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乔确动过给他找陪练意思,但物色了不少，等对方看过叶唐演奏后直言拒绝，都说自己水平对他起不到多大帮助,后来就只能作罢。
不过听到他这么说,安乔却也不显得意外。
她只是点了点头，很温和地问“为什么突然想要陪练了你之前明明说要不要都无所谓。”
“因为”叶唐眨眨眼，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找了,“两个人一起会比较好”
“不过他好像没有怎么学过，”叶唐想到这里有点迟疑，“不然我教他好不好”
安乔听了他话失笑,向来陪练都是一个辅助教学作用,结果现在他要找陪练不是科班出身不说,还拍着胸脯说要教陪练弹琴
这到底谁是谁陪练。
见安乔一时没有说话,叶唐有点急，想急于证明自己想法没错,用自己那一套逻辑跟对方担保“那这样可以吗你先让他跟我不是,陪我练一段时间，如果我能在这次钢琴比赛里拿奖，就继续让他留下来，好不好”
叶唐丝毫没顾上自己话里一连串矛盾,还是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那你想要一个怎样陪练”安乔牵着他从琴行走出来，问他。
这个问题她以前问过叶唐，但对方也没法回答。
现在再问一遍,叶唐却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不用老师水平,不然就是找老师了。”叶唐一只手牵着安乔手,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我只是觉得他好像除了没有系统技巧以外,好像都很厉害。”
其实当时傅临风弹也不是多难曲子，但叶唐想了想，还是这么说了。
他也没把握母亲会不会答应，不过他甚至在这段时间想了想，要是父母不同意，他就去之前那个只上过一次课老师那儿等他，借着学琴理由找傅临风再弹一次琴。
“好。”出乎他意料，安乔没有考虑太久就点了头，只是说，“那既然是你自己找，邀请也要你亲自邀请。”
“没问题”叶唐立刻笑开，甚至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脚步，“傅临风说他要回家了，他不是就住那个老师隔壁吗不如我们今天就去吧”
安乔没想到叶唐对这件事这么执着，愣了一下，就被叶唐拽着手往前走。
她最终也没制止。
从做完决定到抵达少年家门口，拢共过了不到两小时。
叶唐又听到了隔壁交汇在一起嘈杂练琴声，安乔担心他不自在，还是主动敲开了房门。
一开始门内迟迟没有回应，等叶唐险些沮丧地要拉着安乔回家时，才终于听见了门锁响动声音。
几小时前才见过少年此时重新站在他们面前，不过与下午不同是，他现在眉眼看着要更冷一些，像沉默无声海岛。
傅临风无疑是惊讶，放在门上手指蜷了一下，僵硬半晌才说“请进。”
他家里勉强称得上整洁，但还没弄干净厨房、虚掩着门卫生间，似乎又暗示着眼前一切不过是草草收拾后结果。
“谁”叶唐听见一个尖锐女声。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看过去。
沾了不知名污渍沙发上坐了一个披散着头发女人，极瘦，裸丨露出皮肤透着一种不正常苍白，背微微弓着，露出嶙峋一对肩胛骨轮廓。
“我母亲。”傅临风一只手背在背后，解释道。
虽然说是要叶唐亲自邀请，但安乔也没想到家里还有其他人在，立刻下意识揽了一下叶唐，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对对方笑道“今天又遇到您孩子一次，不知道他有没有兴趣，来我家做孩子陪练”
“次数话，因为唐唐每天都会练，但主要还是看小傅自己时间，每周次数不固定，可以合理安排。”安乔侃侃而谈。
“对对，”叶唐不知道哪里来勇气，跟着自己母亲后面补充，“来我家就好了我可以放学后去他们学校那边等他一起”
所有邀请都是针对傅临风，而他本人却依然直直地站在客厅不远处，没有离开，但也没有走近。
他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只是垂着头，于是叶唐便又看不清他表情了。
沙发上女人半晌没有开口。
不自在氛围在客厅蔓延，过了大约三分钟，那女人才站起来，对着客人笑了笑。
“临风，你觉得呢”她看着两人笑，却把问题抛给自己儿子。
“我”他这次抬起头，看向一旁满眼期待小孩儿。
叶唐一直一直目不转睛地在看他，终于对上眼了，立刻用一种更热切目光望向他。
答应我，答应我
傅临风眼神闪烁，第一次张口没能发出声音，他便失落地抿了一下嘴唇，低声说“我没有怎么学过可能不行。”
“是啊，我家孩子也就是时不时去隔壁听一听而已，你看我家连琴都没有，怎么去做您家陪练嘛。”那女人赔笑，“他不行，没那个水平。”
“不要水平。”这次叶唐抢在安乔之前开了口。
“不要水平，我今天听过了，他不是不会。”叶唐揪着自己手指，撒了个谎，“我也是刚刚才学，这才叫我妈妈给我找陪练。”
像是怕再被拒绝，叶唐干脆自己往傅临风那边靠，仰头看他“行不行啊”
“至于报酬，我们可以给到比一般陪练多一倍价格，只要小傅愿意。”安乔补了一句。
那女人当着面就数起数来，然后笑着对傅临风说“那每周抽几次去只要次数多一点，两个月你就可以自己买琴了。”
而被她点到名人依旧一言不发。
“那让他自己决定吧。”女人像是觉得无趣，又自己坐回沙发上，“谢谢你们邀请啦。”
“你妈妈都说了随便你了”叶唐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你时间不够也没关系，一周只来一次也行，怎么样”
“你巴赫弹得很好，比我好。”叶唐眼睛亮晶晶地夸他，“真。不会也没关系，我还有钢琴老师呢，他教我，我就偷偷教你。”
安乔其实有些想叫叶唐回去，但想要开口时候，又没出声。
最终，在叶唐找了不知道第几个条件后，站在墙边少年才终于开了口“好。”
虽然最后答应了下来，不过傅临风第一次上门时候，还是很坚决地没有要安乔报酬。
那天给了联系方式后两人没有多留，直到一周以后，傅临风主动打电话来，说以后可以开始做陪练。
傅临风第一次上门时候有肉眼可见拘谨，不再穿着初中校服，而是换了一套很新衣服，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踏进了门。
相比之下叶唐就十分兴奋了，先带他吃了安乔准备好茶点，等对方稍微放松些许后，才带他到钢琴面前。
他现在还记得，傅临风第一次按上琴键模样。
不是单纯喜悦或者惊讶，而是一种掺了复杂情绪波动表情。
叶唐一般一周上两次课，剩下五天里，傅临风差不多会有三天过来。
一开始傅临风总是很沉默，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但也许是相处得久了，他才终于稍微活跃了一点，按照叶唐爸爸话说，“那孩子好像终于有了点人气”。
他对其他事还是很冷淡，但每次上门，都异常认真。
而跟叶唐想一样，他确实没有受过任何系统教育。
刚来时候他手指非常僵硬，手型也有些问题，连基本指法练习都弹不太流畅，甚至一些基本记号也说不上来。所以他并不能弹太快或者太复杂谱子，但很神奇是，他居然能在不理解那些记号情况下，能勉强弹出原本曲目想要内容。
有时候叶唐在学校琴房待得久了，司机就会去把傅临风接过来，傅临风在等他时候，也会在琴房那边试着练习一下。
时间久了叶唐缠着他说话题就多了起来，叶唐教他认谱、给他打节奏、带他听古典乐唱片、给他说自己刚学琴事。
巴赫已经被他吐槽了好几遍，不过没过多久，当傅临风完整流畅地把之前他吐槽过那几首复调全部弹了一遍后，叶唐张着嘴，说“我突然觉得之前三部也没那么不好理解了。”
他没想到自己就教了陪练一年半，后面日子傅临风还真起到了陪练内容。
他给傅临风抱怨“我觉得，李斯特把曲子写这么难，一定是为了报复车尔尼。”
后来傅临风就去练了他帕格尼尼练习曲。
叶唐张着嘴看他演奏完，改了口“没事了，感谢车尔尼”
连安乔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一开始她初衷只是想找一个孩子喜欢同伴，第一眼看着傅临风觉得不错，也没在意过他水平。
结果对方后来真成了陪练。
她清清楚楚看过好几次，比如唐唐在因为练习新曲目瓶颈时，对方虽然说不出什么系统或者专业术语，却能用自己方法给叶唐指点迷津，或者是情感演绎，或者是更深一层理解。
艺术是共通，尽管她没有好好学过音乐，可本人也是艺术工作者安乔敏锐地察觉，她儿子捡回来这个陪练，似乎真不太一样。
她知道自己儿子生来就有音乐天赋，更欣慰他不浮躁练习。
但即使她算半个外行，在这一两年里都能看得出来，那个沉默寡言孩子，天赋比一般“有天赋”人还要高得多。
就好像，他对一些音乐和曲谱理解是与生俱来。
她看过两人一起练习模样，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尽管傅临风仍然没有收过她一分钱，但她还是以对方教了她孩子两年为理由，买了一架琴送到了傅临风家里。
傅临风跟着叶唐陪练两年时候，那时叶唐已经连续两年拿了国家少儿钢琴比赛奖项，第一次季军第二次亚军，而这一年在傅临风陪练和他自己努力下，连他老师都满意地说“这次更进一步希望更大”。
这年报名时候，安乔正在给他找照片填资料，原本正在跟傅临风练习叶唐忽然神神秘秘地走过来“妈妈，跟你商量一个事。”
“我们给傅临风也报一个名吧”
那时候傅临风十六岁，正好能卡在青少儿上限，能参赛。
“小傅吗”安乔说，“那你有没有问过他”
“问了，他好像不太愿意。”叶唐说到这里有点惆怅。
“那对方都不愿意了，你为什么要给他报”即使已经猜到了叶唐想法，安乔还是耐心地问。
“因为我觉得他就是很厉害，很厉害，”叶唐用了两个“很”字，“特别厉害，只是我每次说了，他每次都不相信。”
“真妈妈你应该看过好多次”叶唐说到这里就很激动，激动过后甚至有一点沮丧，“我比他早学这么久，但他就是追得很快。”
“他现在已经比我厉害了，我想追上他。”
“那你觉得小傅比你厉害，为什么还要替他报名老师说了你这次希望很大，万一小傅真去了，他得了奖而你没有拿怎么办”安乔摸了摸他脸问。
“那不一样”叶唐激动地说，但一下又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不一样，结巴了两下，“就是就是他这么厉害，我们一起报名才好他拿了奖我也高兴，不对，他只要去了，就一定会拿奖。”
“我当然也会好好练，万一我这次能超过他了呢”
叶唐想到什么，原本兴奋模样又耷拉下来“可是他不觉得他厉害。所以我想给他证明一下，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安乔继续耐心地看着他。
“而且他其实不是那么不愿意去。”叶唐说，“他是怕自己去了拿不到奖，又要被他妈妈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都还没去，怎么就知道结果了呢”
“我们给他报一个名吧，好不好”
叶唐人生中第一次先斩后奏，就是趁傅临风不知道，悄悄替他递了报名表。
上面照片还是他从傅临风学生证上找，胶片上少年还未长开，眉眼沉默安静。
直到收到报名成功回执，叶唐才小心翼翼地在一次陪练后跟傅临风说了这件事。
“”
他忐忑地等着傅临风回应。
没想到对方像是没听到这件事一样，问他“那你选好了初赛弹哪一首吗”
见傅临风想转移话题，叶唐不依“那你呢”
“我不知道。”
“你一说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到时候肯定不会去。”叶唐十分不满，“我就知道”
“你教过弹过那么多自己一次都没在别人面前弹过他们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叶唐越说越沮丧，“当时你答应当我陪练时候也是这样。”
叶唐说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
当时自己也是一直盯着傅临风，对方最后才答应。
好像这两年也是这样，如果自己再多磨一磨
他开始把自己对付安乔那一套试着挪到傅临风身上，包括但不限于每天不厌其烦地提这件事，说什么后面都要带一句“那就去比赛嘛行不行啊”，最终在周末一次练习结束后，对方拗不过他，终于答应。
不过傅临风答应时候嘴唇还是抿得很紧，沉默得很，只是在叶唐不知道多少次烦他以后，说了个“好”。
但这并不影响小少爷快乐，他干脆整个人挂在傅临风身上晃来晃去“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拒绝我”
最后两人挑好了上场曲目，叶唐是匈牙利狂想曲，傅临风选是肖邦夜曲。
甚至为了担心傅临风临阵脱逃，叶唐干脆压着他最后在自己家里住了两天，说什么都要一起去。
最后连衣服都是叶唐给他挑。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比赛当天。
按照抽签顺序，傅临风要比叶唐先上场。
场地选在某个酒店露天场地，中间是比赛用钢琴，被一圈水池围绕着，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这天天气正好，除了坐在第一排评委，剩下位置也座无虚席。
叶唐跟傅临风在后台等候区坐着，听前面选手一个一个演奏。
“虽然说这个不太好，但我听了觉得你还是最棒那个。”叶唐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了，心态很好，因此还在见缝插针毫不吝惜地夸身边人，“真”
只是感觉到身边少年还是很僵硬，紧张得很，一言不发。
好在叶唐习惯了，继续絮絮叨叨“所以你不要怕”
他捏了捏对方手心，还好，干燥。
那应该不影响发挥。
几分钟后，传来傅临风做准备消息。
“好了快去吧”叶唐比他还要激动，可是鼓励话早就说够了，一下子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刚练琴时候就知道李斯特和肖邦故事了，你说，要是没有李斯特，那肖邦还要过多久才能被公众知道”
像是不明白叶唐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傅临风怔了一下，说“他那样人，就算没有李斯特，应该也不会等太久。”
“嗯，因为肖邦是天才嘛。”叶唐晃着脑袋说，“可是天才也是需要人发掘。”
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催促，傅临风被迫站起来，往前面走。
“等下”叶唐最后一次叫住他。
当时还青涩少年踮起脚，亲手给他系了一个还算看得过去领结。
叶唐看着穿上白色西装傅临风错愕表情，只对着他笑。
“那快上场吧，年轻肖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