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宾利缓缓启动,坐在车上的人似乎并未发现站在车后几米外的陆骁。
几秒后,轿车驶离了原地,而这条并不算宽敞的小道上,人来人往,一切似乎都回归到了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隔着一条小道,两人相视而立,久久都没有动静,街巷处的喧嚣似乎被抽离在外,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也不曾印入眼帘,唯独站在身前的那人,占据着视野里的所有,变得越发清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了旁人都开始察觉到异样时,姜钰才像是恍然反应过来似的,匆匆往对面的方向走去。
许是过于心急了些,姜钰的眼里只有站在原地的少年,就连电瓶车不断嘀嘀的喇叭都被她抛至脑后。
“小心”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惊呼,夹杂着刺耳的刹车声。
下一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少年突然有了动作,只见他脸色一沉,迅速一把拽住了女孩的手臂,随即猛然往自己方向一带。
姜钰似是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撞进了陆骁的怀中,瞪大的猫眼里还残留着未平息的惊慌。
侧脸紧贴在少年的胸膛上,姜钰似乎是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心跳声,也不知是谁的。
“走路不看车的啊小姑娘不要命了”
耳边传来一阵粗鲁的谩骂,姜钰两颊一红,羞愧感纷涌而至,刚要抬头准备道歉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却是落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将她刚上抬几分的脑袋又重新压了回去。
“真他妈的晦气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找死”
“什么傻逼玩意儿,真是”
一只耳朵被紧紧地压在了陆骁的衣服上,另一只耳朵燥且温暖的掌心捂着,将那些污秽不堪的字眼尽数隔绝在外。
心跳声越发扩大,微冷的木香不断萦绕在姜钰的鼻尖,圆溜的猫眼闪着不知所措的微光。
陷入惊讶中的姜钰似乎并没有发现,那破口大骂之人的戛然而止。
陆骁的眸色带着尖锐的寒意,如若面露血光的猛兽,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坐在电瓶车上的中年男子。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竟是有这般气场,光是两眼就令他心底发怵,脊背渗出阵阵冷汗。
讪讪地收回视线,又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倒霉,随即便立刻骑车离去,像是有洪水猛兽追着似的。
落在后脑勺的手渐渐松了力道,姜钰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陆骁漆黑深幽的双眸。
姜钰微微启唇,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陆骁往后退了一步,在刹那间拉开两人的距离,是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那个女人和你说了什么”少年的语气极其冰冷,就算称呼自己的母亲,也只是叫做那个女人。
姜钰放轻了呼吸,看着眼前表情漠然的陆骁,拽着包带的手又一次收紧。
“她让我转学。”姜钰开口,视线紧紧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给了我五十万。”
“那你呢”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陆骁便出声询问道,“你想走吗”
少年微微低头,脸上的表情看似镇定,可落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却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眼中的神色不断翻涌,像是无声的浪潮。
早在那日,钟慧敏第一次提及姜钰的名字时,陆骁就猜到会有今天的这一幕。
像是在背后紧追不舍的恶魔,他分明已经拼尽全力地跑了,分明已经费尽心机、精疲力尽了,但她还是没有放过他。
在女孩的沉默中,少年眼里的光芒逐渐淡去,狭长的双眸变得稍许麻木和空洞。
一张精致的脸泛着微白,在这个杂乱的街道里,依旧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就在陆骁准备转身离去的瞬间,站在对面的姜钰却是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陆骁,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
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骁紧握的拳头未松,低垂的眼帘敛去了所有的疯执,“已经猜到了。”
“那你可能猜错了。”几乎是陆骁话音刚落的瞬间,姜钰便立马回道。
少年浑身一颤,极力克制着想要转头询问她的冲动。
“我没想走。”姜钰的语气极为平静,像是随口一提的话,却又透着浓浓的坚定。
时间仿佛在此时陷入静止,连带着周围属于生活的市井人烟也开始逐渐褪色淡去。
陆骁缓缓转头,对上姜钰微仰的目光。
下一刻,她听她再次开口“陆骁,我没想走。”
昏暗的天色将偌大的别墅衬得越发冰冷。
陆骁回到灯火通明的房子,一如多年来的那般。沉默不语地在玄关处换鞋,视线微微上抬,落于坐在沙发处的那个背影。
女人极为安静,周围的空气略显压抑,几位仆人战战兢兢地站在角落,像是生怕不小心撞在枪口上。
“回来了”钟慧敏突然开口,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语气。
谁都没有主动提及在几十分钟前所发生的那件事,车后镜里究竟有没有倒映出陆骁的背影,这点成了缄口不言的秘密。
餐桌上无人开口,气氛凝重地有些可怕,仿佛有丝丝缕缕的肃杀之意在空中蔓延,又带着些许心照不宣的味道。
用完餐的钟慧敏优雅地拿起纸巾擦嘴,随即开口打破平静“吃完就来禁闭室。”
话音刚落的瞬间,站在角落的芳姐浑身一颤,担忧的目光猛然落向坐在餐桌旁的小少爷。
然而,陆骁的神色却未变分毫,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就连夹菜的节奏都不曾有一丝波动。
钟慧敏自是注意到了陆骁的态度,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讽刺的笑,随即起身离去。
二十分钟后,禁闭室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鞭打声。
这是十多年以来,在这栋别墅里,时常会奏起的乐章。
密闭的房间里,唯独头顶的一盏吊灯在发着微弱的光。
长鞭在半空中划过一阵极其尖锐的风声,随即狠狠地打在少年的后背上。
那淡去的淤青再次被抹上浓重的颜色,而陆骁却是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嘴唇紧抿,挺直的脊背如若大山不可撼动,就连眼中的神色都未掀起半点波澜。
然而,这样的陆骁落入钟慧敏的眼里,却让她感到说不出的气恼。
手中鞭打的速度不禁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狠,像是要往死里打似的。可尽管如此,十分钟下来,陆骁硬是连哼都不曾哼过一声。
共同相处了十多年,陆骁自然能察觉到钟慧敏的恼怒。
他再清楚不过,对于这个女人来说,要的是绝对的掌控,尤其是关于他的任何事情。然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却与她的预计背道而驰,忤逆了她的傲慢和狂妄,所以才会像现在这般,恼羞成怒。
汗从额角滑落,陆骁盯着冰冷的墙壁,眼中闪烁着灼热的火光。回想起在小道上,姜钰拉着他说的那番话,陆骁又看着墙壁上女人那疯魔般的影子,嘴角微勾,竟也觉得讽刺至极。
这女人专职强横了快二十年,怕是头一回栽了个大坑吧
看来滋味不好受,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气急败坏,尽失她身为钟大钢琴家的风范,丑陋地要命。
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生疼,可陆骁却像是毫无知觉那般,任由她折腾着,更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许是打累了,钟慧敏缓缓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陆骁,冷笑一声道“你那女同学倒是和你有点像,都一样得惹人厌恶。”
“顶着一张清纯善良的皮子,嘴巴倒是伶俐。”
与外表的端庄雅致截然不符,女人的话语和口吻都是这般尖酸刻薄。
钟慧敏是虚伪的,为了在外人面前博得一个好名声,她总善于用自己的这张脸,来欺骗别人。而作为她的儿子,陆骁从小就被教育怎么伪装自己,树立完美的形象,成为她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陆骁的眼神微暗,波澜不惊的瞳色在听到关于姜钰的言辞时才有片刻波动。
“我今天已经和她见过面了。”钟慧敏说着,不紧不慢地拿起长鞭,漂亮修长的手指划过漆黑的鞭身,随后抬手看着沾在指腹上的血渍,眼中的厌恶更甚,“五十万,换她退学,你猜她答应了没”
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动,陆骁低垂着眼帘,并未出声。
钟慧敏瞥了一眼陆骁依旧挺得笔直的脊背,蓦地回想起了在车厢内,那女孩坚毅的面容,不免觉得越发愤怒。
“我说了,没人会站在你这边。”钟慧敏说着,一边举着长鞭,一边缓缓踱步着,轻浅的脚步声在安静的禁闭室里极为清晰,似是毒蛇吐星,“我将你的真面目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她,你猜她是什么反应”
“真面目”一阵嗤笑在房间里响起,陆骁开口反问,声音略带沙哑,“我真面目是什么”
“自私,虚伪,狂妄自大哪点不是你的真面目恶心到令人作呕”女人的声音陡然变得极为尖锐。
陆骁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说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话音刚落的瞬间,钟慧敏的神情在刹那间变得有些狰狞,像是被戳到什么痛点似的,发了疯地举起长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鞭打。
“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这么和我说话”
“给我闭嘴竟然还污蔑我”
“果然是肮脏下贱的胚子,鬼话连篇”
鞭打如暴雨般纷涌落下,而跪在地上的少年却猛然起身,一把握住了那漆黑的长鞭,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面目可怖的女人。
“我是肮脏下贱的胚子那你呢你有多干净你别忘了,我可是你生的种”陆骁喑哑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内,透着冰冷刺骨的寒意,令钟慧敏刹那间愣在了原地。
女人的瞳孔微颤,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那眉眼里有四分她的影子,还有六分,是那个男人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并不美好的回忆,钟慧敏的面容在顷刻间变得极为狂暴凶恶,就连精致的妆容都没法掩饰一二。
“恶心恶心你和那个男人一样恶心”
“你才不是我的种你以为是我想生的你”
少年拽着长鞭的手不断收紧,后背上的伤口渗出一滴血,顺着脊柱滑落。
很久以前,陆骁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是个异类。
并非所有人结婚都是以爱为基础,可能是因为掠夺和威胁;而并非所有孩子的降生都会伴与祝福,正如他的出生,也是一场以爱为名的绑架。
陆骁一早就明白这个真相,所以有时也会时常思考自己,是不是他的出身本就是罪恶的。
疯狂地自我怀疑,疯狂地否定自己,顺着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成为她用于炫耀摆弄的木偶,也成为她用于泄愤排怨的傀儡。
可这样的生活就像是处于不着边际的黑暗中,他看不到光,看不到生的希望和意义。
陆骁不止一次设想,是不是死会比活着要更加愉快和幸福,是不是生活本就是如此,背负着莫须有的罪折磨一生。
直至某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女孩,感受到了心跳,感受到了温热,感受到了喜悦和满足,以及他从不曾设想过的心动。
“陆骁,你生来就流着那个男人的血和他一样的阴险卑鄙,你以为那个女孩会有多喜欢你她早就拿了我的钱跑了没人会站在你身边,你就是个啊啊”
女人疯执的言语被尖锐刺耳的尖叫所打断。
昏暗的房间内,陆骁低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女人,手里紧拽着那根在他身上落下无数淤青的长鞭。
钟慧敏愤恨地抬头,却是在对上陆骁双眸的那一刻,微微一滞。
陆骁的视线阴沉到可怕,闪烁着狠厉的光。
下一刻,只见他狠狠地将鞭子甩在了一旁的墙面上,发出一阵尖利的声响。
“钟夫人既然你这么不想要我这个种,那从今以后,我便不是你的儿子。”
砰地一声,密闭室被人从外撞开,老管家带着几个佣人着急地闯进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陆骁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片刻后薄凉地勾了勾唇,随即抬步饶过人群走出房间。
半晌后,坐在地上的钟慧敏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指着少年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疯狂地嘶吼道
“拦住给我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