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笙白只是想吻,但并未这么做。
他舔过獠牙尖,想起了丁清下唇细小伤口溢出的血珠,她唇上的伤早好了,但那血腥味儿好似仍留在周笙白的唇齿间。
丁清说她不会让他失望的。
这话被周笙白放在心上绕了几圈,而后他望向丁清的双眸,眼神带着些许较真“但愿如此。”
片刻沉默,周笙白转身离开。
他沿着洞府内的台阶一路走向窥天山巅,丁清眼见他离开,石室内安静地仅能听到些许从洞口刮过的风声,和她的心跳声。
多日不曾回来,石室里有些地方落了灰,丁清没闲着,她将自己的衣物与吃食找了个角落放下后便给周笙白整理屋子。
她舀了温泉里的水,先是把石床石桌擦了一遍,又将那些银制器皿洗干净放回原处。
室外天色渐暗,丁清将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坐在石床下的台阶上,怀抱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用绸布仔仔细细擦起来。
她擦夜明珠时还想,这样拿去外头价值连城的东西周笙白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总不至于是中堂给的。
倒不是中堂没有买夜明珠的实力,而是中堂多年来都是五堂中最务实朴素的,不大会弄这华而不实的东西。
擦到一半,丁清忽而听见了窸窣声。
她抬头朝石面屏风那边看去,屏风后露出了一小片温泉池,上头水纹波荡,显然有人从浅水台阶处走过。
“老大”丁清开口。
周笙白嗯了声,算是应她。
丁清不知道周笙白是何时从山顶下来的,她在石室内里外收拾了一个时辰左右,注意力早不在对方身上了。
现下日落西山,石室内的光线更为昏暗,周笙白一身黑色,又有屏风遮挡,丁清的确没看见他下石阶。
石面屏风上多了几样衣物,一只骨节明显修长的手抓着鬼鸟面具挂在了屏风一角,丁清的目光就落在面具的尖喙上,胸腔传来了阵阵突跳,打得她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
屏风后,是周笙白的真面目。
丁清从未见过他完整的相貌,他面具下的脸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无人知晓。
入水声传来,很轻微,可此时没人说话,山外的风都不明显,反而使得那些许拨动水面的声音尤为清晰。
周笙白的动作很轻,温水蒸腾出的热气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微卷的长发有一部分挂在身前,一部分垂在背后。
发丝没入水里,漂浮其中,随着水纹摆动摇晃。
他能听见丁清的呼吸声,甚至能察觉到丁清的双眼还在直勾勾的、一寸不移地望向屏风。
光是如此想,周笙白的心跳便开始紊乱了。
若目光也有温度,丁清现下的视线大约是能将鬼鸟面具上盯出一个洞来。
直到周笙白从水里站起身,一声突兀的哗啦啦打破寂静,丁清才蓦然回神,怀中的夜明珠从臂弯中滚了出去,哐当一声落地,顺着台阶咕噜噜滚出好几圈,直往石面屏风而去。
丁清弯腰,顺着夜明珠小步追上,那夜明珠撞上了屏风慢慢稳住,她将其重新抱在怀里,仔细看看有无磕坏碰花。
夜明珠无碍,丁清松了口气。
啪嗒。
一滴水滴在了丁清面前的地面上,她抬头朝上看去,迎面扑来一片黑。
被温泉的热气熏得尚存温度的玄衣顺着屏风边缘落下,劈头盖脸地蒙住了丁清的脸。
她是蹲着的,在石面屏风后缩成小小的一只,周笙白身量高大,衣裳能将丁清完整地遮住。
她摇了摇头,伸手拨开对方的衣服,鼻息间闻到的是一股清列的香气,似是某中花香,味道很浅,有些熟悉,可丁清却想不起来在哪儿闻过了。
她保持着昂头的姿势,入目便见到一双拥有漆黑瞳仁的桃花眼。
周笙白的相貌直接印在了丁清的双眼里,她看见过周笙白的下半张脸,看见过那双面具下的眼睛,所以她也猜测过对方的长相必不会难看,却也从未想过会如此好看。
剑眉入鬓,桃花眼似是盛满了星空,高挺的鼻梁下,薄唇似笑非笑。
他居高临下,眼皮垂看着睨向丁清,卷翘的睫毛上沾染了水雾,眼底一片氤氲。
长至腰际的微卷乌发被水打湿,半干地垂下,偶尔顺着发尾落下几滴水来。
周笙白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长衣,手上拿着那张鬼鸟面具,面具上的黑羽从指缝漏出,与他修长偏白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方才他就是为了拿面具才会无意间碰落换下的衣裳,现下去看,小疯子的眼里满是他的模样。
丁清眨了眨眼,不含恭维真心夸赞“老大,你长得真好。”
周笙白被夸了也不为所动,他将面具重新盖在了自己的脸上,转身欲走,丁清便站起来跟着他。
她诚心道“你长得这样好看,着实不该戴面具的。”
声音还带着些许惋惜“你若以真面目示人,大约是能惹得一个镇的姑娘共同为你争风吃醋。”
这回周笙白停下脚步了,他回头朝抱着夜明珠的小疯子看去,对方那一双鹿眼还在盯着他的面具,似乎希望能从面具下窥看方才未能仔细瞧清的容颜。
周笙白道“我就只配一个镇的女人争风吃醋那看来长得也不算多好。”
丁清马屁没过脑“我老大倾国倾城”
周笙白一怔,耳尖罕见地红了起来。
丁清原先说是一个镇,只是第一时间想到周笙白戴着面具陪她下山去镇子里时被许多人侧目,故而才会这般夸赞。
若周笙白首次带她出去是城里,她便会说一城池的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了。
丁清将夜明珠放回石床边的托盘上,自己席地而坐,盘腿于石阶处仰望着周笙白,眉眼含笑。
“你”
他动了动嘴唇,对上丁清的视线忽而乱了呼吸节奏,声音略微低哑道“你去洗洗吧。”
“哦”丁清笑盈盈地起身,她从石阶上跳下来,去角落包裹里找到一身干净衣裳,抱着衣裳便去石面屏风后,全程并无扭捏避讳。
周笙白的心思动了动,在丁清入屏风后没一会儿突然开口喊她一声。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气音吐出的,可石室很安静,丁清听见了。
石面屏风后露出了少女披发歪出的脑袋和半截莹白的肩,周笙白见状心跳似乎骤停了一瞬,他侧身背过去,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
丁清唔了声,心想这天都快黑了,他们今日才回来,周笙白要去哪儿
罢了,老大提过约法三章,他的去向自己不必知道。
其实周笙白哪儿也没去,他只是站在洞府外的悬崖边上吹了许久的寒风,眼看着半入天际的太阳彻底消失,天光暗淡,深林入夜一片寂静,仿若世界虚无,他又回到了孤独。
长年累月,周笙白都是这样一个人过来的。
他不需要与人说话,反正最终也只会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也不需要有人陪伴,他厌恶旁人看他的眼神。
丁清说他长得好看,不该戴着面具。
周笙白其实大约知道自己的相貌尚可,曾在他年幼时也有人因此主动示好接近过他,可他收到过最友善的眼神,便是旁人的怜悯。
“这孩子长得倒是挺好,只可惜那腿”
他接受自己不像人的羽翼,不像人的右足,遮掩于人们眼中,可称之为俊美的容貌。
他不想迎合任何人,他不屑得到那些人的认同。
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过往,周笙白的身子渐渐冷下来了。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山峦之上弯月高挂,周笙白回到洞府,他的石床上还是整洁的,三层台阶上的蜡烛却少了一个。
夜明珠放着淡淡光辉,洞府的一角里微弱烛火闪闪烁烁。
周笙白看见丁清铺着一床被子,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背对着光源,面朝一包裹衣裳与一包裹干粮睡下。
丁清花了很长时间将石室内打扫干净,到头来却只给自己划了这么一小块地。
周笙白原以为她坦然接受温泉池,大约也会欣喜睡上那张石床。
可丁清没有这么做。
小疯子分明是没皮没脸地凑上来,又总在周笙白意想不到之处保持分寸。
他望着那一小团隆起的被子,讨厌丁清的自觉,有中冲动想要过去掀开她的被子,把人抱起直接扔在石床里,压在怀中搂住她。
可周笙白也只是站在石桌旁看了会儿,一如他原先想吻她,却也忍住了一样。
丁清的呼吸平稳,她早就睡着了。
周笙白抱着丁清飞了几日,应当极困,可他现下没有丝毫睡意。
他在洞府前吹久了风想进来暖暖,四肢是回暖了,心里依旧空荡荡的。
弯月出云,十二月的冬风吹了半宿,子时过后,窥天山上落雪了。
这里离天很近,月光很亮,莹白的光芒从通往窥天山顶的石阶处落下,一片片雪花随着风跳跃进来,又被温泉的热气蒸腾,化成水珠,滴滴答答掉在地面上。
丁清向来浅眠,听到水声以为下雨了,她起身目光朝石床处看去,上头被褥凌乱,却不见周笙白。
她对着微光石室轻声喊了句“老大。”
无人回应。
丁清稍微清醒了些,听见山顶似有响动,于是在周笙白放衣服的石室内找了件加厚的披风抱住,沿着石阶往上走。
刚出石阶便有呼呼的风刮来。
丁清在山顶看见了周笙白,他身上穿得单薄,正挪动石块为那一丛小白花挡风。
丁清见状立刻展开披风,小跑上前踮起脚往周笙白的肩上披去。
周笙白在她来时就发现了,他没弯腰配合,丁清披得有些费劲,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的怀中,立刻便能感觉到从周笙白身上传来的寒意。
同样,周笙白也能感受怀中人的温暖。
丁清像是在主动投怀送抱,把披风整理好了道“老大你下去吧,我替你搬石头。”
周笙白觉得獠牙又开始发胀发痒了,他吞咽口水,见丁清毫不犹豫走入风里,抱起与她身量一般高的石头,摆出难看的姿势用尽全力挪动。
她用力到咬牙切齿,像是自言自语“这小花长得真好,比上回多了好大一群,这么冷的天也没冻死。”
停顿,顺便拍个马屁“还是老大悉心照料得好,这小花当识趣些,开满一山顶才是。”
周笙白的呼吸沉了,他又感受到了那股像是溢满胸腔的酸胀感,心跳扑通扑通的,为那豪放挪石的女鬼紊乱。
周笙白垂于身侧的手动了动,最终摘下了面具,叫住她。
“丁清。”
“在”
丁清回头。
雪很大,月很亮,夜风吹乱二人的发。
周笙白薄唇轻启“你说我以后不戴面具了,好不好”
丁清道“老大想戴就戴,不想戴就不戴,只要你高兴,都好。”
丁清没明白周笙白为何会问她这话,转念一想,觉得大抵是因为她夸他好看
“风冷,下去吧。”
周笙白说完,随手把鬼鸟面具扔下石阶,面具啪嗒啪嗒滚落,最后咕咚一声沉没入温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