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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收割者(21)
    这是小十从文锋和季春月记忆中挖出来的片段。

    婴儿床上挂着旋转的小玩具, 铃声叮咚轻响。结婚照挂在卧室床头,相上两个喜悦饱满的年轻人,和如今的文锋季春月差别很大。育儿书籍三三两两散在桌上, 衣柜和书柜被翻得乱七八糟, 东西掉了一地。

    余洲走到客厅, 地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是幻象, 余洲伸手能穿过她的躯体。他的奶奶,在之后漫长的人生一直自责和愧疚,没能保护好他。

    余洲站在这个家里, 又陌生,又觉得熟悉。

    一切理所应当,如他想象的那样摆放和设计。这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四口之家, 电视机旁放了小相框,小孩儿躺在床上,脑袋上放着一顶军帽。军帽对他而言太过宽大, 只盖住半个脑袋, 小孩并不知这帽子寄托着什么愿望, 只是看着镜头笑。

    樊醒亦步亦趋,他勾住余洲手指, 把他手掌握住。

    文锋和季春月出现在房门外,像影子一样晃动。季春月发出尖叫,捂住了眼睛。文锋一把抱着她, 惊恐地四望“发生了什么”

    余洲第一次如此认真仔细地打量他们。

    文锋是退役军人, 他的手脚结实有力,部队里学来的技能还未忘却,擒拿时又准又快。和余洲一样,他也有笔挺的鼻子和薄嘴唇, 脸颊瘦得凹陷,胡子拉碴,理成平头的头发根根直竖,跟他性格一样不肯弯折。灰绿色的冲锋衣罩在他身上,哪怕处于惊愕,他的眼神也像真正的猎人。

    季春月比他矮,比他更瘦弱,头发剪短了,乍看起来像个男人。余洲知道她有温柔的声音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装满了眼泪,她看见余洲,忽然从文锋怀中挣脱,朝他走来。

    余洲吃了一惊,季春月把他抱住了。

    “你受伤了吗”她呜咽着,“好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洲全须全尾,没有损伤。季春月前后看了,最后捧着余洲的脸“你们都是我和文锋带出来的人,要是出事了,真不知怎么回去面对营地的大伙儿。记住季姐的话,以后遇到危险,不要管别人,你先保住自己的命。”

    余洲静静听她说。

    “你妹妹不是还在等你么你得回去的,可不能死在这破地方。”季春月咬着牙,“我们都要回去的。”

    余洲问她“这是你们的家”

    季春月的手微微发抖。她极力避免看周围陈设,可根本无法回避。文锋想把地上的母亲扶起来,但发现是幻影,只好作罢。

    夫妻俩的记忆并不完全是这副样子。当日接到警方通知,二人先后回家时,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无法进入。受伤的老人坐在楼梯上哭,她耳垂破了,那入室盗窃的小偷是直接把耳环从她耳朵上扯下来的。季春月和老人相视垂泪,文锋顾不上哭,他立刻找警方询问,联系战友,想获得更多的信息和帮助。

    许多细节,是之后听老人讲述才拼凑起来的。如今在他们眼前的就是当日案发的情景。

    季春月不敢走进卧室,她后退离开了这个家。樊醒问“然后呢你们去了哪儿”

    “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季春月的眼泪不停滚落,她用手撑着额头,让自己不至于倒下,目光却无法聚焦,“可是找不到完全找不到那个混帐他把久久扔在垃圾桶边上他怎么能他怎么忍心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

    她吞咽了眼泪,一时间说不出话。文锋站在客厅里,看着地上母亲的幻影,又抬头看卧室里空荡荡的婴儿小床。

    周围的一切正在变化,雨渐渐落下,他们站在一条漆黑冷清的街道上。苦楝树长满新枝新叶,雨夜里娑娑娜娜,昏暗灯光穿透羽毛般的叶片与细小雨水,照亮树旁垃圾箱的一个小小包袱。

    季春月发出模糊的吼声,疯狂扑向那个小包袱。小包袱里空空的,她抱起来,包袱在她手里消失了。

    余洲第一次知道人原来可以这样撕心裂肺地哭。

    他退了一步,发现樊醒仍牵着自己的手。

    文锋抱着季春月,捧着她的脸,让她看自己“这些都是假的”

    季春月哭着喊“是真的是真的久久被丢在这里”

    “春月,看着我,听我说。”文锋眼睛也是红的,“都是笼主搞的鬼。那个怪物,想分裂我们。小团队里除了樊醒,就是你我能和收割者对抗。动不了樊醒,所以才对我们下手。别想了,这不是真的。”

    季春月止住哭泣,眼泪仍流着“那天还下雨,他会着凉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两人沉默对视,季春月捂着耳朵“不是的,不可能的,你不要说”

    文锋抱住她,耐心抚摸她的后背,直到季春月冷静。

    余洲听懂了他们没说出口的话。不到周岁的婴儿,在箱子里憋得脸色发青,如此虚弱,又放在垃圾箱旁边,淋着雨水。它活着的可能性其实很低、很低。

    他无法动弹,想走到文锋和季春月身边,想说“我在这里”。

    但他实在没有勇气。

    他的手在樊醒掌心里微微发颤,樊醒正要说话时,眼前景色又是一变。他们回到了那间被洗劫的房子。

    婴儿床上悬挂的摇铃轻响,季春月站在客厅与卧室之间的过道上,她不敢迈入卧室。婴儿床上有模糊影子,小孩儿伸出双手,轻笑。季春月脸上泪痕未干,她往卧室走了一步,周围再度变暗。

    雨夜,苦楝树,垃圾箱。季春月手中的小包袱里只包了一团空气。

    场景变化得越来越快,不是家中,就是小孩被丢弃的地方。季春月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保护不了你”

    余洲才明白小十所谓的“折磨”是什么意思。

    小十说过,她擅长这个。

    文锋已经无法再安慰季春月,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在不断变化的环境里闭上了眼睛,眉头因痛苦而皱成一团。

    “小十”樊醒扬声大吼,“停下别玩了”

    黑色的天空里传来嘶哑的轻笑“这就够了吗”

    苍穹裂开,黑色的水膜贴地褪去,季春月和文锋落在小岛屿的石头地面上。姜笑冲过来扶起季春月,季春月却完全失去了力气,已经站不起来。她呆呆看着粗糙地面上的石块,肩膀抽动,任由文锋和姜笑怎么拉都起不来。

    小十藏在水里,露出半个脑袋。她想笑,但看到季春月模样之后,笑意消退了。

    “不就是没了一个孩子吗”她对鱼干说,“人类还可以继续制造很多、很多的孩子啊,就跟母亲一样。这有什么可哭的。”

    鱼干“可是重新制造的孩子,不是那一个。”

    小十“孩子不是都一样吗这个不喜欢不满意,那就再造一个。”

    鱼干“人类跟我们的母亲不一样。人类制造孩子的过程非常艰难,所以每一个都很宝贵。”

    小十呆呆看它,半晌才咕嘟嘟地在水里问“我离开的时候,母亲伤心过吗”

    鱼干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但在她的脸上,鱼干看到了一种新鲜奇特的表情。羡慕,嫉妒,惆怅,忧伤,是人类才会有的,复杂难析的情绪。

    鱼干摆了摆鱼鳍,游回余洲身边。

    “季姐”姜笑看看余洲,发现余洲只是站在一旁不靠近,忙继续劝说季春月,“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是真的。你的孩子还活着的。”

    “没有了他没了”季春月抽泣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她并未意识到面前人是姜笑,只是怔怔回答,“我知道的我和文锋一直自欺欺人我们根本回不去,他也早就不在了。”

    她捂着脸,身体痛苦得蜷缩起来。

    “我不想再走了,收割者,笼主,什么东西都可以,直接杀了我吧”

    文锋握住她肩膀,那双永远冷静锐利的眼里同样是浓烈的痛苦“春月,别说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回去的”

    “回去也没有意义了”季春月大喊,“你清楚,我也清楚他没了他没了”

    有人单膝跪在她身边,温暖的手覆盖季春月冰冷的手背。

    “他还活着。”余洲低声说,“那个小孩没有死,他被人捡走了。”

    季春月和文锋同时转头看他。季春月眼神里满是怀疑,但余洲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戏谑。他注视季春月,点了点头“很健康地活着。”

    那句能令所有人欣喜的话就在余洲嘴边。

    季春月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喜色。

    文锋一把攥住余洲的手“你认识他”

    下意识地在余洲身上匆匆一扫,文锋紧接着脱口而出“你怎么认识他他也是”

    余洲不喜欢和别人直视,更不喜欢看别人的眼睛。

    他很小的时候就读懂了他人目光中蕴藏的意义憎恶、厌烦、鄙夷、嘲讽林林总总,他一度无法承受。

    后来随着脸皮渐厚,他不那么害怕他人目光里未吐露的情绪了。

    但和文锋对视时,文锋目光里熟悉的东西,仍旧在一瞬间刺中了余洲。

    余洲霎时间慌乱,羞惭重锤一样打在心里,钝痛渐渐淹没了他。

    他顿了顿,不足半秒钟。

    狂潮一样汹涌的激动已经彻底从余洲心里退去,樊醒和鱼干就在他身边,一人一鱼对视一眼,被余洲心头出乎意料的平静震惊。

    “他怎么可能跟我这种人当朋友。”余洲笑着,“他现在姓黄,是个刚开始工作的小律师。”

    他开始回忆,自己在最后一次行窃时,多次踩点才认得的那个小律师。

    小律师有体面的工作,开一辆小车,和女友同居,他们喜欢装点家里的布置,节日时在窗口挂几串小彩灯。

    余洲观察过那小律师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是羡慕,他真的没有羡慕。余洲对自己说,那绝对不是羡慕,只是单纯的印象深刻。小律师勤恳地工作,讲话有礼貌又好听,他上庭回家总是一身笔挺西装,天热了脱下外套,白衬衫黑裤子,是个很端正的青年人。

    他有善良的恋人,余洲踩点时看到女孩随身带着创可贴和酒精,给摔跤的小学生做简单处理。她是护士,戴一副方框眼镜,讲话又快又脆,左脸有个小酒窝,风风火火的急性子。

    “他比我还要高一点,”余洲比划,对文峰说,“头发也是硬硬的,留平头,跟你很像。”

    樊醒和姜笑怔怔看正不断讲述虚假故事,让季春月、文锋满足的余洲。

    樊醒再次握住余洲的手,那手冷得如同浸过雪水。

    作者有话要说  鱼干摸摸余洲。

    姜笑抱抱余洲。

    樊醒我亲亲余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