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下次见到折州的人, 薛盈估计会有些难为情,但那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以后再去操心,而在当下, 她不得不承认, 宫啸突然的到来, 彻底将她从那种低迷的情绪之中拽了出来, 让她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即便是在这个世界, 她也不是一个人。
无论在哪个环境, 人本来就会和周围的存在产生交集。
她确实是来自21世纪的薛盈, 在很多方面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这里又是类似中国古代的环境,对薛盈而言,它同样充满了魅力,好像下一刻自己就能够掀开神秘的面纱,看清楚历史真正的模样。
周围的人与她不同, 但又是相同的。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共同的外表、共同的文明, 以及共同的思想。
既然曾经漂泊过的地方都是故乡,那么这里又何尝不是她的另一个家呢
这么一想, 薛盈就释然了。
现在, 她不想去考虑更多的东西, 只想跟宫啸一起享受这个夜晚, 一起等待新年来临。
分别了两个月,两人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刚开始还只是诉一些别离之思,问问各人的情况,后来就说到了正事上。
下雪之前,折州城的士兵与附近的部落爆发了一次小范围的冲突,有两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人伤在腹部, 切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曹军医给他做了清创缝合和消毒,他在烧了几天之后,就恢复过来了,现在已经彻底痊愈,能跑能跳了。
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折州军,当事人更是别无数的同袍抓去剥衣服参观,大家惊叹着、感慨着,自然也对军医多了几分信心,不再抱着那种受了伤就只能听天由命的念头了。他们甚至悄悄地打听了曹军医在伤兵营里推行的那一套,自己私底下学着做。
别的不好说,但是每天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一点,勤洗手勤通风,是能做到的。
连曹军医自己都很唏嘘,没想到忙了好几个月,最后居然是这样被接受的。
“这也不奇怪,对于不了解的东西,当然是亲自看到效果,才肯相信。”薛盈说。而且一旦相信了,再想把这个观念拧过来,会更难。很多事就是这样,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就很难不去在意。
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现成的例子宫啸。
但他的身份不同,身为将军可以找更好的大夫,接受更好的治疗,用更珍贵的药材,并不具备可比性。宫啸脸上的伤口恢复得比预想的更好百倍,他们由衷地为他高兴,却并不相信自己也能得到相同的治疗。
这次受伤的是跟他们一样的普通士兵,并且治疗全程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很神奇,却没有用任何超出他们理解范围之外的手段,自然就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但薛盈还是很高兴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消息。
宫啸说了折州的事,薛盈也说了秦老爷那边发现的东西,顺便跟宫啸商量,找可靠的人去探查此事。
又提起自己打算派薛管家去京城,负责内府那边的采买事宜,顺便将之前的商道重新打通。云州这边若有什么京城才能卖得上价的东西,也可以运过去。
“也好,那我再挑几个人,暗地里跟着他。”一部分人顺着秦老爷这条线查,一部分人暗中保护薛管家,看看他会不会碰上什么“意外”,总能把幕后那只手抓出来。
用了宫啸的人,薛盈当然也要想办法回报。虽然已经算是一家人,但也要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再说宫啸的人不光是他自己的人,也是折州的人,他要为整个折州城考虑。
所以她便斟酌着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拓展一下自己的势力范围”
“怎么说”宫啸很感兴趣。
薛盈的想法经常有出其不意的地方,她既然开了这个口,宫啸不认为是随口胡言,一定有可行性。而他,虽然已经掌控了整个折州,但谁会嫌自己的实力太强呢正因为折州已经尽在掌握,才要向周边辐射。
只不过,他的身份太特殊、太敏感了,盯着他的人也多。
别看他在折州说一不二,但那是因为皇帝给了他这样的特权,一旦有任何异动,都会惊动京城那边,后果如何殊难预料。
所以他就算有想法,也只能按捺住。
但薛盈既然开口,想来不会没考虑到这些。她去过折州,很清楚那边的情况,明里暗里的人就不提了,就说他那个军师任询,就是皇帝派来的人,光明正大地监督他。
薛盈却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问,“朝廷缺钱吗”
“自然。”宫啸点头,“若非如此,我在折州建立榷场之事,也不会那么顺利。”
建立榷场,跟草原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友好往来和物资交流,好处当然是很多的,其中最大的好处是,能够一定限度地减少草原人南下打草谷的可能。
自古以来,草原异族都有入侵中原的习惯。这当然不是因为两边有世仇,或者草原人闲着没事跑来耀武扬威,而是由草原的自然环境决定的。他们放牧维生,更依赖天时,一旦哪一年出现自然灾害,水草供应不足,就可能会饿肚子。
草原上没有吃的,自然只能去中原抢。
而现在官方设置了交易渠道,草原人可以通过交换获得更多的粮食和物资,劫掠的可能自然就降低了。
除了野心家和政客之外,大部分人追求的不过是生存而已。
可惜朝廷上最多的就是野心家和政客,他们并不喜欢这种交易,以及交易可能带来的和平。
当然这话不能直接说出来,所以他们只能用别的理由。不是说蛮夷不识礼仪、难以管教,让他们过来交易可能会产生冲突,说不定还会引狼入室,就是说蛮荒之地没什么好东西,根本不值得特意开展交易。
总之,朝廷上反对的声音挺大的。皇帝最终选择支持宫啸,并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人,而是宫啸告诉他,这样做能赚钱,很多钱
国库年年亏空,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了,该知道的都知道。
朝臣们已经缺钱缺到打皇帝私库的主意了。事实上,在新安元年之前,因为打了好几年的仗,国库一分钱都掏不出来,皇帝不得不将内库的收入全部都拿出来贴补国库。
所以大梁打了个大胜仗,所有人都在歌功颂德,都在吹盛世将至,都在盼着接下来的论功行赏,但皇帝却做梦都是“缺钱”。
所以宫啸才能从京城回到西北,才能在皇帝的支持下设立榷场。
不过赚的这点钱,说实话,远远填不满国库的窟窿。更何况这些钱一送回京城,就已经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根本不可能全部送进国库。
薛盈听得咋舌不已,这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啊。她还以为自从改元新安之后,大梁就安宁下来了,现在看来,只不过是问题还没有爆发而已。
不过这种情况,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是好事。
“榷场虽然办起来了,但其实能进场的只有那一批人。剩下的人不是不眼馋,只是没有这个机会。”薛盈说。比如原身的爹薛长靖,就一直在谋求这个入场的机会。相信跟他一样有眼光的人,应该不会少。“既然如此,为何不给他们创造这个机会”
“你的意思是,在榷场之外,再设立一个交易点”宫啸反应很快,“在云州”
“是的。”薛盈点头,“现在能进榷场的,几乎都是京城来的大商人。这条线已经被他们垄断,肯定不会放其他人进来。可大梁那么大,远不止一个京城,外面的市场才是最大的。比如南方那些大商人,想必都想分一杯羹。榷场他们虽然进不去,但到云州来是没有问题的。”
云州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就坐落在云岭山脉之下,所以由此往北,天气越来越冷,气候和地理环境都十分恶劣。而往南,翻过云岭山脉,便是广袤的盆地和平原,沃野千里,气候宜人。
其实北方的气候,也是阻碍商队前来交易的一个大问题。但把交易的地点放在云州,就要好多了。
薛盈自从知道折州军还有许多灰色收入之后,就已经在考虑这事了。他们拿到东西容易,变现却难。因为草原人没什么钱,很多交易都是以物易物,换来换去都是物资,除了自己能用的,剩下的都只能堆在库里,等能出手的时机。
与其等待,不如自己制造时机。
把云州变成一个南北货物、草原特产的集散地,折州军那点交易隐藏在其中,就毫不起眼了。
而这是一个正大光明插手云州事务,将云州也纳入势力范围的机会。
这能为国库再次赚取巨大的财富,要得到支持也不难。
这是对公的好处。
于私,要打通折州和云州之间的商道,肯定要先修路。薛盈是再也不想体验蹦蹦马车了,哪怕晕车的症状已经好了不少,但还是会晕的,能有更好的条件为什么不要
而且一旦真的做成这件事,身为云州的地头蛇,自然能在其中占据先机和有利的地位,趁机发展壮大。
最后,这必然要求她经常来往于云州和折州之间,也就经常可以跟宫啸见面,不用一分开就是半年,更不用宫啸冒着大雪赶路过来看她。虽然她很感动,但这样确实太辛苦,还危险。
两人说到兴头处,薛盈还翻出了纸笔,当场就拟定了一个简略的方案。
至于更具体的内容,要等宫啸拿回折州去跟其他人讨论了。
这么一耽误,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宫啸将方案写完,一抬头就见在一边磨墨的薛盈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脸上满是困倦,想来她应该是很不习惯熬到这个时候的。他放下笔,伸手摸了一下薛盈的脸颊,“困了先去睡吧,这些事一时忙不完的。”
“嗯。”薛盈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转身下了暖炕,要往房间里走时,浆糊一般的脑子突然清醒了过来。她揉了揉脸,终于想起来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那你怎么办”
“我也睡。”宫啸说,“在这里将就一下便是。”
“不行”薛盈更清醒了,“回头小春她们来叫我起床,看到你睡在这里,非要吓坏了不可。”
也不知道宫啸怎么想的,昨晚来的时候根本没走正门,是翻墙进来的。薛盈已经把人放进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下头的人解释,就只能先把人藏起来。
她不由分说地道,“你到里面去睡。”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分别之前的那个晚上。
薛盈还好,当时她喝醉了,又是半梦半醒之间,所有的感觉都不那么清晰,好像隔了一层纱似的朦胧。但是宫啸一想到自己当时的失态,就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这”他艰难地开口,“这不合适。”
虽然之前才刚刚拒绝了薛盈含糊的邀请,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柳下惠,再有下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把持得住。
薛盈干咳了一声,找补道,“谁说让你睡床了里面还有一张软榻。”
宫啸松了一口气,吹干纸上的墨字,将之收进随身的囊袋之中,便跟着薛盈进了屋。
不过到了这里,薛盈一看那张图软榻,就觉得是自己想当然了。这个榻跟一个单人沙发差不多大小,她自己平时靠躺在里面刚好合适,就觉得将就睡一晚没问题,但宫啸高大的身躯往榻前一站,就把它衬成了一张尺寸不大的椅子,也就能勉强坐下,躺着是不可能的。
“要不然你睡床吧。”她只好改口道,“我睡软榻。”
宫啸自然不会赞成。没有他这个客人反而把主人挤去睡软榻的道理,那个榻确实不大,就算是薛盈睡上去,翻身也难,睡着肯定不舒服。
倒是她的床比预想的更大一些,占去了半个房间,有廊有梯,隔着重重帘幕也能看出来面积不小。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两人都躺到了床上。
没有人再提合不合适的话。
不过还是克制着,距离很远地分开躺下。薛盈目测了一下,觉得中间再躺两个人都是足够的。
她忍不住有些好笑,故意问宫啸,“我是洪水猛兽吗你怎么离我这么远我看,你再退一下,就该滚下床了。”
贴着床边睡的宫啸只能往前挪了一点。
虽然他事后再三地了解,确定第一次的时候那种表现是很正常的,但还是难免心有余悸。
于是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今天薛盈没有喝醉,她什么都知道,所以自己绝对不能再在她面前出丑,否则可能她就要考虑一下这门亲事是否真的合适了。
未婚夫脸上有疤,她还可以不在意,毕竟关了灯又看不到。若是那方面有问题,必然会被嫌弃。
虽然脑子里的想法十分活跃,但宫啸昼夜不停地赶路过来,其实已经疲倦到了极致,又跟薛盈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还费劲脑筋地做了方案,这时候早就已经到了极限,现在虽然没有完全放松,却还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反倒是这段时间每天都睡到自然醒的薛盈,这会儿睡不着了。
等宫啸的呼吸变得平缓,看起来是睡着了,她试探着叫了两声都没人答应,薛盈便放心地凑了过来。
灯还没熄,隔着帘子也能看到他眼底一片青色,想来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薛盈就这样看着他,心里慢慢充盈起了一种酸软饱胀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她也终于感觉到了困意,闭上眼睛睡着了。
在一片温暖之中,薛盈做了一个梦,梦到春天里,宫啸带她去野外骑马。
他们同乘一骑,在平坦的草原上驰骋。草长得十分茂盛,几乎有一人高,他们骑着马也几乎淹没在其中,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宫啸从身后拥着她,时不时地伸手摘下一朵野花,插在她的鬓边。
那种轻盈的快乐,似乎随时能带着他们飞上天空。
直到她醒过来,睁开眼睛,那种感觉依旧长久地滞留在身体里,没有散去。
大概是心里知道房间里有人,还不能让人看到,所以薛盈醒来得很早。外面的天光已经亮了,但是被雪映亮的。她掀开帘子去看滴漏,时间才刚刚过卯时。
也是这个动作,让她察觉到自己腰上横着一条有力的臂膀。
她重新躺回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被宫啸抱在了怀里。他还没有醒,那双眼睛闭上之后,坚毅的面容似乎都变得柔软了许多。
因为总是在野外奔忙,他的肤色被晒得很黑,脸上的那道疤也跟着被晒黑,跟周围的皮肤只有一点不太明显的色差。虽然乍一看还是能看出来是伤疤,却没有太大的违和感,更不影响他的颜值。
薛盈忍不住用手指去描摹伤疤。
刚开始还是隔着一段距离虚描,但也许是因为宫啸的鼻梁太高了,描着描着,手指就落到了伤疤上,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只敢轻轻移动。
但她忘了,动作太重可能会惊动对方,但如果动作太轻,其实也是很难忽略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羽毛扫在皮肤上,麻麻痒痒,比疼痛更难以忍受。
所以她玩着玩着,猛然一抬眼,就对上了宫啸睁开的眼睛。
薛盈手指的动作一顿,有些心虚地想要缩回,却被宫啸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动了动眼珠,只能转移话题,“你醒了”
“什么时候了”宫啸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语调慵懒,是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时才会有的状态。
薛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刚过卯时。”
顿了顿,又小声解释,“别担心,还没到我平时起床的时候,不会有人过来的。”
宫啸“嗯”了一一声,才捏着她的手指问,“我醒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你脸上的疤。”薛盈说,“很帅。”
宫啸眉梢微微一动,虽然是第一次听到“帅”这个词被用在这里,但并不影响他领会她要表达的意思。他只是有些惊讶,他这个样子,她竟然是觉得好看的吗
他还一直以为,薛盈只是因为知道他的职业,知道这道伤是怎么来的,所以不介意它的存在。
可是听她的语气,好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松开手,配合地闭上了眼睛,颊边的笑意若隐若现,“那你继续。”
薛盈就真的继续了。
手指轻轻地从伤疤上划过,引起一阵轻微的战栗。宫啸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他自己每天洗脸都要碰到伤口,但除了有点凹凸不平之外,感觉上跟周围的皮肤没有任何分别,不会因为是伤疤就变得更敏锐。
可是被薛盈的手指一触碰,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那道伤疤好像有了一种十分独特的感觉,一种轻微的、仿佛被蚂蚁啃啮一般的痛和痒混合在一起,在整个伤疤上迅速扩散,又钻进他的皮肤里,一路蔓延到心脏。
喉结滚了滚,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下一秒,宫啸横在薛盈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
就像那个迷离的夜晚一般,薛盈在用舌尖舔舐他脸上的伤疤。意识到这一点,宫啸浑身忍不住一个激灵。这不光是生理上的刺激,更是一种心理上的震撼。
他甚至觉得,薛盈是迷恋他的。
迷恋他脸上这道或许会保留一辈子,让这张脸变得没有那么完美的伤疤。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宫啸的四肢百骸里流淌着,让他几乎动弹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原地,任由对方轻薄。
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并不是不得不接受他现在的样子,而是自愿的、主动的、甚至是欣悦的,接纳了现在这个宫啸,一个不那么完美,但却是完完整整的他。
而这一点,让宫啸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无法自控的狂喜。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人,那么刚刚好,与他完全契合。而他,似乎也刚好符合她的标准,就连缺陷,也是被她偏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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