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清与周笙白到了云川城没有去闭苍山庄,只在城内的客栈要了一间房休息,等待周椿从西堂归来的途中,丁清趁机将云川城摸了个遍。
云川城内没什么特色,城外倒是有一片杏花林,清明过后雨水仍旧未止,只朦朦胧胧地如雾一般笼罩在云川城上空。
杏花开的正是时候,粉白一片,脆弱的花簇于微雨中轻颤。
丁清听城里的人说,这地方是周家的果林,因周家几代以前的堂主都喜欢喝杏果茶或杏酒,才有了这片果林。
但自从周椿的外祖母离开云川城后,这片果林便被当时周椿的外祖父封住了,后来没过几年,周椿的外祖父便过世了。
这话是城里的一位卖梨的老人说的,她也说如今果林周家也不管了,荒废至今几十年,那些杏树与野花就长在了一起,清明前后开得最好。
若是撑伞进去闻一闻花香,别有一番趣味。
丁清没那个别致浪漫,她觉得雨天出门本就麻烦,还要撑伞去满是花丛树枝的地方,进出不便,脚下踩泥,能有趣味到哪里。
但她还是买了那老人两颗梨子,回头便把这事儿说给了周笙白听。
周笙白的娘,就是周椿的外祖母。
那日来云川城,丁清在马车上隐约听到了周笙白与她提起过他娘,可她当时困极了,也不知这是她的昧梦,还是确有其事。
醒了之后周笙白再也没提过,丁清也不好问他。
关于周笙白的过往,以前丁清从不好奇,她认周笙白为老大,完全是冲着他厉害而来,不为他身份,也在意他的过去。
可现在不同了,周笙白属于她,那股子过去被刻意忽略的好奇,就从心窝子里钻出来了。
丁清的确很会骗人,但她在周笙白的面前鲜少伪装成功过。那双鹿眼一转,周笙白表面不动声色,端起白水喝了一口,就等着她自己把弯弯绕绕的心思吐露出来。
果不其然,丁清把切好的梨子朝周笙白的面前推了推,又道“周家向来简朴,怎么会种那么一大片果林呀难道周家上下全都喜欢吃杏子”
说完,她顿了顿,又到“而且我听说,桃养人,杏伤人,吃多了不好。”
言罢,她咔擦咬了口梨子。
周笙白嗯了声,朝她笑“那你以后多吃桃,别吃杏了。”
丁清要的不是这个回答
她撇嘴,周笙白的笑意更浓,甚至微微挑起眉尾,带着些得意色彩。
果然,小疯子反应过来了,咽了嘴里的梨子,盘腿坐在圆凳上也没个正形,不与他弯弯绕,直问“后来,上上任周堂主,为何没回来”
周笙白嘴角笑意不减,只是眼底没了调侃的味道,顺手拿了一块梨子吃道“她死在外面了。”
丁清微微一怔,没吭声,周笙白继续道“她死后,周瑷将我接来了云川城,哦,周瑷是她的大女儿,周椿的娘,与我同母异父。”
这消息犹如轰雷,丁清小小的身形都跟着晃了一晃,那双好奇的眼睁得更大。
周笙白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秘密,反正这事在周家人人都知道。当年周离虞为了个不知从哪来的男人与家里闹翻,甚至抛下了已经十多岁快要成家的女儿,就为了她的一腔深情。
很可笑的是周离虞的女儿名字叫周瑷,她的丈夫姓王,瑷,又是王爱。
周离虞的丈夫六岁便在周家学符术,年长周离虞三岁,总带着她玩儿,二人青梅竹马,男方又无父无母没有任何身份背景,一早便被周离虞的父亲看重。
他们成亲没有波折,周离虞也是愿意的,她也曾为其心动,也曾称其爱郎。
但自从那个男人出现之后,周离虞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几次三番为了对方夜不归宿,从起初的克制,到知道对方要离开云川城后的不顾一切。她抛下了丈夫,丢弃女儿,甚至放下了整个周家,舍弃中堂堂主之位,只为了跟那个男人行走江湖。
吸引很玄,周笙白对此也没什么数落批判。
他只觉得不值,又觉得最后周离虞死在外面,也该是她的结局。
“周瑷都十多岁要成家了,那当时你娘上上任周堂主她,应当已经有三十多了吧”丁清不是没见过年过三十风韵犹存的美人,只是
她抿了抿嘴“那也不是会春心萌动,叛逆无畏的年纪了。”
“三十多岁找到了自己心爱之人,愿意放下一切跟随对方不是多大的问题。”周笙白道“只是为了那样一个男人放弃自己原有的生活,很蠢,她也得到了代价。”
周笙白不称其为爹。
就是丁清,她碰上那样不靠谱无能又懦弱的爹,也还是会叫爹的,可周笙白不。
他甚至在提起那个男人时,眼里露出了十分的嫌恶。
“那上上任周堂主离世后,那个男人呢”丁清问他。
周笙白的眼神忽而落在了她的身上,这一眼意味深长。那是除了周瑷之外,无人知晓的往事,甚至可能周瑷也只是猜到,他们都没看见过。
他在开口之前抓住了丁清的手,就像是怕她会被吓跑一样,他道“我吃了他。”
丁清一瞬愣住,瞳孔可见地紧缩了几次后,她又小声问了句“他变成恶鬼了吗”
“没有。”周笙白知道丁清蠢蠢欲动,要问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她想问他,那个男人没有变成恶鬼,他是吃了一个普通的鬼魂吗
也不是。
周笙白道“我吃他的时候,他还是活着的。”
那夜风很大,周离虞在自刎之后,得到了对方的奚落。
她叫那个男人翎云,这是真名还是他随口胡诌的也没人去查证,这个人的身份就是个谜团。
她在临死前还在喊着翎云的名字,颤抖的手徒劳地抓住了一把含雪带雨的风,最后魂魄离体时,瞧见了不远处斑竹林内的周笙白。
周离虞眼中诧异,她今夜将翎云约在玉苍山悬崖边前,亲自哄睡了周笙白。
被自己年幼的儿子目睹死亡的过程有多残忍,周离虞想去安抚已经惊得眼也不会眨的周笙白,可她没能动弹,因为她的魂魄被翎云牢牢地抓在手中。
从那天起,她才得知了这个人的真正身份。
古书有云世有天灵,离浊兆载,舍己化万物,气灵飞升苍穹,是为天地间万物之首,忌食血腥,讳损地灵。
翎云是那个男人给自己起的人间的名字,他有一身的白羽,俊美的好似神袛,他是这世间鸟雀的化身,是那所谓的万物之首其一。
周离虞是死后才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正样貌,她早知道这世间有鬼,可她从不信世间有神。
翎云告诉她,人间无神,神在苍穹,唯有笙白花开到九万九才能连接另一个世界,一朵笙白花,是凡人口中的一份功德。
没有人能让笙白花开够那个数,因为凡人的受命很短暂。
倒是死了,反而可以长久。
可笙白花的功德,不录在死人的身上。
翎云一直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周离虞,他了解这个世间的一切规则,他也想要打破这个规则。他不喜欢一切脆弱的东西,他认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世间不该分什么人与鬼的区别,而应该分高下。
他没管周离虞的尸体还躺在雪地里,只用手心掌握着她的魂魄,而后路过斑竹林时,轻而易举提起了周笙白的衣襟,带他一起离开了玉苍山的悬崖。
那场大雨下了好几日。
周笙白在雨里就坐了好几日。
翎云不在意他的生死,于他看来,周笙白也是弱者,且是个不伦不类的弱者。
那是山间小院,院子里曾种过许多花儿,周离虞在生前喜欢打理那些花儿,其中只有很小的几朵白花,与他的名字一样,那些花的种子是翎云从他的世界里带来的。
几日之间,周离虞鬼魂的哀嚎声响彻山间,她痛苦得仿佛一遍遍重新死去,或许死也没有那么痛,因为她死时没这么叫喊过。
翎云将捉鬼的符咒用在周离虞的身上,不满道“你活着时分明很优秀,是人中龙凤,怎么死了这般平庸周离虞,别压抑你的才能,让我看看你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周离虞用行动告诉他她能做到哪一步,她在翎云的折磨下,生吞了黄符,走向灰飞烟灭。
这一切周笙白都看在眼里。
几日的折辱,他见曾经温声细语对他说过一个个动人故事的周离虞最终痛苦到自刎后,又烧干了自己的鬼魂。
周笙白克制不住的杀戮之心在见到那个男人没有丝毫动容地推开了房间,又像是看一块破布一样看向他时,彻底爆发。
他扑上去咬住了翎云的腿。
瘦小的孩童就连牙齿都是软的,翎云动一动脚便将他踹出了十多步远。
周笙白仍旧固执地呐喊着要与他拼命。
刚丧失玩具的翎云又得了个玩具,他提着周笙白的衣襟,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那就让爹陪你好好玩儿玩儿”
在周离虞身上没得到的,翎云在周笙白的身上得到了。
他在玩耍时被周笙白咬下了一块肉,而后见到他的背上伸出了双翼,那是漆黑如墨的羽翼,与他的纯白不同,很丑。
但翎云终究是玩过了头,他低估了潜藏在周笙白脉络里的另一半血性,他终于探得了周笙白身体里某种力量的极限,却在深夜慌逃不急,被他死死叼住了后颈,咬断了脊骨。
周笙白化成了一只庞然的乌鸟,一路吞噬着翎云的血肉,他抱着翎云断手断脚的身体爬上了玉苍山,当着他娘的面,一口一口嚼碎了对方的头骨。
周瑷来时,周笙白刚吃完也没过多久。
冰天雪地里,周离虞的尸体还未腐烂,但已经僵硬如铁。
周瑷把周笙白护在怀中,阻止周家的人再上前时,周笙白终于没忍住呕了起来,满嘴的血腥味吐得他眼冒金星。
周瑷看见他吐出的一根手指,她什么也没说,帮他藏住了这个秘密。
后来,便是他到了周家,却再也吃不了肉。
周笙白也曾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毕竟没有哪个人会吃掉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没松开丁清的手,只是将右足架在了她的腿上,告诉她“我虽不是古书所言的万物之首,但也不可食血腥之物,因为那种东西会激发出我体内的另一半、关于那个男人的血液。我杀了他,吃了他,从此以后右足就只能永远维持成鹰爪的模样,被世人当成怪物。”
丁清空出来的那个手上还有梨子汁,清香带着些许粘人,她指尖轻轻触碰着周笙白鹰爪上的纹路,声音颤抖道“人渣死了才好。”
周笙白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才松开了丁清的手腕,他在放开对方时,指尖颤抖。
其实他有些害怕丁清会说些什么他不爱听的话,索性小疯子对他,没有底线。
原来说出来也没什么。
世人都怕他,不要紧。
只要小疯子爱他就行。
四月底,杏花将落,周椿回来云川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