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醒听到了许青原的呼唤, 但没有回头。
手上仍残留着余洲的体温。从余洲进入“鸟笼”开始,这还是两人头一回分开。
强烈的恐惧令樊醒脑内一片混沌,同时有一种奇特而新鲜的感受, 令他内心痛苦且煎熬想到余洲现在可能遭遇的危险, 他无法冷静, 五内如同被烈火烧灼。
第一次做人, 他从没处理过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之间除了焦灼,手足无措。
许青原他从地上拉起, 柳英年脱了外套他裹起来,他第一句话是要余洲救出来。
回旋律营地的路上,樊醒冷静了下来。
余洲选择留在小十身边, 安流也在,余洲不会有危险。让樊醒离开是正确的选择,如果说有谁能在这里保护余洲和姜笑等人的安危, 这个人只能是樊醒。
据谢白所说, 笼主藏身于普拉色大陆北方的深渊之中。樊醒怀疑, 他和余洲落入的长渊,其实也是那“深渊”的一部分。
抵达营地后, 老胡暂时离开,去处理营地里其他的事情,文锋和季春月给几个同伴留了沟通的空间。趁着周围没有其他杂人, 樊醒快速深渊之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其他人。
得知余洲目前安然无恙,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樊醒看着众人表情,有种奇特的想发问的冲动你们是真正担心余洲,还是担心那本深渊手记与安流
余洲在“缝隙”之中是完全没有自己力量的。他能活到现在,依托的是深渊手记与安流, 或许还有樊醒。只要深渊手记和安流在就可以了,至于它们依赖的是谁,认可的主人是谁哪怕这个人并非余洲,也没有关系。
但樊醒最终没有问。
他看到姜笑哭出了声。
少女的眼泪让樊醒发硬的心头软了片刻。“我们必须在余洲和安流遇到危险之前,他们救出来。”
“怎么救”许青原问。
樊醒“我靠近过小十,我记住了她身上的味道。只要接近北方的深渊,我能找到她的位置。”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安流的心脏现在属于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相信安流和余洲不会死守这个秘密。小十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一定会来找我。”
“他们如果暴露这个秘密,岂不是你置于危险之中”姜笑问,“安流的心脏现在是你的心脏,如果被人夺走,你会不会死”
“余洲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樊醒深吸一口气,“只要能保全性命,只要能从小十口中交换出他想要的信息,我的秘密会成为他的条件。”
四时钟深深嵌于山壁之中,四颗硕大的白色晶石在阳光里闪动光芒。余洲看得发愣,木木地回答小十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安流心脏在哪里。”
得不到满意答案的小十咬着指甲。她渴望的东西从未距离她这么近过,但她实在不懂怎么才能从安流和余洲口中撬出答案。
甚至她也不能分辨,这两个人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见过的人类实在太少、太少了。
还是鱼干知道如何应对她“小十,你现在住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呗。”
小十不应,鱼干又说“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吗”
“谁记得住。”小十嘴上这样说,却鱼干和余洲卷入自己头发。片刻的黑暗过后,余洲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大的石头房间里。房间是圆形的,除了他脚下的这一块地方之外,全都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东西。
余洲霎时间想起付云聪城市里,堆放杂物的码头。
甚至就在余洲左右张望的当口,头顶裂开一道黑魆魆的口子,一架公园里才会出现的儿童滑梯掉了进来。口子消失了,余洲甚至还没能看清楚口子之外是什么风景。
鱼干在房间里游了一圈,气喘吁吁地回来。“好多玩具。”它说。
小十目光一直追着鱼干“你喜欢吗”
鱼干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喜欢吧。”
小十“你不是最喜欢玩具吗母亲常常给你做各种玩具。”
鱼干只得正面回答“我很开心哦。”
小十“正常说话,不要哦。”
余洲突然哈哈大笑。鱼干恼羞成怒“就哦就哦”
小十坐在地上,靠着一个巨大的皮卡丘沙发。回到这里她自在了一些,蛇尾从长发下瑟瑟缩缩地钻出来。发现余洲并未觉得古怪,小十愈发舒展“被我抓走,还笑得出来,你这个人类真的好奇怪。”
鱼干落到她手掌的小垫子上“奇怪”
余洲“同样的话樊醒也说过。你们是不是都讨厌鱼干的口头禅”
“它哄小孩的时候就常常哦来哦去。但还是你比较怪,”小十说,“不仅不怕我,还能跟樊醒那种怪东西呆在一起。”
余洲别别扭扭坐在滑梯上,他记得久久喜欢这种东西,一到公园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占领她最喜欢的小猪佩奇滑梯。余洲从滑梯上溜下来,因为身材高大,实在不合适,栽倒了。
“樊醒是怪东西”他从地上爬起来,问。
鱼干又接“怪东西”
余洲看鱼干“那你也是怪东西。”
鱼干“我也是怪东西”
余洲大着胆子“你们都是怪东西。”
小十一点儿也不生气“那你呢”
余洲点头“都怪、都怪。”
小十和鱼干因为这无意义的对话乐得大笑。
鱼干从小十掌心笑到掉到地上。地上是几十上百个绒毛娃娃,鱼干如同躺在一张巨床上,忽然道“小十,你怎么还这么喜欢囤积人类的玩具。”
小十“我喜欢玩具。”
鱼干翻了个身“你在鸟笼里养这么多鸟儿,他们也都是你的玩具吗”
小十搓手指“一开始还很好玩,可是现在我觉得没意思了。”
余洲靠在滑梯上,石头房子的屋顶缀着无数闪亮的小灯。鱼干的话让他恍然大悟这个房间,原来是从未得到过玩具的孩子,为自己打造的玩具房。
旋律营地里,许青原向胡唯一要来了普拉色大陆的地图。
从旋律营地前往北方的裂缝,马不停蹄,至少要走上大半年。
樊醒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提议“换方案。”
“普拉色大陆这儿,难道就没有除了马和马车之外的交通工具”柳英年问。
“摩托汽车”许青原说,“燃油哪里来”
众人陷入沉默。
有人敲门走入,是文锋。
“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文锋问樊醒。
樊醒请他坐下,其余人溜出了门。
不料文锋开口第一句话便激怒了樊醒“我认为没有必要去找余洲。”
樊醒注视他,鼻子动了动。文锋脚踝的伤口是樊醒拉着他躲开收割者攻击时留下的,血已经止住了,但没有完全愈合。他能闻到文锋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为什么没必要”樊醒诧异于自己的冷静,但他仍这样问了。
文锋的理由,樊醒其实能理解在营地首领的管理下,历险者们能够安稳地生活。他们没有必要离开营地,长途跋涉去冒险。樊醒异于常人,他更不应该带着其他普通的历险者,以身犯险。
现在的情况下,樊醒应当保存和提升实力。
与收割者的战斗可以看出,樊醒有力量,但并不擅长使用它。在前往北方裂缝的途中再次遇到多个收割者,甚至是多个强大的收割者,樊醒很可能会丧命。
而他如果变化为收割者,普拉色大陆上的历险者将面临更大的危机。
文锋并不清楚樊醒的真正身份,他好奇过,但樊醒和其他人都不愿意透露。“你这么特别,将会成为历险者非常重要的战力。”文锋最后说,“我们就有了与收割者、笼主对抗甚至找出离开鸟笼方法的机会。”
樊醒问“那余洲呢”
文锋斟酌着词眼“有些牺牲无法避免。”
樊醒“因为我有用,所以你希望我不要犯险。因为余洲没有用,所以他死在其他地方也没关系”
文锋“我不是这个意思。”
樊醒“反正他只是个偷东西的小贼,没了也就没了。”
文锋沉默,半晌略略抬头“他这样的人,在正常的社会里,是人人唾弃的垃圾。”
话音才落,樊醒已经掠到文锋身边。文锋看到这个一直吊儿郎当的青年,眼中如同燃起火焰。
樊醒拎着文锋衣襟,一字字说“他不是垃圾。”
文锋静静看樊醒,一言不发。
“甚至别人都可以不去,但你必须去,去找他,去他从那黑魆魆的破地方救回来。”樊醒说,“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他靠得极近,文锋身上的血气无比清晰。
那是和余洲极为相似的血腥气。
姜笑在屋外徘徊等候文锋离开的时候,季春月走了过来。
得知文锋来意,姜笑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即表情一冷。她季春月也当作文锋的同伴“季姐,你也不想去找余洲”
季春月“我要去的。”
姜笑“你比他有良心。”
季春月和姜笑坐在路旁,听着屋内动静。两人都担心文锋和樊醒吵起来。“他跟别人说还好,跟樊醒讲樊醒说不定会吃了他。”姜笑撑着下巴,“樊醒很喜欢余洲。”
“你们是一起进鸟笼的同伴吗”
“一开始不算是,现在是了。”姜笑也不愿对外人多说,“总之,不管怎样,我们都是要救出余洲的。”
“有朋友很好,”季春月说,“尤其在鸟笼这样的地方。”
短暂的沉默过后,姜笑终于忍不住问“文锋为什么这么讨厌余洲就因为余洲是小偷”
季春月“嗯。”
姜笑“他跟我们不一样。”她抓了树枝子在地上画圈圈,良久才继续说,“没有人教他,他也没有好好上过学、读过书。”
“这都不是偷窃的理由。”季春月说,“小偷毁了我和文锋的生活,很多年了,文锋一直没办法放下。”
“偷了什么”姜笑问,“全部财产”
“嗯,能偷的都偷走了。”季春月说,“还有我们的孩子。”
季春月和文锋的孩子出生于夏天的尾巴,9月9日,是个非常健康的男孩。
夫妻都要上班,婆婆从镇上来到城里,在俩人忙碌的时候负责照看孩子。日子拮据,但也快乐。
回到学校继续带毕业班的季春月非常忙碌,她接到婆婆带着哭腔的电话时,孩子已经不见了。
入室行窃的小偷袭击了耳背的老人,抢走老人耳朵上的金耳环,家中财物洗劫一空。现场痕迹显示,小偷曾在客厅和孩子睡觉的房间里走动多次。他可能在犹豫,也可能在观察。最后他连小孩也一并偷走了。
当时城里街道还未安装天眼,民警走访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一个出租房里抓到了行窃的人。
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瘦削,很高,讲话时不敢看人,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他不是第一次偷东西,所以扯下老人耳垂上的饰物时心里毫无障碍。或许是老人倒地的动静惊醒了孩子,睡在婴儿床上的小孩开始哇哇大哭。他对付成年人有经验,却不懂如何应付孩子,忙乱中抓起小床边的玩具逗他。
小孩停止哭泣,睁着圆溜溜眼睛看他,竟然咧嘴笑了。
七个月的小婴儿,不知为什么事情,莫名地乐呵着。他伸出小手去抓玩具,柔软的小手指碰到青年的手腕。
青年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买白货的时候听其他毒友讲过,男孩吃香,一个至少能卖五千块。
他骑一辆自行车四处踩点,假装送报员,没人起疑。腾空车后的小箱子,他孩子装了进去。或许是因为太憋了,等他回到家里打开箱子,孩子脸色发青,已经昏了过去,气息奄奄。
能卖钱的宝贝忽然成了烫手山芋。他匆忙跟毒友打听客源,毒友们一听孩子已经不行了,纷纷摆手不肯接,更别提帮他找买家。
趁着夜色,那昏迷不醒的小孩被他扔在偏僻的垃圾箱边上。凌晨打雷下雨,他心神不定,溜出去看情况时,孩子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