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安静地有些异常,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香水味,透着两分庄重,却又压得人有些难受。
姜钰坐在车后椅,身后的书包依旧端端正正地背着,神情看上去并未有任何紧张,即使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她的反应总是比旁人要更加冷静些。
钟慧敏的余光不断审视着坐在一旁的女孩,视线冰冷中又带着些许挑剔,却又尽数被收敛在瞳孔深处,隐匿在那端庄温婉的表象之下。
“是姜同学对吧”钟慧敏突然出声,语气极为温柔。
姜钰侧头对上钟慧敏的视线,看着与陆骁有五分相似的眉眼,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别扭。
女人的确很美,一颦一笑之间都透着高贵优雅的风韵,足以想象年轻时候的她又该是怎样的国色天香。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一头青丝乌黑光亮,被整齐地盘在脑后,脸上的妆容并不浓重,却淡雅地精致。对方保养得极其得当,就连这会儿浅笑时眼尾都不见一丝淡纹。
“是的,伯母好。”
姜钰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管是态度还是语气,都是最能迎合长辈口味的类型。
在家长面前装好学生这点,姜钰是有经验惯了,然而这样的经验似乎并不适用于眼前的钟慧敏。
早在上车前,钟慧敏就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姜钰总觉得对方来者不善,但又无比好奇她找上门来的目的,因此便顺水推舟地上了车。
隐隐有种预感,或许会是与陆骁有关。
“那日文艺汇演上,你的表演我坐在台下有看,舞姿翩翩若仙,颇有大家风范,比犬子要优秀许多。”
钟慧敏说着,文绉绉的话语落入姜钰耳朵听起来极为不习惯,若不是她平日里语文还不错,怕是连听懂都要费一番功夫。
姜钰暗暗在心里吐槽着,可脸上乖巧温顺的笑容却未变,依旧端着一副谦虚有礼的架势回道“伯母说笑了,比起陆同学,我算不得什么。那日汇演上,陆同学的演奏才是真的出色。”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钟慧敏的目光一沉,连带着车厢内的空气仿佛也在刹那间低了两度。
“哦姜同学认为他那次的演出算得上出色”钟慧敏反问道,脸上的笑容未减,可眼底已然没有了温度。
车厢内的空气顿时变得极为紧张,连带着呼吸都感受到了那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压迫感。
姜钰微微蹙眉,却在片刻间恢复原样,脸上依旧带着浅笑,坚定地回答道“当然,尤其是快结尾处的那段即兴,可谓是整场表演的点睛之笔。我跳舞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这么震撼的力量,确实让当时的我热血沸腾。”
并没有丝毫胆怯,姜钰一字一句地回答着,分明是最高程度的赞美,可在钟慧敏听来,却觉得无比地讽刺。
嘴角的弧度微微下压,女人落在大腿上的手微微收紧,像是在拼命克制着什么。
“姜同学,恕我不能接受你的言论。”钟慧敏说着,端庄温婉的伪装稍有裂缝,那张完美的面具开始渐渐龟裂,“作为一个演奏者,将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都完美无缺地演奏出来才是他的职责,而不是像他那日在台上临时改曲。”
“但音乐传递的是情绪和思想,专业性固然重要,可演奏者根据自身体会和感受在表演时的细微调整,才是现场的最大魅力。”
姜钰自然是察觉到了钟慧敏的情绪,也像是恍然明白了当初表演结束后,陆骁那异常的反应是从何而来。
在平日里,姜钰极少会顶撞长辈的言论,亦或是去反驳他们的观点,即使心里不赞同,嘴上也不会多说一句。但此时此刻,姜钰似乎没法忍受钟慧敏的这种想法,这种极致刻板到近乎于压迫的脾性。
“如果所有演奏者都真要按您的想法来演绎音乐的话,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买票去现场聆听呢直接网上搜音频不就得了”
不卑不亢的语气在车厢里回荡,令坐在驾驶座上装死的司机都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向反光镜,似是对这位顶撞钟夫人的女孩感到十分好奇和敬佩。
此时此刻,钟慧敏的表情已然有些绷不住。
这么多年来,站在她这个位置,极少会有人这般反驳她,不管是当初站在舞台上,还是现在身为陆家的执掌人。
年轻时候的她也曾万众瞩目,迎着多少人的羡嫉和敬仰,站在明亮的聚光灯下享受着掌声和赞美。当初的她以一场场极致完美的演出在充满竞争的圈子里脱颖而出,即使如今没法再站在那舞台上,但关于钟慧敏的盛名也依旧被大多人铭记。
她坚持了整整几十年的想法和观点,如今却是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所力争严词地反驳着。
可笑真是可笑
“谬论”钟慧敏彻底沉下了脸,周围的气压也在刹那间不断下降,身为上位者的威压不断施加在姜钰身上,尖锐锋利的视线如若刀刃狠狠地扎向姜钰,似是想要令她就此臣服。
但要令人失望的是,姜钰虽然外表看起来软,在某些方面,性子却是出奇地硬。
一如陆骁眼里的女孩,纤细且强大。
“伯母,恕我直言,您的观点在我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姜钰的语气不轻不重,面无表情的脸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钟慧敏,毫不畏惧,不见一丝退缩,仿佛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性。
钟慧敏听此,嘴角一勾,眼里不含笑,反倒是满满的讽刺和嘲弄,“还真是伶牙俐齿,也难怪陆骁会被你迷得颠三倒四。”
听到陆骁的名字,姜钰微微一愣,随即眉头紧蹙,看向钟慧敏的眼神越发不善。
她的语气过于冰冷,就连叫自己儿子时的声音都是这般漠然,夹带的稍许讥讽让姜钰感受不到半分她对陆骁的关怀和爱意。
眼中的神色越来越沉,姜钰蓦地想起陆骁背后那纵横交错的伤痕,一个略显荒唐且恐怖的想法突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伯母,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和陆同学只是普通同学而已。”
姜钰并未在意钟慧敏口中的话,在她看来,眼前的女人属实有些神神叨叨,像是陷入一种偏激的认知中,看待什么事情都会带着一种扭曲的目光。
而这种人嘴里说出的话,又有几分是可信的
“普通同学呵,别想糊弄我。”钟慧敏说着,那名为陆家夫人的优雅庄重早已被抛却,剩下的只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
“姜同学,我劝你还是离陆骁远一点,否则等哪日你看清他真面目时,怕是想跑都来不及。”
姜钰听到这儿,一股莫名的窝火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诋毁自己儿子的母亲,字里行间都透着打从心底里渗出来的厌恶和反感。
这种近乎是痛恨的态度让姜钰一时间都开始怀疑,眼前的女人究竟是不是陆骁的亲身母亲。但事实许是真的,那相像的眉眼还有在外人眼中神似的气质,铁铮铮的证据摆在这里,让人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一时间,那个异常冷漠的陆骁,那个总是用假笑伪装自己的陆骁,那个莫名疏远的陆骁
所有的不同寻常似乎都有了最确切的解释。
此时此刻,姜钰从未有像现在这般,心疼着那个完美的少年。
“伯母,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言论很过分吗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拽着包带的手不断收紧,带有愤怒的猫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而十多年来被教育要尊敬长辈的礼节在此时也彻底抛开。
毕竟,她觉得眼前的女人,可能也算不上人。
“亲生儿子”钟慧敏冷笑一声,抬起戴着戒指的左手,纤细修长的手指捋过并未凌乱的头发,姿态轻蔑且淡漠,“也不是我想生的。”
女人冰冷至极的话回荡在密闭的车厢内,姜钰呼吸一滞,连带着瞳孔都在片刻间迅速扩大,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什么傻逼
姜钰想要骂人的脏话到嘴边给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拳头隐隐开始发痒,脑子里蓦地回想起陆骁那清瘦的背影,还有那日在练功房外,意外撞见的画面。
夕阳下,他清瘦的身躯看起来是如此的孤寂,而那满背的伤又是那样狰狞,像是折翼的天使。
可姜钰却没想到的是,陆骁的翅膀,竟是由他的亲生母亲给硬生生扯下来的
鼻尖蓦地泛起一阵酸意,姜钰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感叹着世事难料,感叹着命运的不公。
“我也不兜圈子了,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主动离开江春一中。”钟慧敏说着,慢悠悠地打开了在膝头的限量版包包,随后从里面掏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支票,递至姜钰眼前,“这里是五十万,我不管你怎么处置这笔钱,但我不希望在下个学期还在江春看到你的身影。”
姜钰低头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支票,心下竟觉得可笑与讽刺。
这种放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如今倒是真实上演在了她的身上。
为什么要赶她走只因为她和陆骁走得近还是怕她发现些什么
这疯女人,怕是要把陆骁囚禁至她私欲的牢笼中,断绝一切他和周围的联系才肯善罢甘休
“怎么和你父母交代是你的事,不过我劝你最好别把今日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告诉给令尊令堂,否则要真发生些什么,后果许是你们没法承担的。”
钟慧敏的话落入姜钰的耳朵里极为刺耳,而陷入愤怒中的姜钰并未注意到,那张悬在半空的支票在以微不可见的幅度颤动着。
车厢内再次回归至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坐在车椅上的女孩却仍未有半点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钟慧敏都开始失去耐心时,却听姜钰突然开口“那怕是要让伯母失望了。”
话音刚落的瞬间,钟慧敏眉头紧蹙。
“江春一中我呆得很开心,也没有要半途转学的打算。”姜钰说完,动作干净利落地打开了车门,“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及,也希望伯母不要太自以为是,现在可是法制社会,而我爸妈也不是吃素的。”
砰地一声,车门被关上,宽敞的车后椅顿时只剩下钟慧敏一人的身影。
过分压抑的车厢内,女人精致的面容逐渐变得越发阴郁,那阴冷的双眸中翻涌着浓浓的恨意,丝毫不见先前的高雅温婉,反而透着丝丝的狰狞
姜、钰。
而另一边,姜钰刚下车没走几步却猛然驻足在了原地。
五米外,一个过于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两人四目相对,在恍惚间,那短短的一条小道竟宛若千山万水,而少年站在那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目光带着令她心悸的深沉
一瞬间,姜钰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像更酸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