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作坊内一年四季都燃着炭火, 夏天的时候热得人气闷不已,汗流浃背,但冬天就比较舒服了。特别是待在远离火炉的地方, 只觉得屋里暖意融融, 舒适如唇。
薛盈就坐在铁匠铺里, 看老师傅带着徒弟打铁。
这一批打造的, 是耕种所需的农具。
在大梁, 因为农业发达, 所以应该出现的农具都已经有了。只不过质量上良莠不齐, 也就很难形成有效的耕种。所以薛盈当务之急, 是在开春之前准备一批好用的农具,不光田庄用得上,宫啸那边如果真的要屯田的话,也很需要这些。
到时候用这些铁器,应该可以从宫啸那里换来一批物资。
不过现在薛盈的视线虽然落在铁器上, 但其实人已经在走神了。她看的不是眼前的铁器, 而是这些铁背后隐藏的东西。
大梁朝的铁也是朝廷专营的,主要是用来打造武器, 民间流通的不多。当然了, 任何事都不可能禁绝, 不说那些代理铁器运营的衙门会私底下往外卖铁料, 就是私人开采也多的是。
所以云州的一个商人,家里才会有打铁作坊。
而薛盈现在琢磨的,就是这些铁器的原材料是哪里来的。是对方有门路,从衙门那边买来的,还是附近有人发现了铁矿,正在私底下开采出售
薛盈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这些铁料的质量都很一般, 杂质颇多,所以只能用来打造农具。而农具的价格,显然跟兵器是完全无法相比的。这种劣质的铁,多半是私人冶炼出来的,因为成本低,所以售价才低。
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浪费了矿石是肯定的,但也正是因为其劣质,才会被打造成农具,大部分人才能买得起。要是真的走官营的路子,成本上去了,一般人也就都买不起了。
不过即便是这个“买得起”,也是相对的。像薛家的田庄,就早已经配备上了铁质的农具。农具是主家买的,佃农们可以花很少的钱或者粮食来租用,大大提高耕种效率。那些有自家田地的百姓,因为买不起高价的铁器,反而只能使用石质乃至木质的农具,就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力气了。
封建时代,土地兼并的情况十分严重,这固然是因为大户人家肆无忌惮地买田买地,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客观上种地的成本很高,许多普通人根本承担不起。
农具是一项,苛捐杂税也是一项,至于各种明里暗里的盘剥,就更不必提了。
所以经常有人种不起地,索性拿着土地去投献给大户之家,自己安心做佃农,只要每年交齐租子,别的事情都由主家去费心。
扯远了,总之薛盈认为,想要提高社会生产力,让土地出产更多的粮食,将一部分人口解放出来,那么农具的普及就是其中不容疏忽的一项,也是目前看来最容易达成的一项。
其他什么化学肥料、化学农药,对她来说暂时有些遥不可及。
所以现在,薛盈面上看起来十分平静,其实心里正在转着坏主意,打算摸清楚这个私人铁矿的情况,然后将之抢过来。
她自己当然是抢不了的,但是让宫啸出手,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让薛盈也不由得感慨一句,果然手里有兵就是嚣张,宫将军确实很好用,而且很多地方都能用上,至少在西北这一带,他可能比圣旨还好用。
所以维护好宫将军跟皇帝之间的君臣关系,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毕竟掌管兵权的人容易被忌惮,一旦皇帝对宫啸失去信任,就很难容忍他继续留在折州了。
薛盈现在许多计划都是以他在折州为前提制定的,若他离开,这些计划就会失去可行性,变成废纸一张。
好在只要摸清楚皇帝想要的东西,要做到这一点也不算太难。
薛盈越想越远,不断在心里将关键的地方记下来,等待以后补充完善。因为大脑告诉运转,她的眼神也渐渐失去光彩,只是空洞地盯着面前不远处,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看清。
但作坊里的其他人却没有发现这一点,每个人都精神紧绷,卯足了劲儿表现,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赏识。
被主家盯着干活,当然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但却也是个很好的表现机会。要知道之前大师傅做出弹簧,薛盈光是赏钱就给了十两银子。得知此事后,所有人都眼热得很,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薛盈过来。
可惜今天的薛盈十分沉默,从进来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
于是作坊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凝重,看起来奖赏是不可能有了,但所有人反而绷得更紧,因为生怕自己哪里出了错,反倒被罚。
好在很快就有人从外面进来,打破了这种凝重。
“家主。”小春走到薛盈跟前,低头行礼。
她身上还裹挟着冰雪的气息,激得薛盈猛地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她身上,“怎么了”
“周管家来了。”小春道。
薛盈精神一震,“人在哪里”
“就在外面候着。”小春顿了顿,“家主说过周管家不是外人,我就让他跟着来了。”
“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知道我在这里的人也不少。”薛盈站起身道,“走吧,去见见他。”
薛管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之前宫啸答应薛盈,派人去京城调查秦老爷那条线,再找几个人私底下跟着薛管家,双管齐下。这会儿,那边就把人送来了。
虽然过了年,天气就渐渐开始转暖,但这时候,外面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薛盈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免有些吃惊。倒是周管家很理所当然地道,“这个时候才正好赶路,等到雪都化了,路上尽是泥泞,反而难以行走。”
这倒也是,他们的商队到时候要走,也是要避开这段时间的,等路面稍微干燥一些之后再出发。
薛盈见到了宫啸选的人。
本来前面听周管家说,挑的都是折州军的精锐,薛盈心里还有些担忧。因为在她看来,军人身上总有一些跟普通人不太一样的特质,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
最明显的一点,他们站立的时候都习惯站得笔直,走的时候也走得整齐,身上总有一种强烈的自我约束感。
所以薛盈第一次在宫家见到那些退伍的老兵,立刻就认出来了。
但是当她真的见到宫啸送过来的这批人,就发现自己的担忧是白费了。精锐不精锐还不知道,但这十来个人身上,都没有那种明显的“兵味儿”,虽然看起来也很强悍,但像贼匪多过士兵。
这让薛盈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也不知道宫啸是不是收编了一伙贼人,才挑出这么些人来。
当然这是开玩笑,就算宫啸真的收编了人手,也不可能让他们来办这件事。这事虽然不大,但一定要隐蔽,不能走漏半点消息,能站在她面前的,必然都是他足够信任的人。
勉励了这些人几句,给他们发放了接下来的活动资金和用于伪装的物资,把人打发下去之后,薛盈才从周管家那里问了出来,原来这些人,都是折州军那边培养出来的间者。
居然是古代间谍薛盈的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双眼放光地盯着周管家,“您详细说说”
“这我可不知道。”周管家失笑,“姑娘若是好奇,回头可以问问将军或者费先生。”
“这些事是费先生在管”薛盈有点惊讶,但好像又不是那么惊讶。因为费先生那个病恹恹的状态,确实很符合这种深藏不露的设定。
再说,这也是很容易想到的问题,他现在管理榷场,就是一份远离人群的工作,三年之前,朝廷还没有在折州设立榷场,费先生却肯定是有别的事情要做。
这些人就位之后,薛管家很快就带着人出发了。
他虽然是实际上的主事人,但毕竟不是薛家人,所以这回薛盈还选了几个薛家的年轻人跟着去,这样若是有什么交际活动,也不至于让薛管家去与人应酬。
即使他的能力再强,在某些只看身份的人眼里,他也是没资格上桌的。
送走他们,薛盈便又回去继续盯着农具,顺便将小冬的父母叫来了,让他们带着这批新式农具回去试用一下,将各种反馈的意见都搜集起来,等她回来之后要看。
至于剩下的,则都装上车,准备送到折州去。
这时候,路面已经解冻又风干,可以上路了。于是薛盈再次拉起了长长的商队,一路往折州去。
加装了弹簧的马车,果然比之前舒服了很多。薛盈没那么晕,就每天在马车上琢磨接下来的计划。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千头万绪的感觉,让人想想就头大,但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想。
她实在是太缺帮手了,若要自己培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独当一面。
要不回头问问费先生他有没有学生,抓两个过来干活吧
薛盈这么想着,把这件事也写在了备忘录上。
吃早饭的时候,行辕里的士兵们又凑在一起议论起他们将军来。
这是从过年之后养成的习惯。
之前将军古古怪怪,就连训练的时候都不肯脱衣服,引发了一阵讨论。后来似乎是消息传出去,被将军知道了,不久上面就有消息下来,说是之后未来夫人经常会到行辕来住,大家这样不穿衣服很不合适,所以特意拨下来一笔款子,单独给他们做了一身训练时穿的衣裳。
虽然布料很薄,也就勉强遮一下肉,但大家还是都很高兴。
白得的衣服,谁会不喜欢呢
就是训练的时候身上有束缚,感觉总不是那么畅快了。不过对此将军也有话说,“你带时候上战场,总不能光着膀子上,不光要穿衣服,还要穿铠甲呢,那时候就不觉得束缚了平日里多练,到时候动作才够利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很快大家就都觉得这训练服也有好处了。
那就是所有人都统一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看起来精气神就跟光着膀子的时候大不相同,真有几分精锐的意思了。
穿上它,就连训练的劲头都不一样。
而最近,将军的奇怪之处,体现在每天晨训结束之后,他总要骑着马到城外去溜达一趟,甚至还隔三差五就要把人马都拉到城外去演练一番,弄得大家叫苦不迭。
要知道这才刚刚开春,冻雪融化,城里还好,城外到处都是泥泞,出去一趟回来衣服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必须要费劲搓洗。普通的料子,多搓几次就坏了,又得请人缝补。而就算请的人手艺再好,缝补之后,总不如之前那么潇洒利落。
但是他们的抗议,将军是听不到的,所以只能老实听话。
好在这两天,城外的地面逐渐干燥,也没那么折腾人了。
这一天晨训结束,将军照例骑着马出去了。所以大家吃饭的时候,难免就要议论几句。
说是议论,其实这事儿基本上已经有了定论,说是在等人,等的还是未来的夫人。夫人家中是经商的,已经从将军这里得了榷场的入场凭证,所以等开了春,就会过来交易。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见过薛盈的,也听说过她的种种事迹。给将军缝脸就不说了,听说望远镜也是夫人无意之间发现的。
这望远镜,自从出现之后,哪个人没偷偷跑到城墙上去玩过不过那个管得严,也不能多去,平时大家就只能想方设法从韩队长那里弄个小的解解馋了。
因为只有出城去做任务,才有机会拿到望远镜,导致一整个冬天,大家往外跑的兴致比往年高了不少。
薛盈要是知道他们顶风冒雪地出任务,就只是为了玩一玩望远镜,估计也只能叹一句佩服。
总之,虽然行辕里住着的绝大多数都是单身狗,但是大家完全可以理解将军这般望眼欲穿的表现。再说,将军一出门,他们虽然依旧要训练,但还是要比平时自在得多,自然乐得如此。
往常将军一旦出城,总要消磨一两个时辰才回,谁知今天大家才吃完饭没多久,就听有人急急忙忙过来报信,说将军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有人问,“不是说去接夫人吗”
“当然是接到了,就赶着回来了。”来报信的人道,“商队还在后头,将军先把夫人带回来了。将军吩咐了,让咱们也赶紧准备准备,迎一迎后头的人,应该是要住在这边。”
上回宫啸还能容忍薛盈住到别院那边去,像个家主和会长的样子,这回却是不可能了。
宫啸除了每天自己跑到城外去等之外,还往外洒出了大把的斥候,所以早一天就得到了薛盈的消息,今天才迫不及待地跑去把人给“劫”了回来。
实实在在地把人抱进怀里,他才觉得心里踏实了。
可惜就算回到行辕,一时半会儿两人也没有机会独处,得先去见一见其他人。
虽然宫啸什么都没说过,但他对薛盈的态度,已经体现在发下去的每一道命令里了。几个副将和两个将军私底下偶尔也会议论,没想到他们将军也有这种黏糊的样子,不过心里也都是羡慕的,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他们这些在战场上挣命的人,最想要的当然就是一个能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的家,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只有这种时候,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才会稍微松一点。
宫啸有这个福气,大家都替他高兴。
再说,宫里那位陛下心里的忌惮,大家其实也都知道。如今宫啸有了可以拿捏的“弱点”,有了人样儿,对于所有人来说反而都是件好事,那边也能更放心他们。
所以哪怕明知道宫啸大过年的跑到云州去了,大家也都在装傻,绝口不提此事,只当不知道。
就连这会儿见了薛盈,也维持住了这种假象,没有露出半点端倪来。
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们便很有眼力见儿地主动告辞离开,把空间留给两个许久没见的人。
说是许久,其实也就是两个月。只是在感觉里,确实过去了太久了,久到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和渴望已经如此明显,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点燃。
他们甚至没顾得上转移到更隐蔽一些的卧室去,就迫不及待地吻在了一起。
这个吻一点都不温柔,激烈得近乎撕咬,因为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肆无忌惮地宣泄出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种种情绪。
薛盈靠在墙上,被宫啸表现出来的远比平常更强烈的攻击性弄得腿软,脸上却带着笑,沉迷在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感官之中,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
等最初的急切感稍微消退,宫啸才缓过来,把人抱进了卧室里。
这里的光线比外间昏暗,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薛盈还是第一次来,却根本分不出神去观察周遭的一切,眼里最清晰的景象,就是素色的帐顶,像一片纯澈的水波,在头顶一晃一晃,晃得人更晕了。
宫啸给薛盈穿衣服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儿开口提成亲的事,好不容易才忍住,改成了另一个话题,“等春耕结束,我就组织人手修路。”
现在车队走一趟要五六天,主要还是因为路不好走,只能放慢速度。如果道路平坦顺畅,说不定三天就能到了。这是带着货物,还有人步行的车队,换成宫啸手下的骑兵,一人双马,中途不停歇的赶路,估计六七个时辰就到了。
到时候宫啸想见薛盈,只需赶一天的路便是,来回都很方便,就不必担忧会耽误正事。
有什么办法呢薛盈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她是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的,那就只能宫啸去迁就她了。
薛盈听他这么说,回头捧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笑着道,“那也好,早点修好路,好处多多。到时候我在云州那边也抽调出一部分人手来,两边一起修,进度更快。”
“很快就要回去”宫将军抓重点的能力十分出色。
薛盈又被他逗笑了,“没办法,那边还有很多事呢。”说着故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你乖一点,嗯”
宫啸“”
他用力揉了一把薛盈的头发,才道,“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出去看看,等你的人安顿好了,咱们就去见费先生。你要的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
薛盈这才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下午,她才觉得精神恢复了许多。因为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也不敢就这么出去,只好先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说实话,宫啸的卧室没有半点奢华的装饰,很不符合将军这个身份,却很符合他的个性。房间里的摆设也极尽简洁,除了几样必须的家具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完全就是个睡觉的地方。
就连床也不是薛盈习惯的那种高床软枕,而是硬板床。薛盈睡了一觉,感觉身体反而更酸痛了。
当然这酸痛究竟是不是床造成的,还有待商榷。
薛盈正站在衣柜前,犹豫要不要打开看看时,宫啸就大步从外面走进来了。
“醒了”他走到薛盈身后,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腰,笑着问她,“站在这里做什么,想打开看看吗”
一边说,一边就自己伸手把门给拉开了。
里面跟薛盈想的一样简洁,与整个房间的风格高度统一。薛盈覆住他的手背,忍不住感慨,“你这个将军当得也太寒酸了些。”
“我平常不待在这里,只有晚上过来休息,便没有让他们装饰。”宫啸道,“如今你来了,倒也确实应该添点儿东西。”其实他本来是打算让人把自己的房间改造一下的,但又觉得太高调了,而且当时还不确定薛盈是否愿意过来住。
“不要吧。”薛盈回头看他,“这样就很好。我平时要住在客院,也不会经常过来,没必要这般大张旗鼓。”
见宫啸面露失落,她只能安慰道,“总要做个样子给外人看,不然不像样。”
宫啸无声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片刻后才应道,“那就听你的。”
其实这也在预料之中,所以他之前就让人改造了客院的房间。那里本来只是普通的客院,没怎么收拾过,之前薛盈直接搬过来,也没来得及修整,如今空置了这么长时间,当然好好收拾过了。
当下宫啸没有提此事,打算等薛盈自己去看,给她一个惊喜。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宫啸才提起府里给她准备了一场接风宴,这会儿应该都布置得差不多了,正好过去。
“那让人把这回跟着过来的那些家主也都请来吧。”薛盈道,“往后要长期合作,还是要让他们见见你,也好安心。”
“好,我让人去请。”宫啸立刻答应。
反正行辕每天要准备太多人的食物,采买的食材很多,加两个菜就够了。何况这些人也不是真的来吃饭,就算不加想必也没关系。
果然这些人一见到宫啸,根本顾不上吃东西,只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好在他们吸取了教训,当着薛盈的面没有表现得十分克制,并没有让宫啸越过她的意思,薛盈也就对那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本来说今天要去见费先生,结果一顿饭吃完,城门都快关了,只好推迟到第二天。
薛盈的东西都已经归置好了,她便兴致勃勃地带着宫啸去看自己带来的农具,一共几百套,把打铁作坊那边的存货都用光了。宫啸一见,顿时大喜过望,“我这边还真没想起来要准备这些,这是哪里来的”
“我盯着匠人打的。”薛盈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
她以前经常天南地北的跑,自己虽然没种过地,但是各种农具却都是见识过的,如今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因为那位铁匠师傅本来就有打造农具的经验,所以倒也不用担心做出来不能用。
宫啸兴奋地将所有的农具都检视了一遍,这回终于抓对了重点,“这么多铁料,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很好奇。”薛盈说,“我怀疑附近有个私人铁矿,在偷偷卖这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亮得惊人,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宫啸将手里的铧口放回去,“你想把这个铁矿抢过来”
“私人开采冶炼铁矿,可是触犯国法的大罪。”薛盈微笑道,“而且这些人技术不行,炼出来的铁矿质量差劲,简直是白白浪费资源,倒不如收上来,咱们统一规划,更能物尽其用。”
“那还要说服朝廷把它交给咱们自己处置。”宫啸皱眉。
这种事肯定是瞒不住的,而一个铁矿,对于朝廷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战略物资,未必会允许折州自行管理经营。
朝廷对于武将的态度,就是既要重用,又要牵制。每年拨下来的军饷和武器、粮食、布匹都会被克扣,就是一种无形限制。现在把一个铁矿交给宫啸自己管理,岂不是等于给了他源源不断的武器
薛盈却成竹在胸,“那还不简单你就告诉陛下,这个铁矿出产的铁料,全部都会被打造成农具。一部分用来安置那些内附的草原部族,一部分用于军屯,剩下的出售给地主和农人。他要是不放心,可以派人过来监督,卖一把登记一把,保证去处清晰。”
国库除了缺钱之外,更缺的其实是粮食。
只不过对于皇帝和朝廷百官而言,缺粮的问题目前没有缺钱这么明显。毕竟他们自己的口粮是不会少的。但这个问题,也不是可以随便忽略的。
宫啸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求,很有可能会得到皇帝的支持。
虽然朝廷一直在控制民间的铁器数量,但是如果农具确实有用的话,估计也会在大范围内推广使用。
终究耕种土地才是这个国家立足的根本。出产更多的粮食,养活足够的人口,创造更多的财富,庙堂之上的老爷们才有好日子过。要是下面乱了,他们也只能掌控一个随时可能崩塌的空中楼阁。
朝廷这边可以徐徐图之,就算真的不同意让宫啸来管,要派人过来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完全可以先把铁矿弄到手,照计划行事。万一朝廷实在不赞同,到时候再撤也行嘛
秉承着这样的念头,宫啸很快就派人将那位刚刚从接风宴上回去,正准备休息的陈员外给接了过来。
陈员外其实在云州这些士绅之中,一点都不显眼。
既不是豪富的大商人,家里也没出过什么大官,主要还是家里的地多,而且大都在云州城附近。作为土地主,陈员外是最迫切想要改变身份的那种人,虽然过分谨慎,但并不缺机变和识时务。要不然,他也不会主动送出一个打铁作坊,就是为了巴结薛盈。
所以听一听宫啸问起铁料的来源,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一口气将铁矿卖了个彻底。
这处铁矿不在别的地方,就在云岭山脉之中。
这片山脉十分广博,绵延千里,等闲人不敢深入,但其中却生活着不少山民。这些人来历复杂,但基本上都脱离了朝廷的管控,深居山中,等闲不会出来。所以这铁矿才能藏到现在,毕竟采矿和冶炼都在山里,连人手都不用到外面来找,半点儿不引人注目。
而且矿主十分谨慎,卖货都是找本地的大地主,如陈员外这种人,这才保证了消息始终没有走漏。
不过也是为了隐蔽,每年的出产量都不高,其实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交换盐之类的必须物资,反正陈员外一直都是这么换的。
这是薛盈从来没有想过的生态环境,听得她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情况居然会是这样。
倒是宫啸很快就接受了,详细地问起这些山民的情况来。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有多少人,平时怎么交易,多久交易一次,以及这些人对山外人,对朝廷的态度等等陈员外也真是个妙人,这些问题居然都答上来了,可见也是为此下过一番功夫的。
薛盈甚至怀疑他是打过那个铁矿的主意,后来发现自己没有这种天时地利,吃不下来,才放弃了。
他二人你问我答,薛盈在旁边听着,简直跟听故事一样的。
即使是在后世,也有很多地方的野人没有被纳入文明体系虽然大都在国外,就更不用说这个时代了。而且跟薛盈的想法不一样,这些山民本来就是因为各种原因逃进深山去的,对外面的世界天然充满警惕性,朝廷的编户齐民政策,更是对他们毫无吸引力。
毕竟说实话,这个年代的百姓,日子还是很难过的。
就算有土地,每年除了各种苛捐杂税之外,剩下来的就不多了,不过勉强糊口而已。而且还要应徭役、兵役等等。要是没有土地,只能去给地主当佃农、当雇工,相当于换了个交税服役的对象。这中间的区别,可能只是朝廷收六成税,而主家收五成。
住在山里虽然清苦一些,还可能遇到猛兽,但是朝廷管不到,不用交税,不用服役,可以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过惯了这种日子,再让他们来服朝廷的管,人家当然不乐意。
而且他们的先祖之所以逃进山里,要么是逃荒,要么是逃役,再不然就是躲避战祸,总之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这些故事代代流传,也让他们天然抗拒朝廷,生怕又跟先祖一样吃苦受罪,最后还是只能逃回山里。
反正薛盈身为社会主义接班人,天然就会同情这些人,站在他们的立场去考虑。
她甚至都有点后悔自己把这件事揭破了。
宫啸问完了具体的情况,叮嘱陈员外保密,不要走漏消息,就把人送走了。
然后回过头,就对上薛盈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怎么了”他问。
“如果收了铁矿,这些山民们你打算怎么处置”薛盈问。
“朝廷若是派人来,只怕要将他们编户齐民,从山中迁出。”宫啸说,“对地方官而言,这是德政、善政,不可能放着不管。”
他这时已经猜到薛盈的想法了,便在她身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问道,“你是在替他们担忧怕他们离开深山之后,反而过得还不如山中,而这一切,都是我们造成的”
薛盈点头,喃喃道,“我想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但是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有一件事,是很残酷的。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几个能够超越时代的人,即使薛盈是个从后世来的,带着许多更先进的知识和体系来的人,也一样。
她并不能保证,自己做的这一切,就真的都是先进的、好的,一定能够改善现在的情况,而不是将之变得更坏。
但是之前,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跟世界上所有的穿越者一样,或许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但看着这些“原住民”的时候,多少是带着一点优越感的。
这是超前的眼光和见识带给他们的,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它才存在。
薛盈之前一直默认百姓们想地里种出更多的庄稼,商人希望市场更加繁荣,皇帝和百官希望能国库能收到更多的钱和粮食但这都是她以为的,并没有真的问过这些人想不想要。
只是这些想法天然符合这些人的利益,所以看起来好像是一致的。
直到遇到这些游离在社会体系之外的山民,薛盈才主动去考虑这个问题他们想要改变吗
答案很有可能是否定的。
她所推行的这些东西,带来的不光是好的变化,还有“破坏”。
这还是宫啸第一次看到薛盈露出这样茫然的表情。
也不对,好像第一次见面,就是她被他吓晕过去的那一次,她也是这样的,脆弱而茫然。但那之后,每一次见面,他都能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光彩,他喜欢这种光,好像在她眼中世界是另一个模样,而且是所有人梦想中的样子。
但现在,光芒再次消失了,她又露出了那种茫然无所依的模样。
上一次,她晕倒之后,宫啸松了一口气。他离开的时候还在想,她应该会主动退婚吧
他没有跟薛盈说过,他那次回去,其实也是为了退婚。只是得知了薛家的情况,退婚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如果由她来说,他也就不需要有负担了。
只是没想到,第二次见面,薛盈跟变了个人一样,丝毫没有之前的脆弱感,反而坚定、冷静,于是宫啸又觉得,如果未来的妻子是这个样子,或许也不错了。
这样一想,薛盈现在其实也只是茫然,并没有脆弱。毕竟这对她而言虽然是个谜题,但却并不会让她绝望。
宫啸摸了摸她的脸颊,有些怜惜。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突然想起来,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哦,现在是十六岁了。十六岁,没有父母可依仗,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她的冷静和坚强,都只是生存所必须的。
却也因此成为了她身上最闪亮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宫啸看着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只知道,你已经在做了,哪怕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但做了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当初我如果不离开宫家,现在也许依旧活着,但能活成什么样子你之前若不站出来接手薛家,也许同样可以保住自己和弟妹,但现在的处境又会如何”
最后,他用力握紧了薛盈的手,“你只是做了你能做的。你心里的想法是为了大家好,那就不会是错的。这世上的事,总要有人去做。不试试,怎么知道对错”
“无论如何,你还有我。不管对错,我都会跟你一起去做,跟你一起去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日万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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