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姜钰正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坐在书桌上。
距离期末考试也只剩三天的时间,这个点,她本应该是焦虑和紧张的,可如今密密麻麻的学习资料摆放在面前,她却毫无半分学习的心思。
心绪莫名有些不宁,姜钰手里拿着笔,不知如何下手,视线偶尔落向窗外,脑子里莫名回想起了放学前苏冉冉说的话
听说今天晚上会下雪。
下雪吗
转笔的动作缓了几分,姜钰看着窗外被城市灯光照得微亮的夜,心想这雪许是也不会下了。
关于下雪这事儿,天气预报就从没准过。
姜钰默默吐槽着,随即收回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资料上。
然而不出十分钟,房间内的安静被一阵手机铃声打破。
拿着水笔的手微微一顿,姜钰从抽屉里掏出了手机,见是苏冉冉打来的微信电话,片刻后摁下接听键。
然而不等姜钰率先开口,手机那头苏冉冉兴奋的惊呼便率先传了过来“姜钰下雪了下雪了快去窗外看下得好大”
微微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姜钰放下了手中的笔,迅速起身走至窗前,将紧闭的窗户打开。
下一刻,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零星的几片雪花,落在了姜钰的脸颊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姜钰目光微亮,另一只空闲的手伸出窗外,似是想要接住这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我看到了。”姜钰的语气听似镇定,却潜藏着些许激动。
“是吧我就说今天会下雪,而且就照现在的架势下去,明天肯定能打雪仗”电话那头的苏冉冉极为亢奋,浑然将期末考试这茬给抛在了脑后。
南方城市的冬天鲜少能看见雪,即使是有也不过是稀稀拉拉的小雪,像雨似的,次日醒来地面和植被上只会结一层不厚不薄的冰霜。那么点雪花,连看都扫兴又怎能拿来打雪仗。
印象里,像今晚这种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只在十多年前看到过,那时她还小,但许是当时的场景太过于壮观和震撼,以至于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过两天就要考试了,还想着打雪仗呢”姜钰调侃道。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去看雪,你倒好,尽拿刀子往我胸口上戳”苏冉冉说着,语气里满是娇嗔,“不和你说了,我要单方面和你绝交五分钟”
话音刚落,耳边便响起了断线声,姜钰轻笑一声,暗暗吐槽了一句矫情,可嘴角却是擎着笑意,连带着猫眼弯弯,看上去都是心情大好的模样。
房间内顿时又变得极为安静,姜钰放下手机,看着这漫天的雪花,总觉得这座喧闹的城市也渐渐变得温柔了些。
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大雪中蒙上一层朦胧的美感,姜钰就站在床边,任由冬风与雪一同落在她的脸上。
叮咚
握在右手上的手机屏幕蓦地一亮。
姜钰低头,本以为是苏冉冉的消息,可当看到那漆黑的头像时,姜钰却是微微一愣。
陆骁下雪了。
几乎是第一时间,姜钰便察觉到了不对劲,眉头微微一蹙,打字回道你在哪儿在家
回想起了下午在那间豪华车厢内女人无理刻薄的模样,姜钰的脸色越沉。
恕她无礼,姜钰属实不能承认那样的女人可以被称为母亲,她的字里行间里充满了对陆骁的打压和贬低,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轻蔑感以及深藏的恨意让姜钰不难猜出,陆骁背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而她今日这般拂了她的面,难保回家后不会把气撒在陆骁的身上。
想到这里,姜钰越发有些焦急,不等对方回复便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连线声在耳边响起,一下又一下,将时间拉得好长好长。
屋外依旧大雪纷飞,冷风吹得她呼吸时的水汽顿时凝成白雾,而握在掌心里的手机微微发烫,一如她此时的心绪,焦虑且着急。
连线声也不知重复响了几次,夹带着自己的心跳声,令姜钰有种不安的烦躁。
脏话在嘴角流连,就在她真的忍不住要脱口而出之时,连线声戛然而止,电话被接通。
似乎没能反应过来,姜钰愣了片刻,在过于安静的房间内,她的耳朵紧贴着手机听筒,被手机温度晕染的耳尖泛着微红,却能清晰地听到那浅浅的呼吸声,从手机的那一头传来。
不知为何,姜钰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再次开口时的语气带着两分小心翼翼“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开口“不怎么好。”
少年的语气很平静,声音却带着些许沙哑,不夹杂任何情绪的口吻落入姜钰的耳朵,竟是无端地激起一阵酸意。
陆骁总是这样,不管哪一面,情绪总是淡淡的,鲜有几次的波动,还是他竖着尖锐的冷意,让她滚蛋的时候。
就好比是现在,即使是处于难境之中,也依旧淡然至此,连最基本的求救都不曾开口。
“你在哪儿”姜钰的神情略显严肃,就连语气也是如此。
屋外很冷,而九点多的夜也很黑。
电话那头的少年再次陷入了安静,耳边属于他的呼吸似乎夹杂着些许风声,让姜钰越发有些担心。
“姜钰,我逃出来了。”
心跳蓦地漏了半拍,姜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情却不知为何,越发沉重。
“你把定位发给我。”姜钰说着,动作迅速地从衣柜里掏出了一件大衣,急急忙忙地披上。
陆骁似是察觉到了动静,微顿后反问道“你要来找我”
“不然呢外面还下这么大雪呢不去找你还就真让你露宿街头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找好地方住了”姜钰的声调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了些许,带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也不知道是对谁的。
陆骁站在风雪中,周围略显昏暗,唯有头顶的一盏路灯在发着暖黄色的光。
耳边女孩的语气微凶,让陆骁蓦地回想起了那日在行政大楼下,在那片荫密的爬山虎前,女孩夹杂着关心的讽刺。
风很大,雪也很冷,后背的伤很疼,但心却是热的。那滚烫的温度随着血液一同流向四肢百骸,令他整个身子都是暖的。
“赶紧的,我先把电话挂了,定位发给我,别磨磨唧唧。”
说完,姜钰便挂断了电话,将手机往自己兜里一塞,脚里踩了个拖鞋便啪嗒啪嗒地往门外赶去。
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姜父注意到了动静,微微抬头询问“大晚上的你去哪儿”
姜钰动作利落地从玄关柜子旁拿起那把闲置的伞,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外面下大雪了,我想去玩玩”
说完也不等姜父再次开口便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那速度快到让坐在沙发上的姜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听到动静的姜母从厨房间里探出头来,拿着一碟刚洗完的水果走向沙发,“怎么回事小钰这么晚了去哪儿”
“说是去玩雪了。”姜父到现在都有些懵,转头看向阳台,果真看到了那洋洋洒洒的漫天飞雪,“嗬,下这么大”
姜母满心思都在孩子上,尤其是见那双球鞋还摆在原位,心切地念叨道“这孩子,大晚上的玩什么雪,连鞋子都不换,你也不提醒一声。”
被数落的姜父讪讪地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看着报纸来掩饰尴尬,“她跑太快了,我都来不及提醒,而且这么大的雪十几年才出现一次,孩子觉得新奇也正常。”
“这不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诶呦,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姜海生,你这就嫌我烦了是不是”
“”
姜钰匆匆忙忙赶到时,看到的便是陆骁站在路灯下的身影。
周围很暗,灯光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大雪中,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
白雪积在他的肩膀和头发上,即使少年穿着厚重的衣服,不知为何落入姜钰的眼里还依旧觉得清瘦地要命。
脚步在距离他三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而陆骁似是察觉到了动静,像是终于活过来似的,缓缓转过脑袋,如若生锈的机器被重新按上发条。
两人四目相对,而姜钰举着伞,看着不远处的陆骁,竟莫须有地觉得荒唐。
片刻后,像是蓦然反应过来似的,姜钰眉头微蹙,匆匆忙忙地小跑至陆骁的身边,将伞撑到了他的头上。
伞很大,足以容得下两人,却是要以一种极其亲近的距离。
“你疯了这么大的雪就这么站在这里怎么不找个地方躲躲”姜钰说着,语气中的关心不假,直接动手帮他拍去了身上的积雪。
陆骁低垂着眼帘,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不到十公分的女孩,眼中暗流涌动,是灼热与克制的两种极端,在他眼中展现地淋漓尽致。
许是在雪下站了太久,陆骁此时的脸都已经被风和雪给冻得有些僵硬了,就连睫毛上都沾了些小雪花,配上这张精致且白皙的脸,莫名有种雪族王子的既视感。
“你没换鞋。”陆骁低头盯着她那双带头兔耳朵的粉红色拖鞋,许是一路赶得太急,原先毛茸茸的拖鞋被水和雪搭成一缕一缕的模样,就连鞋头都脏了大片。
“出来太急了,就没注意。”姜钰自顾自给陆骁拍雪,待将他衣服上的雪都拍干净之后,视线又转而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下意识举起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略显尴尬地开口道“你头上还有雪。”
陆骁的眼神微暗,片刻后往外退了一小步,又微微低头,以一种极其顺从的姿态将头递了过去。
“帮我。”
姜钰一愣,手悬在半空中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就在姜钰为难之际,却又听陆骁突然开口“手被冻僵了。”
略显出格的举动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姜钰似乎并没有怀疑些什么,只是轻轻地将手伸了过去,用手指将落在他头发上的雪一点点拂去。
天气真的很冷,落在陆骁头发上的雪都还未融化,但一碰上姜钰的指腹便开始渐渐化水,以至于沾在头发上有些难缠。
姜钰没有办法,只好将手指轻轻插进他的发间,微微抖动着。
莫名有些拘谨,姜钰看着眼前陆骁的脑袋,不知为何竟有种在撸狗头的既视感。
但把陆骁比作狗属实有些侮辱,陆骁更像是丛林深处夜夜食肉饮血的猛兽,即使是冷漠残酷的脾性,但却唯独在你面前乖顺地低下了头颅。
陆骁的发丝很软,连带着姜钰的心尖莫名也开始化成一汪水。
直至将头发上的雪都抖落干净,姜钰才有些不舍得收回手,开口道“好了。”
陆骁缓缓直起身子,再次对上姜钰的视线,那沉沉的目光令姜钰蓦地一顿。不过片刻,陆骁的眼神恢复原样,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莫名其妙的气氛在周围开始蔓延,带着些许燥,也有些热,竟是让姜钰觉得有那么一丝无所适从的感觉。
而就在这时,姜钰才猛然注意到什么,目光定在了陆骁的眼角和嘴角上,眉头蓦地一蹙,“你脸上怎么回事”
陆骁目光微闪,回想起自己在出逃前的那场纷乱,眼睫毛一颤。
“没事,和人打了一架。”
陆骁想要逃,钟慧敏自然是不允许的,自从他出生之后,钟慧敏人生里唯一的信念似乎也只剩下折磨陆骁这一条。
从某种方面来说,她又何尝不可悲,将把控陆骁的人生作为自己剩余价值所求,强烈到近乎变态的掌控欲根本不可能允许陆骁要走。
所以在陆骁要离开陆家时,钟慧敏便大喊保安和保姆一道去阻拦他。
那般死气沉沉的别墅在今日倒是终于热闹了一回,他想要逃,别人想要拦,最终他冲破重重阻碍跑了出来,自是受了一点皮肉之苦。
大衣和书包都放在玄关处,许是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幕,以至于现在也不会显得过于狼狈。
从家里逃出来的这一刻,陆骁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姜钰,而在下雪的那一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还是姜钰。
理智告诉他,作为一个还在上学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学生,他的出逃不过是追求短时的放纵。这世道,没有钱怎么活
陆骁从出身起就没有见过任何所谓的亲戚,他的童年枯燥且昏暗,仔细想来陪他长大的似乎只有那个可恨的女人,以及一屋唯她是从的仆人。
他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这世界如此之大,却好像并没有一个他的容身之所。
陆骁曾经的确是这么想的,在一次又一次的鞭打中似乎已经麻木了所有的情绪,想着这日子或许熬到他成年,熬到他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时,才可能会有尽头。
可前路太过黑暗,他终究是陆家的人,日后想要脱离这张密密麻麻织起的蜘蛛网也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被迫提早知道这世界的残酷,前路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这般无趣。
他本不该会有抵抗的,可此时此刻站在这漫天的大雪中,看着眼前穿着睡衣和拖鞋匆匆赶来的女孩,陆骁第一次相信,所谓命运的无常。
“你妈又”姜钰的话说到一半又像是恍然反应过来似的,默默闭上了嘴。
而陆骁低头看着姜钰那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是觉得有些好笑。
“嗯。”
轻声承认了这件事,也承认了她的猜想,连同着他最阴暗的那一面,也一同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但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是她,仅此而已。
“什么神经病”姜钰在听到陆骁的回答后猛然瞪大了眼睛,片刻后眼睛突然冒火,嘴里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心跳频率不禁开始加快,这是陆骁前所未有的感受。
原来,有个人会为你不公的遭遇而感到愤恨,这样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冻僵的双手渐渐紧握,陆骁没有出声,神情看似镇定,可双眼敛下的眼神却又翻涌着惊涛骇浪。
“先去我家呆一晚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姜钰说着,转身就要带着陆骁走回自己家。
而站在原地的陆骁脊背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询问道“你认真的”
正处于冲动中的姜钰在陆骁的一声反问中也陡然清醒了些,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陆骁自是明白,这件事太过复杂,牵扯到谁都只会给对方带来麻烦而已。
其实在跑出来的时候,陆骁就清楚自己迟早会被抓回去,但在那一刻他又无比清晰地确认自己就是想要逃,他想要逃出来见她一面,只是见一面就好。
“不用管我,你先回去吧。”陆骁开口。
然而话音刚落的瞬间,不知为何,姜钰的火却是蹭地冒了上来,“什么叫不用管你让你就这么站在冷风里吹一个晚上”
“我能解决。”
“你能你能,你能个屁”姜钰极少爆粗口,可此时此刻却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屁孩,你能解决个啥”
在姜钰看不见的地方,陆骁眉心微跳,随后默不作声地低垂着眼帘,看起来竟是有种莫名的温顺。
“你和我说说你能怎么解决”姜钰顶着一张清纯至极的脸,本是温柔的嗓音如今也带上两分野蛮。
“酒店。”陆骁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酒店酒店,你有身份证吗你成年了吗随随便便就把酒店挂在嘴边,你胆子挺大的啊”姜钰噼里啪啦地说着,嘴里满是吐槽和指责的话,但给两人撑伞的手却依旧是举在半空中。
陆骁的目光注意到了姜钰举着伞的手,许是长久裸露在空气中,手背被冻得通红还微微颤抖着。
伞看起来真的很大,应该也不会轻到哪里去。
听着女孩的叫骂,陆骁一言不发地接过姜钰撑着的伞。
手中的伞被突然夺走,姜钰微微一顿,被冻僵的手悬在原处显得有些呆愣。
陆骁“你继续。”
姜钰“”
对牛弹琴。
姜钰微微叹了一口气,随后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先回我家将就一晚吧,我都快出来半个多小时了,再不回去铁定会被唠叨。”
陆骁睫毛轻颤,双脚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仔细观察还能发现他鲜少有过的局促。
“姜钰,你认真的吗”
他又一次重复道。
姜钰迈出的脚步一滞,抬头对上陆骁漆黑深幽的眼睛,几秒后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但”
陆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姜钰却率先开口,堵住了他剩下来的所有话。
“我不会把你丢在这儿,”
拽着伞柄的手一紧。
在初雪中,她说,她不会丢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