，一旁手指轻轻攥成拳头，“不对，应该是不怎么会。”
“那，”叶唐盯着他问，“你要不要试试”
傅临风下意识地摇头。
他甚至有点抗拒地后退了一步，逃避似想走“我要回去上课了。”
“你骗人，”叶唐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聪明，“今天周六，还快要晚上了，你身上没背书包没带笔，肯定不是去上课。”
这次换傅临风抿了抿唇，沉默着。
“试一试嘛，我想听听，”叶唐试图跟他讨价还价，“要不等下我把我妈妈买冰淇淋拿给你。”
“我不要。”傅临风这次拒绝了，不过拒绝居然是冰淇淋。
因为他真坐了下来。
他学着叶唐刚才样子，完整地弹了一遍，甚至还加了左手和声。
虽然指法一塌糊涂，手型也彻底垮了，但却不得不说，几乎没有错处因为唯一弹错地方是他不熟悉怎么用指法，最后一不留神按到了隔壁黑键。
等叶唐目瞪口呆地听完，才发现自己身边和多了一个人。
安乔买完衣服走过来，拍了拍他“怎么了唐唐”
她把冰淇淋递给他“这周第二个。吃完这个不能再买了噢。”
叶唐接过来，然后顺手递给还坐在琴凳上少年。
傅临风受宠若惊地摆手。
“说到做到嘛，我要对自己说话负责。”叶唐说得很正经。
他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了许多少年，非要递给他“算你刚才给我弹琴报酬。”
毕竟安乔还在旁边看着，傅临风最后还是接过来了“谢谢。”
安乔笑盈盈地问“唐唐新朋友”
不等傅临风否认，叶唐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唐唐给你吃冰淇淋是应该。”安乔温和地看着面前人，她当然也记得那天事，“是想来试一试音吗”
“嗯。”
傅临风虽然沉默，背却挺得很直。
“那妈妈再去逛一逛，你在这里再等我一会儿好不好”安乔跟琴行很熟，直接把东西暂时放在了这里，然后便侧身又走了出去。
叶唐拉着傅临风又说了一会儿话。
“所以你只是听过，但没怎么练过，对吧”
“算是。”
叶唐以前都是自己练琴，能说得上话人实在不多，尽管他也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到底跟自己有多少共同语言，但还是忍不住跟倒苦水一样开口。
“那你有没有听过巴赫”叶唐找话题，“我当时学琴最怕遇到就是他，炫技好多，关键是”
他声音有点小，不好意思地说“不太好听。我当时甚至都不知道我弹对不对，因为实在太难理解了。”
巴洛克风格要让一个刚了解音乐不多孩子适应确实需要些时间。
哪知傅临风露出一点迷茫神色“你说是”
他没有受过系统教育，甚至不知道赋格怎么说，但手指在琴键上滑了几下“是这个吗”
叶唐没想到对方原来这个都听过。
“老师上课地方有人弹过。我听他们说他们也不太喜欢。”傅临风说。
“但是”
叶唐话没说完。
但是傅临风弹得算是流畅，而且居然听上去也没那么不好听了。
就好像他天生就有自己理解一样。
安乔再一次回来时候，傅临风已经离开了一会儿。
“唐唐跟新朋友聊得怎么样”她是故意支开，现在回来才问他。
叶唐还坐在刚才琴凳上，在这一个傍晚他似乎想了很久。
“妈妈，不然”他说得有点僵硬，但又实在很想提出这个想法，试探着说，“我可以要一个陪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