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一声惊回,周笙白仓皇转身,背对着疾步跑来的丁清。
他眼睑挂着的泪珠无声地落入了天池里,与池水融为一体。
看见水中波纹时,周笙白有些诧异,他慢慢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眼下,指尖尚余湿润。这好像是他自懂事以来,第一次落泪,悄无声息的,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泪痕很淡,也仅有这一滴,被风轻轻一吹就没了。
纤长的羽睫下,幽深的瞳仁中残存天石镜中丁清的过往,那一幕幕令人疼惜的过去逐渐平息,就像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丁清跑到了周笙白身后,微微喘气,口气还有些兴奋“老大,我找到赵煊的秘密了,我有办法让他身败名裂,必然比死还痛苦”
微卷的长发上,羽状银簪斜斜插着,于阳光下微微反光。
丁清伸手过去扶正,恰好周笙白转过身来,冰凉的银羽滑过她的指尖,紧接着是突兀且有力的拥抱。
周笙白很高,他的双手环着丁清的肋骨,哪怕已经弯身下来仍旧让丁清踮起脚尖,抱得有些费力。
丁清愣然,方才的喜悦之情抛至九霄云外,周笙白的软发被风吹到了她的脸上,带着冷冽小白花的香味,她眨了眨眼,不确定地用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怎么了”她问。
周笙白的声音闷在了她的肩窝“清清。”
“嗯。”
“我抱抱你。”他道。
丁清哎了声,心想古怪了,这不是正抱着了吗
还是说老大把话说反了其实是你抱抱我
管他呢。
丁清费力地往上蹭了蹭,仅一双脚尖挨着地,她的双手从周笙白的背后勾着他的肩,给了他结结实实一个拥抱。
丁清的过往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及时醒悟,灵魂尚且纯净。
周笙白有些庆幸她遇见了自己,他心中感慨万千,竟一时不知,究竟是他救了丁清,还是丁清救了他。
在山洞里的那些天,丁清拥抱浑身长满羽毛的周笙白,亲吻他,回应他的喜欢。周笙白便起了将她带回窥天山,就和她两个人待在那儿,哪儿也不去,一辈子都不出来的想法。
他想把她藏起来。
他想保护她。
凡是威胁她的,伤害她的,他都不会留下。
“老大”丁清颇为不解风情道“随便抱抱就好了吧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追我,那些捉鬼的应当很快便能发现我在这里了。”
周笙白叹了口气,心中不免气恼,白心疼她了。可又想,大约便是她这股没心没肺,百折不挠的性子,才能支撑她走到自己面前。
他摸了摸丁清的后脑“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
丁清自然信任他的能力,只是她尚有自己的计划“我倒是不担心他们带走我,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有事要做,此事还得麻烦老大出面。”
“你说。”
丁清道“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发现赵煊的性格古怪,他在背叛我之前,纯然就是个温润公子,可却能变得暴戾阴狠,转而又做出款款深情的模样。”
回想起过往,丁清依旧觉得不适“当时我被永夜之主带回去,并未细想,可今日我在城主府外附身了一片魂魄碎片在他身上,又立刻被他发觉,便也猜到了原因了。”
“他不是一个人。”周笙白道。
丁清震惊抬头,眼神中有些意外惊喜,问道“你是在骂人,还是真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如你所说,这世上会附身的鬼并不止你一个。”周笙白捏了捏她的脸“凡世间贵胄人士,十有身上都附有鬼魂。那些鬼如你一般,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们附身为人,是为了借他人的身体生存,而把身体借给他们的人,则是为了他们的过人能力。”
“正是如此”丁清连连点头“我从城主府逃出那日,骗了赵煊弄断双腿,照理来说他不应该能站起来,除非有另外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操纵他的身躯。”
只是力量也有用尽之时,丁清受尽折磨,也不能在双腿腿筋明显挑断时站太长时间,那个鬼魂却可以让赵煊一路追到城主府后门,直至抛出一剑后才丧力停下。
那时丁澈的死对丁清打击很大,她的脑海中只要提起赵煊,不是恶心就是恨意,根本没有细想这些奇怪的地方,现如今想清楚,也就明白如何报复对方了。
“老大,你能不能给周堂主去封信”丁清道“我想让她在参加完孔老头的寿宴后,来鄞都城。最好带上孔御,那小子一看就是个搅事的好手。”
此刻丁清对他的要求,周笙白无不答应的。
丁清见他答应心中高兴,随后又有些懊恼道“还得回鄞都城找个驿站。”
“不必这么麻烦。”周笙白道。
他与周椿之间很少书信来往,以前周笙白也不会刻意去找周椿,丁清曾说过每次只要周椿出事了,他都会出现救人,大部分是因为巧合。
不过他的确有可以联系到周椿的方式。
周笙白牵起丁清的手,摸到她手心里的冷汗,知晓她一路过来恐怕心慌得很,于是牵手的力气稍紧了些。
离开天池,湖边上还有许多冒出水面的宝石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几道缤纷的彩光折射上周笙白的衣袂,丁清的眼没往发光的地方看去,却是落在了他袖摆的银雀上。
天池旁有几排柳树,初春抽芽,树下有一丛韧性十足的蒲草,这几日天气转暖后,柔嫩的蒲草芯长了些出来,被枯黄的老叶包裹其中。
周笙白从中抽出一片蒲草叶来,那叶子如刀似剑,嫩得只需双指一掐便能出水,仅有两指长,一指宽。
他将蒲草叶朝空中扔去,单手比了个结印后,叶子自行折成了一只绿草蝴蝶,扑扇着翅膀朝远方飞去。
丁清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什么”她问。
周笙白道“化形咒与传信符。”
丁清知道,符咒本为一体,中堂在最古老的时候这些都会,南堂也是后来中堂的分支过去,渐渐将符咒分开,自成一派的。
那些可以追述上千年之前的事,现下纠不出什么意义。
厉害的捉鬼能士,的确可以以纸、以瓦、以石做符,花叶也是其中一种。
周椿可以凭空画符,周笙白会用叶子做符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对咒术也颇有研究,之前在风萧坳的安魂咒便是如此。
那些如今逐渐不会被人提起用上的古老秘术,周笙白会的不少。
“老大好厉害”丁清不吝夸奖,望向周笙白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就在他们方才离开的天池边上,有几个蒙面的捉鬼行家出现,这些人是被赵煊养在赵家的,现下派出,满城搜索丁清的下落。
赵煊几年前双腿残废不能行走,从天之骄子变成废人,若非必要,他很少出门。
昨日会在街上与丁清擦肩而过,也是因为刚结束孔家那边的寿宴,提前回来了。
孔老爷子的寿宴于三日前举办,当天晚上结束宴会,孔堂主留下赵煊与他谈起自家女儿的婚事。
孔家长女孔鸢自幼在东堂习医,赵煊因腿伤问题,没少她联系。
温柔的赵煊很快便让孔鸢坠入爱河,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甚至以为他治腿的恩情,央求来了一枚黑玉章,几次三番向家里提起赵煊。
赵家剑法独特,孔堂主曾经也很赏识赵煊,他虽意外残疾,可威名犹在,两家联姻对彼此都好。
赵煊却婉拒了对方,次日一早便出发离开了孔家,只留下带去的昂贵礼物。
赵煊提前走,其余人还得在孔家将客坐满为止。
寿宴上,中堂明摆着与东堂不对付,就在寿宴的前两天,周椿与东堂的上官堂主动起了手,双方符阵你来我往,看热闹的人堵了两条街。
上官晴瑛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只能去找孔家人出面。
周椿的符化成了刀,割断了上官堂主的一截胡子,她指尖攥着几根白毛,眼神冰冷道“看在孔老堂主的份上,这笔账先记下,但上官堂主你且听好了,因你言而无信,日后周家与上官家,再不必往来。”
往上追溯三代,上官家与周家可以称之为五堂中最友好亲近的了,若非如此,上官晴瑛幼时也不会住在周家几个月。
此话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绝无回旋余地。
上官堂主被一个晚辈割胡子拂面子,指着周椿的鼻子怒骂道“小丫头无礼”
周椿懒得与其废话,转身便离开。
上官晴瑛跟了上去,她知道家中族老是为了给周笙白治病才聚在一起的,只是不知说好的治病,怎会演变成刀剑相向的地步。
不论她说多少话,周椿都没搭理,上官晴瑛一路将周椿送回了周家所住的客栈,周椿才开口道“你回去吧。”
“阿椿,你把话说得那么决绝,难道以后我们连朋友也没得做了吗”上官晴瑛已经担心得满眼是泪了。
周椿却比她先一步哭出来,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因祖上与上官家亲近,两方往来密切,所以她信任上官家是真心实意要帮她的。
可到头来,她却眼见着自己的舅舅在众人面前抬袖遮脸,踉跄着双足化成了鹰爪,狼狈破窗而去。
这都是因为她,都怪她
周笙白说得没错,她太蠢了。
“晴瑛,你回去吧”
周椿关上了房门,上官晴瑛在她门前喊了两声阿椿,没人回应后只能垂眸擦了眼泪,恹恹地往回走。
两日后孔老爷子的寿诞上,众人献礼,为了面子,谁都没当众提起中堂与东堂的事,但私下闲聊的不少。
周椿近日总能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她硬撑着在孔家住了三日,第四日便准备辞行了。
周椿早起还未动身向孔堂主作别,便在窗棂上看见了一只绿叶蝴蝶,那蝴蝶编得精巧,甚至在她开门后扑过来,她伸手接住。
绿叶蝴蝶在碰到周椿掌心的那一刻化成了一片普普通通的蒲草叶,突然腾起的雾气上,显现了几行字迹。
等雾气散去,字也没了。
周椿心下微沉,她知道是谁给她传信。
舅舅没事了。
他去了鄞都城,还要她带上孔御一同前往,也不知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