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洲偶尔回头看樊醒。
樊醒走得很慢, 也许是他长期保持人类形态,已经不太适应自己这过分高大粗壮的样子。蜥蜴般的尾巴很长,在身后笨重地拖着, 鳞片覆盖他的双腿与下半身, 像长在他身上的一件贴身衣裳。
樊醒不太乐意说话似的。余洲知道, 是自己方才问“能让我们离开缝隙吗”, 让樊醒心里有了别的想法。
他走一段就停下来,等樊醒靠近。樊醒快要与他并行时,余洲又继续往前。两人始终不能靠近。
余洲不清楚自己在警戒着什么, 或者说,在下意识地避免什么。他不能细想,不敢细想。有些事情从无开始的必要。
不知走了多久, 两人渐渐疲倦。
黑暗的长渊中,只有蓝色的小水母贴地游动。
茫然之时,头顶的黑暗仿佛裂开一般, 出现了亮光。鱼干随着声音飞速从高处落下“余洲”
它抱住余洲鼻尖, 疯狂亲他, 呜呜假哭“吓死鱼家了”
余洲不得不把鱼干拉开“你去哪儿了”
鱼干身上并无损伤,脑袋下方的骨头上还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它呜呜咽咽, 含含糊糊“被小十抓走了。”
余洲脚下,原本聚集在一起的蓝色小水母忽然疯狂骚动起来。它们潮水般往黑色的长渊深处褪去,余洲抬头时, 眼前忽然多了个人影。
几乎与樊醒等高的陌生身影立在余洲身前, 她根本没看到余洲,只冲樊醒点头笑笑“好久不见。”
樊醒在小十落下的瞬间立刻拉住余洲,把他护在自己身后。
“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樊醒的声音从牙齿缝里蹦出来,“安流”
鱼干“只有她能把咱们放出去, 没办法啊。”
余洲打量眼前的生命体。他从小十身上看到了与樊醒类似的鳞片,小十落下来的时候,覆盖在她身上的浓密长发微微扬起,这让她的全貌清晰落入余洲眼中。
她没有人类的双足,腰部以下是密集蠕动的十几条蛇尾。蛇尾就是她身躯的一部分,她依靠这十几条生长、蠕动的蛇尾来移动,但落地之后,浓密长发立刻覆盖在蛇尾上,这让她仿佛穿了件夸张至极的罩裙。
樊醒不跟她搭话,她自觉没趣,直接开口“把深渊手记给我,我放你走。”
樊醒与余洲同时看向鱼干。
鱼干急得打滚“不是我说的谁不知道手记被你偷走了”
它冲着樊醒喊。
两人心中霎时了然鱼干没说出手记真正的主人是谁。
“你要手记做什么”樊醒问。
小十“姐姐做什么,没必要跟你一一交待清楚。”
樊醒“你也想逃离缝隙”
小十一怔“你做到了”
樊醒“如果我成功,我还会在这里”
小十冷冷一哼。她是成年女性的声音,低沉喑哑,不悦时令人心生寒意“能从母亲手里偷走这东西,你也算是有点本事。”
樊醒“难得你夸我一次。”
小十“你有被我夸的资格吗”
余洲一直在樊醒身后不吭声,听这对姐弟一来一往。他忽然想起樊醒和安流都说过,安流是第一个孩子,樊醒是唯一一个能变化成人的孩子他俩最被母亲疼爱。
樊醒年纪最小,他没有照顾别人的机会,只被被人照顾过。
余洲心想,比他年长的孩子,会喜欢他吗他们会青睐这个被母亲和安流偏心地爱着的小孩子吗
小十的蛇尾攀爬上樊醒双足。“如果我在这里吞下你,母亲会知道吗”小十问,“她还会责罚我吗”
“吞了我你也不能变成人。”樊醒说。
小十放声大笑“说得好像你是真正的人一样。赝品。”她在最后一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在樊醒沉默的时刻,余洲做出了决定。
樊醒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小十会威胁樊醒的性命安危。而姜笑他们还在普拉色大陆上,他们也同样需要保护。余洲不仅想自己离开,他还想带着除了樊醒之外的所有人离开。
“手记在我手上。”余洲抬起手对小十说。
樊醒一拽他的手腕。
几乎就在瞬间,小十冲到余洲面前。她仿佛要把余洲整个人生吞下去一般,嘴角咧开,蛇尾与头发紧紧捆缚余洲的双臂。樊醒怒吼着亮出异样的手爪,要把她和余洲分开。
“但我不知道怎么交给你。”余洲说,“只有我能打开它。”
小十愣住了。
“让我吃了你吧。我吃了你,它就是我的。”她很快用故作甜蜜的声音说,“不疼的,很快就结束了。”
余洲眼睛一眨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直接粗暴的转移所有权的方法。下意识地看樊醒,余洲心里在这一刹那想的是别的事情樊醒也想过吃了我么
樊醒低吼“余洲你想干什么”
余洲又对小十说“如果吃了我也不行呢这本手记很明显是历险者带进来的东西,你吃了我,我消失了,成为普拉色大陆的收割者。属于我的手记还会存在吗”
小十闭上了嘴巴。她也不知道。
她看看樊醒,又看看鱼干。
“安流不肯告诉我它的心脏在哪里,我至少能拿到手记吧”她大喊,“我什么都没有我离开母亲的时候,我只有四时钟”
“那你把我带走吧。”余洲立刻接话。
樊醒攥得他手腕很疼很疼,余洲根本无法挣脱。
“只要你让樊醒和安流离开这条深渊,回到我们同伴身边,我会为你打开手记。”余洲说,“手记上记载的事情,我也会一一给你解释。”
樊醒已经意识到余洲想要做什么了。
他打算利用手记接近小十,从她口中问出这个特殊“鸟笼”的最重要秘密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钥匙”,能让人离开“缝隙”如果有,这把钥匙是会带他们回到现实,还是进入所谓的上一层“鸟笼”
“他没有用,可以走。”小十看了一眼樊醒,目光回到鱼干身上,“但安流哥哥得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樊醒半晌没吭声。他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惊。在此之前,他只知道余洲想回到妹妹久久的身边,但他从来不能理解,这种“回去”的念头有多么强烈。
站在余洲面前的小十是异类,是迥异于人类的危险生命体。但余洲拥有手记,他胆敢与小十做交易。
樊醒最终松了手。
小十卷走了余洲和鱼干。
她和人类的居住习惯不同,普拉色大陆是她的天地,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不需要像人类一样定时睡觉休息。
把余洲和鱼干带到山顶,小十看起来很高兴。她指着下方的四时钟问鱼干“安流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吗”
鱼干有气无力“记得”
它被山风吹得晃来晃去,最后藏进余洲的衣服帽子里。
小十缩小了形体,和余洲等高,她像看一个有趣玩意儿一样看余洲。
“你好奇怪。”小十笑着,“见到我的人类,没有一个像你这么镇定的。”
余洲心中一动“你见过很多人类”
“几十个总是有的。”小十歪着脑袋,开始数手指,“琵琶,旭日,星落,换过七八个。傲慢原也换过两个。旋律换得最多,我记得至少换了十个首领”
余洲大吃一惊“你你说的人类,是历险者营地的首领”
“当然。”小十笑他迟钝,“每一个历险者营地的首领,在他们成为首领的时候,我都见过。比如傲慢原的谢白,你应该见过的,历险者抵达普拉色大陆之后的第一个营地。”
见余洲不敢置信,小十继续道“你们是从傲慢原转移到旋律的路上被我逮住的,对吧旋律营地的胡唯一我也见过,他非常非常怕我。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别人怕我。”
她微微侧头,裸露在头发之外的下半张脸上是近乎完美的笑容“所有营地的首领,都是我的人。无论历险者还是收割者,都是我的鸟儿。”
“我确实没有见过笼主。”老胡正带着一行人在密林中跋涉,“你们对笼主好奇,不如直接去问谢白。谢白不是说他流浪普拉色大陆的时候,远远瞧过一次”
问他笼主相关问题的是柳英年,老胡的答案显然不能让柳英年满意“你真的没见过笼主吗樊醒现出原形的时候,你看起来也太镇定了。你是不是见过和他差不多的东西”
老胡沉默不语。
“头一次见到樊醒那样的东西,”柳英年不用“怪物”来形容他,“你居然还有心思举枪对着自己同伴。不愧是首领,反应很特别。”
姜笑拉了拉柳英年的衣角,让他闭嘴。
“你懂不懂看氛围啊再问下去,他会杀了你。”姜笑压低声音。
柳英年立刻闭嘴。
他们已经来到密林的边缘。那道伤痕一般的深渊清晰可见。
深渊将河流从中分割开,但河水并未断绝。水流从深渊上流淌而过,仿佛被透明的东西托着,仍在不断地流动,穿过密林与旋律营地,往大陆中心汇集。
姜笑站在河边,怔怔看着这超出常识的一幕。
文锋和许青原走在最前。他俩用许青原曾使用过的理由说服了老胡,老胡身为旋律营地首领,他也害怕樊醒这样的怪物会变成更可怕的收割者,到时候危及旋律营地。文锋问许青原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对许青原利落身手十分好奇。
许青原“猎人。”
文锋“山里的”
许青原没有回答,他在当日激战的地方看到了一个人。
已经恢复人形的樊醒光着身子,呆坐在深渊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