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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周窈的怒火难以压制。

    就像农历八月天里被点燃的汽油, 能致繁城倾圯,倾盆大雨也难浇灭。

    此人光天化日之下买卖人口,还以她的名义威胁恐吓。

    强取豪夺, 建造宫楼殿宇,于金殿内吃香喝辣,肆无忌惮, 吃的喝的,每一口都是百姓的血。

    更可恶的是, 她掳走静凡大师,还

    太荒谬不经, 太猖狂。

    周窈在法治社会中长大,从没见过这么阴暗的场面, 更没如此愤怒过,她现在只想杀人。

    气血上涌,她一步当先,掐着周迢的脖子把她拎起来, 一拳呼上去。

    鼻血横飞,周迢呜咽一声, 彻底清醒过来。她被打掉两颗牙,边哭边示弱“皇姐,你能用武功了”

    周窈一字不回,猛力一推,把周迢打飞出去。

    周迢咚的一声,重重跌回兔毛毯上, 带着毛毯往后又飞出十几米,撞碎一应奢侈品,就连檀木桌都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她猛地垂下头, 吐出几口粘稠的血,目眦尽裂。

    周窈攥紧手里的长剑尽管这把抢来的剑已经因为与玄鹤等人的厮杀碎成了两半,但好在剑身底部依然锋利,她奋而上前,当即举剑。

    “皇姐,你不能杀了我”

    周窈红着眼一剑刺下,一声悲号响彻整个楼宇,荡开十几尺高。地上光溜的男子们吓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得像白鼠,腿软得逃不动,哭声连连。

    这一剑,周迢闪避及时,只刺中她的肩头,并未要其性命,但鲜血依然如小泉从剑刃处涌出。

    血珠吱了周窈一脸,她不撒手,狠狠一转。

    剜肉的疼痛撕心裂肺般,惹得周迢嚎干了嗓子“皇姐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周窈心头,忽然飘过一句静凡大师教她的佛偈。

    无色无相,勿嗔勿狂。

    吞咽一番,被怒意蒙住的眼眸逐渐散去血色,视野渐渐清明。

    她狠狠一拔,血窟窿流出汩汩鲜红与废肉,染开一地,把周迢直接疼晕过去,在毛毯上不停抽搐。

    “来人,”周窈有些颤抖,大声喊薛琴,“传朕旨意,剥夺文王的王位,送大理寺查办”

    薛琴吓得不敢回“是”。

    文王在朝中势力依旧,但她擅长藏拙,扮猪吃老虎这么多年,势力深种,不是送大理寺就能定罪的,多半会安然无恙放出来,最多挨几个板子,到时候满朝文武不知会有多少人会为她求情。

    陛下的压力,届时恐怕会大如山压。

    以前陛下偏爱文王,喜与其寻欢作乐,文王每年都进献不少美男子,姐妹二人关系一直很融洽,陛下对文王的嚣张行径也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陛下当场彻底和文王撕破脸,就因为静凡大师

    薛琴不明觉厉。

    今日,若不是文王用全身内力相抗,即便身受重伤也躲闪及时,恐怕早就命丧黄泉。

    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薛琴,”周窈冷漠的声音把薛琴从思维深处唤醒,“盘问她。”

    她把剑哐当扔到地上,血珠溅上鞋面,如泥中红梅“用最狠的刑,不要放过她。”

    薛琴吓得腿抖“是”

    一旁,静凡默默将周窈沾满血的外套穿好,艰难地站起,像一株风一吹就要歪倒的小草。

    周窈左想右想,仿佛被鱼刺卡了喉咙,一句适时的安慰话都挤不出来。

    大师会不会想不开

    她帮他解开麻绳,想扶他,又想起手上、脸上全是犯罪分子的血,她觉得自己脏得要死,抬起的手又默默放下。

    静凡大师蹭破的手拉紧衣领,一步一拖往门口挪,他的腿被周迢强力拽过,每动一下,都如被人徒手撕裂般钻心地疼。

    “外面有马车,我们回梵城”周窈跟上静凡大师,试探地问。

    静凡大师停住脚步,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脸上的血点纵横交错,眼下黑眼圈严重,就连眼神都饱含疲态。

    他抬起手,轻轻撩起她额前黏住的发,指尖颤抖“多谢施主来救贫僧”

    周窈哽住了。

    他指尖凉地可怕,被磨破后皮肉模糊,他的眼神阴冷若千万里深的寒渊。

    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贫僧没事”静凡敛起目光,沉默着一瘸一拐地走出门。

    没事,这些事,都是经历过的,都是小事。

    周窈眼神闪动,总觉得鼻腔里有一股酸意翻涌上来。

    不能留他一个人。

    她抬脚跟上去,一言不发。

    蓦地,静凡大师崴了一脚。

    周窈一步跨过去,拦腰接住他,扶他站稳。

    肢体的触碰令他猛烈一颤,吓得周窈赶紧放手,往裤子上抹抹“对不起”

    静凡大师站定,垂头凝视着反光的青石板,轻轻合上眼。

    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划过,糅杂稀碎的夕阳,坠在鼻尖。

    周窈心如石沉大海完了完了。

    “大师,大师你别哭啊。”周窈害怕极了,手忙脚乱,从全身的衣服上踅摸出一角干净的衣服撕扯下来,笨拙地往他鼻子上点拭,“对不起,都是我反应太慢来得太迟”

    “我没事。”静凡虚虚推开她的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周窈心里咯噔一声。

    大师都不自称贫僧了。

    也是,对方那什么未遂,他受了极大委屈,如今洁癖如他,还被她的脏衣服盖着,还被她的脏手碰到了,伤上加伤。

    大师该不会就此对世间失望,要自尽吧

    “不行,”周窈赶紧黏上去,“你所谓的静一静,指不定会越想越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他是人,不是佛,遇到这种事,就算看得再开也不能释怀吧。

    周窈寸步不离“大师”

    静凡大师揪紧衣襟,当即偏过身子瞪了她一眼,手抖得厉害,指节泛白。

    他眼眶泛红,盈盈泪水擒着,阳光下水晶一样晃得她眼疼。他原本白皙的面庞上多出一片周迢的巴掌印。

    那么委屈。

    又那么克制。

    “好,好,依你。”周窈忙安慰他,一点一点用那块衣料吸他的清泪,柔声安慰,“别哭,我不跟你上车,我就在车外面,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嗯”

    她挥手示意周围的士兵统统撤开,自己端来个小板凳,朝他伸手“来,我扶你上车。”

    静凡大师双手合十,朝她行了个礼,握住她的手,任凭她把他虚虚扶着,若他有一个没站稳,她都能接住他。

    待静凡大师入了马车,周窈顶着强烈的阳光,站到车窗旁“我一直在这儿,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静凡大师没了数珠,只能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静静坐在车厢内。

    这个车厢,小如他与奶爹四处奔逃时的待的那个小仓库。

    奶爹为了保护他,委身于人,谁知那些人对他又打又骂,几次三番不满足,后来转向瘦弱无力的少年。

    若不是莲池大师救了他们

    阿弥陀佛。

    他闭上眼,想用佛海把那些早已沉在心底的画面冲刷干净,他们却踏着浪奔赴回来,越发汹涌澎湃。

    心如幻炎,心如幻炎,心如幻炎。

    佛法在世间。

    经书念得又乱又慌。

    外衣上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仿佛魔域的鬼火,把他的佛光遮蔽得一干二净。

    “大师”

    身侧陡然传来一声软唤,静凡吓得一颤。

    一双洗净的手从窗户递进一件洁白的长衫“大师,没有长褂,好在我的中衣很干净,您先凑合穿吧。”

    她把衣服轻轻抛进来,完了又递上一捧洗干净的菩提子“大师,你的菩提子我都收齐了,我刚才把它串好了,但手法粗陋,您将就着用吧回头我一定请专人帮你弄好。”

    十八颗珠子拥挤地串在一起,两根线粗陋地打着结,线头支出两根来,活像触须。

    他默默接过。

    周窈垫脚趴着马车窗户,不放过他一丝表情,生怕他难受。她歪头,又递进来一方干净帕子“这帕子我洗干净了,大师擦擦汗。”

    她硬把手帕塞进静凡的手里,放下车帘“大师你放心,我发誓不看你换衣服。”

    静凡凝视那方帕子,拇指在帕面上细细摩挲。

    十指连心,血迹干涸的指尖一阵阵刺痛。

    他拿起那件中衣,柔软顺滑,暖暖的,血腥味淡了许多,夹杂悠悠的甜香,有太阳的味道,像阳光下的向日葵。

    “周窈。”他突然唤她。

    周窈赶紧掀起车帘,朝他温柔地笑“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问“我今日险些你作何想法。”

    她作何想法

    周窈果断郑重道“周迢犯事,我不会包庇她,会按律惩罚。大师是受害者,我除了心疼大师,并未觉得大师与之前有无不同。大师还是大师,是我的恩师,是我心中禾单的第一高僧。大师是檐卜,香盖百花,不因被人恶意触碰过就变成泥淖了。大师心里有负担,我明白,我理解我会陪着大师,大师要打要骂,恨我怨我,我都承受。”

    静凡攥紧衣服,像坐在温暖和煦的春阳上,静静地谛听。

    她一字一句说得诚恳,怎能不叫他心颤。

    谈话间,还响起雕花楼中周迢凄惨的叫声“我招我招我要见皇姐求求了我都招”

    “陛下,”车外响起薛琴的声音,打破一车氤氲,“文王说黑市与她无关,玄鹤只是偶尔会带些质量上成的男子来讨好她,她也只是筛选一些献给您。”

    “关朕什么事”周窈放下车帘,声音陡转,冷漠中夹杂怒火,“审问玄鹤了吗。”

    “玄鹤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说她们每年都会把资质最好的人送去临渊。”

    任谁都听出来了。

    陛下苦苦查找的黑市源头,就开在她的脚下。

    身为皇帝,应该会大发雷霆,觉得面子丢尽。

    但周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以前有句话说得挺对,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临渊贵族势力盘根错节,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薛琴涩涩道“是我们得收集证据。”

    “没关系,慢慢来,不要气馁。”她转而安慰薛琴,“真正的盛世,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那些贪官不能一网打尽,我们就慢慢来,先处理她们的羽翼薛琴,你们已经很棒了。”

    “陛下”薛琴感动得当场落泪,“您不怪罪我们吗我们保护不力,害静凡大师”

    “嘘别提。士兵们打不过玄鹤,都受了重伤,有人至今昏迷不醒,先不怪罪,回头你看情况发落即可,也别忘了好好安慰军士。好啦,别哭啦,处理好后,我们一起回梵城。这次出行薛家军履立大功,回去后朕一定好好封赏你们。”

    “谢陛下”

    “对了,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押起来,切莫把今日之事流传出去你与薛家军也莫要再提,违者斩立决。”

    “是”

    静凡盯着膝上的中衣出神。

    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记忆里的周窈,和周迢一样,离经叛道的荒唐。

    现在的周窈,一身狼狈,不舍昼夜地奔腾,只身犯险来救他,在亲妹妹与他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他

    事发后,她极力安抚他,为他堵住风口身心都为他考虑周到。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雕花楼中也没了声息。

    静凡方回过神来,他四肢酸痛,艰难褪去被撕烂的僧褂,换上周窈的中衣。

    稍倾,他打起车帘。

    周窈已然蹲坐在窗户下,靠着马车警惕地睡着了。

    她一夜未合眼,策马狂奔,方才又经过以一敌百的厮杀,还被周迢所惊,属实太累了。

    马车的阴影笼罩下,周窈抱着断剑的剑鞘,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她的手被剑柄磨破,并无外伤。

    山风习习,热气蓬蓬,周窈的头斜倚着,呈一个看上去就很难受的弧度。

    这样睡一定很不舒服。

    静凡大师走下马车,蹲下,一手揽住她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膝后的腘窝,将她抱起。

    她比他想象中的轻多了。

    手触碰到的地方,软温温的,她可能是这世上最轻软的女子了。

    躲在一旁暗处偷看的薛琴见状,顶着满头冷汗跑过来帮忙掀车帘。

    静凡大师把周窈轻轻放入马车,转头探视薛琴。

    薛琴赶紧挥手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她试探性地问在场唯一可以拿决定的大师“文王已审问完,我们启程先回紫地”

    静凡大师眼底浮起怔忪,点点头。

    周窈是被马车颠醒的。

    她的头猛地震了一下,脖子差点断掉。

    我睡着了

    马车上,静凡大师打着金刚坐,早已入定,八风不动。

    嗯

    她模拟了一遍方才自己的头被颠起来的角度,起点好像是大师的肩膀

    不能细想,很可怕。

    她赶紧往旁边挪了两寸,保持距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师睫毛颤了颤,仿佛不知道。

    还好还好。

    “大师,你渴吗”

    大师不理她。

    周窈沉默了一会儿,拉上窗帘,怕大师着凉。

    须臾,脑子一片混沌的周窈,睡意不减,眼睛渐渐又闭上。

    窗外正值黑夜,车轮咕噜咕噜,一望无垠的紫草如浪翻涌,朗朗清风钻进马车,温柔熨帖,月光淡淡的,更荣睡意。

    渐渐的,她的头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

    小脑袋歪啊歪,再一次往同一方向偏去。

    要和静凡大师保持距离

    她迷迷糊糊,使劲。

    我抬

    她以为自己已经坐正,其实只抬了一寸,随后又默默垂下去,一点一点。

    一只凉凉的手抬起来,轻轻按下她的脑袋。

    周窈的脸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埋在身边人柔软的颈窝里,意识全全进入梦乡。

    静凡大师睁开眼,白皙的面上飞起淡淡的红晕,微微转过头来,滚烫的面颊轻蹭她的额头。

    月光清幽,打进他清澈如星海的眸子,清透的水波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