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中元节,又称之为鬼节,据说在这一日,死去之人的魂魄会借着子时,阳间阴气最重的时候回来凡间,见一见至亲之人。”
台上说书人一把年纪,手中执扇,一边说故事,一边做鬼脸。
台下听众大多都是家中有孩子,带出来玩儿的。那些几岁的小孩儿极爱听故事,可又害怕,于是缩在爹娘的怀里,偶尔发出一声尖叫,又觉得自己好笑,于是那笑声与害怕声不断。
“那你们可知,中元节的街道上,为何会有这么多面具啊”说书人的扇子在桌面上敲了敲,有个当年捉鬼世家的公子哥儿已经十岁了,知道些家中族里传下来的说法,举起手要发言。
说书人点他“小公子你说。”
“祖父说,几百年前这世间人鬼都在一处,后因为一位大英雄带走了人间的鬼,才换得我们安宁,那人面戴面具,故而每年的鬼节,我们也会戴上面具,这样从阴间而来的鬼便会惧怕戴面具者,也就不会伤害我们了。”
公子哥儿说完,说书人对他道了句好“你这么说也没错,但还有个说法啊,是怕阴间的鬼上来寻仇,所以我们带上面具,叫他们认不出谁是谁,也有保命之用。”
台下小孩儿连连点头,纷纷道原来如此。
“所以,列位若想入花市去玩儿,不若也买一张面具戴上,即威武,又可防祸灾。”说书人说完这话,眼睛朝旁边一瞥。
站在一旁卖面具的妇人见之,连忙清了清嗓子道“卖面具了卖面具了一张面具五文钱,大家快来买啊”
原来这摆台说书的与隔壁卖面具的是一对夫妻,男的早年读过书,专改写志怪故事说给小孩儿听,挣些钱。女的又手巧,今日卖完面具,明日还能卖丝帕,二人便靠此过活。
一群听故事的小孩儿吵嚷着要买面具,家中大人觉得不用花这冤枉钱,有的拉着小孩儿就走,有的架不住孩子闹,便选了张便宜点的戴在小孩儿脸上。
妇人一次卖出十多张,正数钱呢,一道清爽的女声传来“买张面具”
妇人闻言抬头一瞧,便见到一个身穿海棠粉裙的少女手中躺着一粒珍珠,身后站着个背对着这边的玄衣高大男人,光看二人的模样便知身份非比寻常。
妇人道“大小姐随意挑选,下面这排都是五文钱的,上面的也只要十文钱,要不了这么大一粒珍珠。”
少女放下珍珠,直接奔着自己方才在路上目光扫过,一眼就看中的面具。她拿起后朝妇人笑了笑,转身牵着玄衣男子的手道“老大,戴上”
男子转身,一头微卷的长发被银制发扣束起,额前因风落了点儿碎发,五官露出,英俊绝伦,惹得周围年轻貌美戴面具的姑娘频频看来。
丁清便是因为如此,才非要周笙白戴面具的。
每年的中元节,鄞都城长安巷的小门打开,阴间的鬼大多都能上来,后来闹了一些小事后,凡间便将这日定位鬼节,知晓能与已故之人相遇,过去的郢都城,便成了如今的无夜城。
无夜城之名有两处由来,一是因为天下如此,是由永夜之主造成,他起名永夜,无夜便是一种名式上的抗争。
还有百姓日落而息,夜间休息,无夜城则入夜不息,街市繁华直至天明。
早在很多年前,入凡间的鬼就有不全为一解相思,也有想来热闹,玩儿一玩儿的。
而凡间的百姓对鬼魂也无那般排斥,年轻者更敢入那花街,亲自撞鬼。
花街,便是铺了一条烛灯路的长安巷。
丁清与周笙白,也不是每年都来凡间凑中元节无夜城的热闹,无非是听说今年碰上了整年岁,无夜城中有个大仙能施法,引天神下凡,这才想着来看一看。
结果子夜刚过,二人入了无夜城,前来见天神下凡的百姓尤其多,还有些胆大的世家公子小姐们也一同出游,年轻一辈的无所畏惧,戴上面具满街闲逛。其中不少姑娘瞧见了周笙白的相貌,指指点点过来问路的有许多个,丁清不堪其扰。
她从妇人那里买来的是张鹰脸面具,尖尖的木制鸟喙涂上了黑漆,还有鸭羽染色,看上去与周笙白过去戴过的面具有三分相似。
周笙白瞥了一眼面具,拿在手中把玩了会儿,实在不喜欢上面鸭羽未晒干的些微血腥味儿,但还是没有犹豫地戴在了脸上。
谁让过来问路的人,的确不少。
“他们都不是无夜城附近的人,皆是来看大仙施法,天神下凡的。”丁清瞄了人群中的百姓“往日鬼比人多,今日人比鬼多了。”
“嗯。”周笙白点头,牵着丁清的手道“不惧鬼是好事,说明阴间管理得当,没有漏恶鬼害人。”
“的确如此。”丁清撇嘴“只是有些可惜,如今天下统一,早在多年前便五堂合众,往年的周家、上官家、孔家他们,也都纷纷关闭堂门,现下子孙何在也无所得知了。”
想当年,五堂是为了对抗恶鬼,保护凡人而生。
后来因为周笙白将鬼魂拉下了阴间,人间无鬼,五堂便改为惩恶扬善,逐渐形成了江湖组织。
再后来五堂统一,另有擅政之人分管,对如何为百姓创造更好生活条件这方面,五堂着实不算擅长,便渐渐退位让贤。
改生活者有官,护百姓者有兵。
五堂与当年那些捉鬼世家,逐渐隐姓埋名,有的经商,有的藏在山野之间务农,淡出了众人的视野。
毕竟,几百年过去了,阴间大改,凡间也不会一成不变。
这些慕名而来的年轻众人便是天下安泰最好的见证。
丁清回想这些,竖起拇指点了点周笙白的下巴道“都是老大的功劳。”
“不敢居功。”周笙白瞥她一眼,笑道“我亦是有私心,才这么做。”
为百姓有,为丁清却是占了更多理由。
当初翎云携众鬼围山,周笙白不是没想过放弃离开,只是为丁清坚持下去了。
只要小疯子觉得这个世界在变好,恶人越来越恶少,好人越来越多,世有因果报应,那便是他的惊喜不算失败。
二人入了夜市,见到里面买卖的五花八门,除了各色各样的面具之外,还有糖人小吃,糕香四溢,几乎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
有踩高跷的从丁清身边走过,周笙白拉着她的手臂往旁边躲了半步,那高跷足有人高,踩在上面的男人脸上戴着一张笑面狐狸,弯下腰于一众手拿烟花糖葫芦的小孩儿打招呼。
丁清抬眸一看,能见到对方高跷之上,双足色淡,隐隐约约,是个鬼魂。
还有小孩儿追逐嬉闹,笑声由远至近,路过扫起的风扬起发丝与裙摆,带来了淡淡的桂花香。
“哎呀”一声惊呼,有位少女被撞入了周笙白的怀中。
这里人实在太多,一不留神摔倒的也有。
周笙白将人扶好,眉心轻皱,去看一眼,原来是个捣蛋鬼,那小鬼还朝他们做鬼脸,转身便在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念他年纪小,死得早,这点恶作剧便放过吧。
那少女与丁清身量一般高,也很纤瘦,看周笙白得昂着头才能看到。
桃花面具下,那双圆圆的鹿眼望向高大伟岸的男子,也看见了他藏在黑羽面具之下的桃花眼,眼睫线长,顾盼生辉。
少女一瞬红了脸,鹿眼眨了眨,羞赧地致谢“多谢公子相助。”
“不谢。”丁清开口,护食般拉过了周笙白的手。
少女见到丁清,微微一怔,啊呀一声摘下了自己脸上的桃花面具,露出的面容属实叫周笙白与丁清都为之一愣。
她与丁清足有七分相似。
丁清惊诧地凑过去看她的脸,少女也不胆怯,满眼写着好奇,两人互相看着,就像是在照镜子。
唯一不同的是,少女家境不错,脸颊比丁清看上去要圆润一些,但嘴唇也略厚些,耳垂挂挂,是个有福相的人。相比丁清便稍显寡淡,仅鹿眼中露出的精明狡黠,让那双圆眸多了些明亮,不是乖憨。
“姑娘哪儿的人如何称呼”少女忙问,又自报家门“我是宋川李家的,李瑶”
丁清眨了眨眼,呼吸都停了。
她没听过宋川,也不知李家是什么有名世家,更没听过李瑶这个名字。
她只是觉得神奇,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两张脸,而对方是没有吃过苦,长得更为精致的另一个她。
“李瑶”几个同样年轻戴着面具的男女跑了过来,原来是李瑶与他们走散了。
几人走到跟前,瞧见丁清具是惊异,围着他们讨论起二人相似极高的面容来。
丁清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要如何介绍自己,便只说了名字,且与那几个玩笑的人保证,自己绝对不是李家家主在外的私生女。
她都已经死去好几百年了。
双方本就互不相识,不过是因为容貌相似而凑在一堆说了些话,李瑶那边几人还有想去玩儿的地方,李瑶便随之一同离开,走时她与身旁人说“方才那个扶我的公子,长得好像贺哥哥。”
“我见也像,不过他比贺迦要高些,一站在他旁边我便比出来了,高半个头。”另一个少女将手比到自己头顶“他太高大了而且贺迦还在他师父那儿,不会是他。”
双方谈话声越来越远,丁清的视线一直跟了过去,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真的好像。”丁清抬眸看向周笙白,眼中的惊诧尚未褪去“老大,我和她长得一样,为何会这样”
周笙白倒是没再看那女子,其实在方才对方无意间撞入他的怀里时,他通过那张桃花面具便看出了面具下的脸与丁清相似了,但终究不是小疯子。
“可能只是巧合吧。”周笙白道。
丁清挽着周笙白的胳膊,二人继续朝前走,满街卖的东西没有一个吸引她的胃口,反倒是偶尔穿行而过可见到杂技表演有些吸引人的眼球。
丁清道“看见她,我就觉得好像有另一个人替自己好好活着一样。老大,你知道我以前过得不好,以前我照镜子时总想着自己太瘦了,若吃饱穿暖地生活下去,可能便是方才李姑娘那个模样。”
明亮的灯火下,周笙白看见了丁清眼中淡淡的失落,但也不是失望。
“在我眼里,清清长得比她好看。”周笙白伸手捏了一下丁清的脸,指腹下捏不到多少肉,消瘦的脸颊上,那双鹿眼朝他瞪来“可你以前还分明说过许多次,若是能把我喂胖了就好”
“那是我舍不得你吃苦消瘦,并非胖了更好看。”周笙白认真道“我固然喜欢你的音容相貌,但更吸引我的,却是你的灵魂。”
丁清眯着双眼“少来。”
周笙白笑了一下,问她“那你可知我何时喜欢你的”
那么久远的事,丁清一时间有些回忆不起来了。
当初周笙白说喜欢她时,她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且刚发觉自己对他也是喜欢,只顾着满心高兴,更觉得自己走了大运。她原想着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喜欢自己,半是激动感激,半是庆幸满足,怎会去想,他究竟何时喜欢上了自己,又为何会喜欢自己
丁清努力回想,问他“因为我在雪地里找了你几天”
周笙白摇头。
丁清又道“那便是我送你衣服,首饰”
周笙白道“比那早。”
丁清惊诧了“那、那是我们在云川城时”
那年冬至,周笙白特地带她去吃饺子。
周笙白笑了笑,眼神示意不是。
丁清大胆往前猜“是在我送你披肩时”
那已经是很早很早,她第一次真正上了窥天山时。
周笙白顿了顿,垂眸道“我在你去雪月城时,得知自己心意,但若论真正喜欢上你的契机,远比这要早上许多。”
“何时何时”丁清焦急得不行。
周笙白道“无量深林,你摸月亮的时候。”
那是他第一次在心底认真思量,要将这个累赘带在身边,因为丁清看上去,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有些疯,疯得很执着,可她对他又万分赤城与痴狂,愿意接受他的一切要求。
彼时周笙白对旁人的信任很低,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信任,他厌烦凡人,讨厌鬼魂,他嫌恶这个世间的一切,从未去看过这是世界其实还有很美,很吸引人的东西。
比方说那年那片深林之上,薄薄的云层里,弯月如钩。
丁清说她是第一次飞,眼眸晶亮,其实她当时看上去很狼狈,一身破烂不堪,泥泞,脏污,还有伤。
但她很兴奋,她在尖叫,她面对要吞噬她的恶鬼都不怕,那双细瘦的小手抬起来,试图去碰一碰夜空,摸一摸云层里的月亮。
那时吹过周笙白脸颊的风突然变得温柔了,那也是他第一次抬头看一看,旁人遥不可及,他却触手可及的云和月。
他不是毫无感觉,他只是习惯自卫,忌惮丁清接触他的目的,他没有忽略那夜的弯月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白纱,不再冰冷,却显得暧昧朦胧。
那一瞬没叫周笙白立刻喜欢上她,但那一定是他对她动心的开端。
丁清的眼里倒映着戴着黑羽面具的脸,她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秘密般,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时间一长,表白的人反而有些无错地率先撇开脸,干咳两声道“你别这么看我。”
看得他心痒难耐。
丁清却讷讷道“那么早”
那时,她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能否成为周笙白的手下。
“嗯。”周笙白道“那时你脏乱差,我照样可以对你动心,所以我并非看中你的相貌,胖瘦与否。”
他的初衷,是为了解释这个,但显然,丁清早就不在乎这个解释了,她更在意,周笙白对她动心的时间。
周笙白受不了她那眼神,湿漉漉,滚烫的,直叫他想搂着人亲热,于是他扯开话题,问丁清“那你又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问完这话,周笙白胸膛不自觉地挺了挺,他想着小疯子对他的喜欢,应当在更早之前了。
以前她说过,她是因为他吃了她过去的老大,觉得他厉害才追上来的,即便不是在吃掉她的第一个老大之后喜欢他,也该是第二个、第三个,小疯子有九个老大都被他吃了,可见她爱他之久远。
丁清不知周笙白心里在想什么,她在周笙白如此坦诚地告诉她,他对她动心之时,丁清便下定决心,将自己对他的喜欢时间,也往前提一提。
不要等到确定心意那一刻,在她开始依赖对方,对他脸红心跳时,便要算上。
于是丁清朝他勾了勾手指,周笙白附身侧耳,面具下的桃花眼笑得弯弯,只等丁清的回答。
小疯子的嘴一张一合,带着略微的羞涩道“大约是在你于闭苍山庄前吻我的时候。”
那时周笙白带来了一颗很好吃的果子,又将她按在石墙上亲吻,有些强硬,侵略性十足,但丁清被他扑面而来的压迫气息,惹得心跳加速。
丁清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感受,她还以为那是害怕,露出了感叹年少无知的一抹浅笑。
周笙白笑不出来。
他脑海中的某些东西被颠覆了。
犹如一道雷电从天直接劈到了他的头顶,将他脑海里丁清对他的一切爱慕记忆都劈得七零八碎,乱七八糟。
她是在他冬至带她去云川城后,闭苍山庄前喜欢上他的
那之前呢
之前那些痴迷的眼神,无畏的奔赴,还有随口说来的甜言蜜语,情话不断,都是
该不会都是他的臆想
丁清见周笙白迟迟没说话,于是抬眸朝他看了一眼,看见他脸色不大好。
五指于眼前挥了挥“老大”
周笙白憋住了一口气,慢慢吞下,他扯了扯嘴角,哈哈干笑了两声“那在此之前,你对我都、都不曾心动过”
丁清坦然地摇头,准确来说,她对他真正的心动,恐怕是在风萧坳,他念安魂咒却捂住了她的耳朵,温柔又强大的时刻。
但不妨碍,丁清之前就已与周笙白起了暧昧了。
“我认你做老大时,很敬重你,崇拜你哪敢肖想那岂不是辱没了你”丁清拍了拍胸脯“我做手下,绝对忠诚,全心全意”
“”周笙白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低声喃喃“你可以肖想、辱没我。”
“嗯”突然蹿起的烟火,叫丁清没听见周笙白的低语,她凑上前去,歪着头询问。
周笙白看向她的脸,烟火下,映着五彩斑斓的光芒,鹿眼像是能将他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庆幸自己此刻戴了面具,才不显得那么丢脸,但又想着,在丁清面前失了面子,也算不得丢人。
谁先喜欢的谁,早不重要了。
他附身,在她的额上亲吻一下,又揉了揉她后脑的发丝,吐出心中那口气,罢了罢了。
“啊呀,天神下凡啦”
“飞下来了飞下来了”
人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丁清险些沉浸在周笙白看她的眼神里,她回过神跟随众人去看,便见到热闹的人群尽头,是被众人围绕的莲花台。
台上老道略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长胡子飘到了腰间,手中浮尘于空中挥了挥,便见一道白光闪过,七月的天里忽而飘了雪。
大雪落到了众人面前,大家才看清了那是一片片白羽,柔软的羽毛温柔地落在了人的肩上,随着白羽迷眼,莲花台的上空也飞下了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
那男人一身玄衣,黑纱飘飘,背后一对白羽双翼收敛,垂挂在身后,半截拖地。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金属所制的鸟面具,直长发高高束起,手中执剑,站姿像是个威武的将军,战无不胜的战神。
百姓见之,纷纷大喊“真的有天神,他背后的翅膀是真的吗”
“真的着的,我见到了,能动呢”
“看快看,他又要飞了。”
随着众人的惊呼声,那男子突然飞身半空,背后的双翼展开,绕在众人的头顶盘旋,手中握着一片片花瓣,洒向人间。
待到他再飞回莲花台上时,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白雪没飘了,人影也消失了。
丁清与周笙白没能挤到人群的最前面,也没看到那天神撒了什么花儿,不过他们离得也不远,能看见老道围绕着莲花台布下的阵法,也看到那天神朝众人飞去时,他嘴里喃喃着,念的是一些咒语。
五堂销声匿迹后,寻常人家便很少能看见阵法符咒一类了,对他们来说颇为惊奇,但这些也只是过去的部分幻境手段。
老道没有恶意,不过是想借此表演,讨些银钱,他或许也是过去五堂中某个世家留下的根脉之一。
人们对天神的形象,出自于几百年前的典籍描写,说天神背有双翼,可飞于穹苍,脸戴鸟面,威武不凡。
那典籍中所写击败永夜之主换得和平的天神,是周笙白。
经过多年相传,众人便以为那双翼是纯洁的白,鸟面是坚硬防护的面具,身强体壮,是将军之姿。
实际上,周笙白的双翼是黑的,鬼鸟面具也布满了暗色猩红的符文,阴森恐怖,他更是融入夜色,没那么正派威武。
看完表演,百姓去给赢钱,周笙白拉着丁清远离了喧嚣,顺着无夜城的小路往偏僻的地方走。
这里处处都是灯,城中拱桥间还有小小的河,河上漂浮着应景的花灯,河岸两侧围着人群,还有深巷酒香,里面倩影绰绰,又是另一种夜色。
丁清跟在周笙白身后,偶尔与他谈起路边上看到的玩意儿。
等到周围的人彻底消失了,她才渐渐安静下来。
这条街无人,也无灯,唯有偶尔能听见远方的喧闹声,但正因为无灯无光,一抬头才能看见头顶明亮的圆月。
中元,是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
看完热闹,他们不必等到天亮再走,反正总归是看不见太阳的,与凡间不同的是,阴间永远有满月。
寂静的长街,一双人影慢慢走着,即便不说话,周围也漂浮着温存。
突然传来的一道窸窣声打破了片刻宁静,丁清和周笙白一同停下脚步,就在不远处的拐角,一男一女走入了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女子身形熟悉,脸上带着桃花面具,丁清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李瑶。
至于拉着她的男人,身影也面熟,好像才见过。
丁清与周笙白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只是二人似乎仗着周围无人,说话声也不掩藏。
男人道“今天演完,明日我与师父便要回去了,等我回去之后,便要去向你家提亲。”
李瑶低声道“你要说到做到,贺哥哥。”
原来男人便是先前他们口中的贺迦。
贺迦道“我不骗你的,瑶儿,你已经等了我三年了,我也不想再推迟下去,哪怕你家里人看不上我是个走江湖的,我也要娶你。”
李瑶羞涩“贺哥哥,我等你。”
说到情动之处,二人激动地抱在一起,不过贺迦倒是顾及李瑶,并未亲吻她,只是紧紧地抱了会儿便把她放开了,说要送她回去。
二人离开时,丁清看清了贺迦的身形,顿时想起来他是谁了,不正式方才在闹市街头表演天神下凡的那个男子。
李瑶的好友说,贺迦长得与周笙白有几分相似,朦胧看去,当真有些像,同样都是高大的身影,五官似五分左右,只是周笙白更为俊美,贺迦多了些男子气概的粗犷。
“真奇妙。”丁清道“那女的像我,男的像你,且他们还很相爱。”
这就像是跨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界限,另一种人生中的不同的他们,居然也能牵手共度余生。
周笙白没说话,只是微微挑眉,眸色沉了沉,他拉着丁清的手走入一旁的巷子,将她按在怀里,困在了巷角的墙面与胸膛之间。
周笙白慢慢摘下面具,嘴角含笑,垂眸看向丁清的眼,暧昧丛生。
他压低声音问“再仔细看看,他可像我”
丁清无需细瞧,其实外貌上是有几分像的,但那种相像,不会叫她认错人。
她突然明白过来先前周笙白所说,她和李瑶的区别,便是他们之间辨认彼此,第一眼看的并非容貌,而是皮囊之下,契合的灵魂。
于是容貌再像,也不像。
丁清勾着周笙白的脖子,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从这个角度昂首看他,正能看见他头顶上那一轮圆月。
丁清道“老大,我们去摸摸月亮。”
周笙白道好。
他抱着丁清离开了无夜城,飞得很高,高到整座城池都在他们脚下,那灯火通明的街市犹如头顶的星河,一点点亮光闪烁着,照在不同人的脸上,还有不同的面具。
人与鬼在这座城里擦肩,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几百年前,但远比几百年前和谐。
丁清感受着七月的风刮过脸庞,她想起周笙白第一次带她飞,在无量深林时,好像也是这么热的天,只是高空处的风吹得有些凉。
人间的月亮与阴间的不同,人间的月亮有温度。
薄云被羽翼扇出了云纹,如水面上荡开的涟漪,一层层波浪一般的云里,玉盘似的月亮上,明暗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这个世界终于变成了较好的模样,仍旧是两个相通的世界,不是人间和苍穹,而是人间和阴间。
再没有人想要以主宰这个世界为目的而去改变这个世界,伤害这个世界。
此间最好。
丁清抬手,触一触云间月光。
她道“今晚月亮好圆。”
“那明年还带你来看。”周笙白低头吻了她头顶的发“以后每年都带你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