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芊堇本是这么想的,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警察。
最先出问题的不是她,而是宋芳裕。
当日的情况其实非常混乱, 绑匪们虽然已多次踩点,计划周全,但没料到虞芊堇因为患病, 终日疑神疑鬼, 生怕自己这病被发现, 过度紧张的情况下, 居然让她躲过了一下,成功跑回了车上。
但跑回车上也不代表安全, 绑匪穷追不舍,他们人又多,三辆车几下就要将虞芊堇她们堵住, 这种情况下,宋芳裕和虞芊堇便起了心思, 让宁瑟瑟顶包, 哪怕很快被绑匪认出来,也能争取到一些逃脱的时间。
没想到抓住宁瑟瑟的正好是不熟悉虞芊堇长相的绑匪, 他们没发现抓错了人,居然就这么让虞芊堇给跑了,事情已经算失败,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留下宁瑟瑟的命无疑是增加被警察抓到的概率,虞芊堇心里知道,宁瑟瑟活下来的概率极小,而结果也如她所愿。
虽然宁瑟瑟并非宋芳裕和虞芊堇所杀, 但很难说她们故意把人丢下去顶包的行为会负什么责,虞芊堇一向给自己塑造的形象也不允许她把这事暴露给警方。
她表现的是很自然很悲伤,可惜宋芳裕的演技比不上她。
警察本就因为绑匪和她们口供对不上而疑惑,又因为宋芳裕的表现,更是敏锐察觉出,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可惜即便宋芳裕六神无主,有虞芊堇搅混水,案情也陷入了停滞,很难推进。
一时没能从口供这里得到信息的情况下,警方决定重新验尸。
之前因为死者面容清晰好辨认,所以便直接确认身份,没有验dna,这次验尸便顺便验了一下dna。
这不验不知道,一验,直接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死者居然不是宋芳裕的女儿那她是谁
在警方严谨认真的锐利目光下,原本只是一桩绑架案,牵扯到最后,居然还挖出了别的、尘封了二十年的案子。
薄辰疏是在询问绑匪案情进展时,听许恪说的这件事。
许恪语气略显夸张“现在消息还没公布,咱们也是因为协助抓捕绑匪才能了解一些,虞家人自己都是刚刚才知道呢。”
“真没想到,虞家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居然是个假的,而真的就近在咫尺,却没人发现,原本以为这次绑架死的不是虞小姐,对虞家来说算幸运,现在看来堂堂虞总,居然就这么让一个保姆戏耍,亲生女儿死了都不知道,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了”
许恪很唏嘘。
想到年仅二十岁的年轻女孩,一辈子被人鸠占鹊巢,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当了一辈子的保姆之女那保姆肯定不会对她多好。
生前过得不好,死还死得凄惨,哪怕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也觉得惋惜。
就不知道作为她的亲生父母,虞家夫妻是什么想法了
“现在二少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当初为了这个假小姐跟您翻脸,若他知道了”
许恪很快便住了嘴,他知道薄总不会感兴趣,只是说明进展时顺带感叹了几句。
“不用管他,他要钱别给,也不用给我汇报他的近况。”
果不其然,薄辰疏表情毫无变化,淡淡吩咐完堂弟的事,又道了声“女儿近在咫尺却认不出,愚蠢。”
然后便接着问接下来的安排。
许恪一项一项给他报告,眼神却有些走神地,往他身上飘了一下。
总觉得薄总近两年越发冷漠了,这次抓住了绑匪,姜夫人那边病情却再度恶化,薄总也
不过这些轮不到他来担心。
许恪嘴上卡了一下,不敢再多想,收回思绪认真报告。
另一边。
虞家人此时正在听警方告知他们新的进展。
亲子鉴定结果上周已经出来,被摆在了他们面前。
死去的,确确实实是与虞家夫妻血脉相连的女儿,而活着的,确确实实是与宋芳裕血脉相连的女儿。
还能怎么解释呢
所以这二十年来他们捧为掌上明珠的虞芊堇,其实不是他们亲生的,而那个不被人喜欢的、孤僻寡言的保姆之女,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虞智为、钟纭,还有虞珩,三人坐在那里,就如同行尸走肉,呆愣愣的,用茫然的眼神望着对面的警察。
“情况就是这样,宋芳裕已经全部说了,这属于公诉案件,调查结束后,我们将移送检察院,三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
一室寂静。
一种难言的、压抑的气氛在空中弥漫,凝结着尚未明晰、尚未爆发的感情。
三人有不断用力眨眼的,有不断用手揉捏眉心的,也有只是呆呆靠在椅背上的。
过了半晌。
钟纭终于想起来什么,用涩然的、如同生锈的齿轮般的声音,一顿一顿地问了一句“那、小不,虞芊堇呢”
警察摇了摇头“她什么都不肯说,现在无论是关于绑架案,还是宋芳裕偷换孩子的案子,她都一言不发,希望她可以配合调查,我们才可以进行下一步。”
“谢谢。”
钟纭没再问虞芊堇的事,眼神空空地向警察道谢。
警察叹了口气,看他们的眼神有些怜悯“你们的女儿补充鉴定已经完成,报告已经出了,你们可以联系殡仪馆安葬她了。”
“”
三人都说不出话,只是僵硬地点点头。
“安葬”这样的字眼,过于陌生而冰冷,和“女儿”这个身份连接在一起,更是让他们毫无真实感。
不,他们养育了二十年、投注了最真挚的感情的那个女儿确实没死,死的是那个阴沉不讨喜、总是耍小手段欺负人、能力糟糕还品性不佳的女孩。
可是那个女孩,才是和他们血脉相连的人,才是当初钟纭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这是必须要接受的事实。
虞家三人心中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他们畏惧于去回想从前,畏惧于去回想宁瑟瑟,回想一次,心中就会痛上一分。
尤其是想到从警方那里得知她死讯的瞬间。
那时卑劣肮脏、见不得人的小想法,如今化为了沉重的巨锤,又或是尖锐的利剑,只要一回想,头脑就如蒙重击。
再想到她死的那样绝望,那样无助,她那时是什么心情呢她是不是很恐惧、很绝望
可是如果不是这件事被挖出来,居然没人会真心为她痛苦,也没人会真的心疼她。
宋芳裕那个歹毒的东西当然不会,他们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亲人,满心满眼也是自己心爱的芊堇,分给她的那点惋惜和遗憾,显得虚伪又轻浮。
虞家人终于想到,孤零零死去的宁瑟瑟,她的命运到底有多么惨白。
“她只是个没有被用心教养过的孩子。”
虞智为轻轻地、又是无比沉重地闭上眼“不管她有再多的性格问题,都掩盖不了她受到的不公。”
他们对宁瑟瑟素有偏见,可是如今,那些偏见都不再重要。
“是我识人不明,我竟然没看出宋芳裕的本性,也没认出自己的孩子是我们有愧于她。”
他的声音微微发哑。
距离得知这个真相已经过去一周多,他们有充足的反应时间,可以去想明白其中关节。
哪怕再不愿相信,他们也被迫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重大打击。
如果是在宁瑟瑟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或许还不会这样痛苦,看不到一点希望。
但宁瑟瑟偏偏已经死了
她死了,意味着一切已经没有任何余地。
刚刚得知毁掉一个家庭的真相,接着就是至亲的死亡。
先前隐匿不发的疼痛如潮水般、后知后觉地轰然奔袭而来。
再看当时得知死讯时,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不,先不要火化她。”
钟纭喃喃出声,表情恍惚“我要见见她,我还没好好地看看她,我还没认真地看过她的样子”
当初她满怀爱意,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她一直以为自己将她养的很好,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母亲。
可是原来,她甚至都不曾认真看过她一眼。
钟纭实在难以形容这种感觉,仿佛心脏和其他内脏都揪在了一起,在胸腔中翻江倒海,发出沉闷且难以忍受的痛,让她眼前模糊泛红,让她耳朵都开始嗡嗡作响。
她也不是不担心虞芊堇,想到身体柔弱的她此时正独自承受着怎样的心理压力,她也焦急。
可是虞芊堇那天下午哼着歌微笑着擦面霜的场景,像被人强行塞进她脑海里一般,不断不断地重复播放。
那是她亲眼看到的。
钟纭不是傻子,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缓冲,再加上亲生女儿已逝的沉重打击,她的思维能力在混乱之后忽然恢复,并不受控制地高速运转。
她整个人就像失去了感情,不受情绪左右,仿佛灵魂都脱出了躯体,高高漂浮,敏锐地审视着一切。
“要弄清楚,一切都要弄清楚。”
钟纭声音近乎呓语,双眼却闪烁着执着的光“那是我的女儿,我要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不能光让警察调查,我们也要查。”
“她都死了,我的孩子她居然一个人静悄悄地死在那么冷的湖水下,怎么能这样”
她双手狠狠掐住胸口的衣服,干涸了一个多星期的眼睛,忽然涌起了迟来的泪水。
此时的钟纭并不知道虞芊堇的病,反而是宁瑟瑟的死占据了她的大脑,让她不得不清醒。
错付的母爱在亲生孩子离世的冲击中被重重唤醒,长达二十年的专注宠爱也没能阻止这份母爱回到原位。
宁瑟瑟死了,钟纭不可能做两全其美的梦,因为她永远都弥补不了宁瑟瑟了。
她现在只能疯狂追悔,只能努力追寻宁瑟瑟曾经的一点一滴,以发泄心中无处倾吐的绝望。
哪怕她知道,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遗体被转送到了殡仪馆,暂时以冰棺保存。
对虞家人来说,去探望那其中正安静沉睡的女孩,对他们来说是件必然会崩溃的事。
他们暂时没敢去,而是回到家中。
钟纭忽然展现出一种让人觉得可怕的执着,作为人、也是动物的母性让她在这一刻认准了自己的孩子,只遵循血脉的直觉,摒弃了其他一切,只想解开所有疑点。
以前只是不上心罢了,作为主家,虞家人真的想要知道什么,宋芳裕和虞芊堇根本就藏不住。
于是从宁瑟瑟十六岁踏入虞家后,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她遭遇过的点点滴滴,她被掩藏的无人倾听的一切解释,终于被一把扯开,曝晒开来。
终于有人去听她想说的话,终于有人愿意去了解她,愿意去相信她。
可惜她现在无法知道了,她到死也是怀抱着不甘与沉郁的。
虞智为、钟纭和虞珩,三人默默听着家中每一个佣人的每一句话,又自虐一般,去询问虞芊堇和宁瑟瑟的每一个同学。
每得知一点真相,他们的心脏就空一点。
就像被虫蚁大肆啃食,乌压压的黑潮盖过了一切,盖过了他们曾经误解的一切,也盖过了他们的愚蠢。
其实反复回想那天下午虞芊堇的神态时,钟纭就已经隐隐猜到了,现在猜想被验证,她只有木木然,而后荒唐到想大笑出声。
良久、良久之后。
想通了一切,情绪随之而起。
“她好委屈啊。”
钟纭哭着看向丈夫和儿子,声线颤抖而含着愤怒“她好委屈啊,她一直都被这么冤枉,没有人相信她,她以为的母亲也不会帮她,只会抹黑她、压榨她。”
“她是好孩子啊”
“我们是帮凶我们是帮凶”
“”
她的声音仿佛沾着宁瑟瑟曾流过的泪和血,在客厅中回荡嗡鸣。
的事实被毫不留情的揭露,虞智为和虞珩满眼都是搜寻不到信号的茫茫雪花。
没错,他们是受害者,但他们也是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帮凶。
虞家人向来以宽厚仁善、温和端雅为名,他们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还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不错。
可是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们有多虚伪。
如果真的宽厚仁善,怎么会完全不了解宁瑟瑟的处境明明只要稍微对她真心一点,就能察觉到其中古怪。
如果真的温和端雅,怎么会在她死后看似痛心,实则却隐隐侥幸明明是虚伪自私,缺少同理心。
如果虞家人真的能做到曾经标榜的一切,那么哪怕不知道宁瑟瑟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也绝不会让她受那么多委屈,不会这么容易让她丢了命,也不会造成如今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们对虞芊堇的宠爱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这其中或许有虞芊堇的故意引导,但他们的傲慢自大也绝对脱不开关系。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都做了些什么啊现在怎么办”
“哪怕再怎么对她道歉她也听不到,再怎么想补偿她也做不到,她死在那么冷的湖水下,哪怕我想握握她的手给她暖暖手,她都感觉不到了”
钟纭自虐般地攻击着丈夫和儿子,也自虐般地攻击着自己。
说到后面,甚至又哭又笑,和她眼中无法排解的痛苦拧在一起,哪怕不出声,也能听到她的哀鸣。
她自诩是个好母亲,但她的好居然没能让她真正的孩子感受到半分,反而全给了另一个阴险毒辣、两面三刀的假女儿。
事到如今,虞芊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不用她承认,不用她配合警方说出,虞家人也已经完全明白了。
她分明早就知道真相,并心安理得鸠占鹊巢。
就算一开始她也是无辜的,可后来她处心积虑的陷害,甚至间接害死宁瑟瑟的行为,都容不得半点狡辩。
想到她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神态,背后都是精心计划,只为从多个方面全面地打压宁瑟瑟,作为被操控的虞家人,想到自己完全没有疑心地盲目信任她,就恨不得回去打醒自己。
虞智为和虞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死人什么都感受不到,死人也不会说话。
听到宁瑟瑟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他们根本不敢深想,只想逃避,可是又要逼着自己去想。
她都说不出来了,他们怎么还能逃避那样对她太不公平。
于是大脑开始疯狂加速,构建起关于宁瑟瑟这个人的一切。
以往她在虞家人脑海里的形象很单薄。
阴沉、木讷、但又有小心思,被虞家供着却反过来欺负虞家小姐的白眼狼。
现在,这一切都被翻转。
她没有欺负虞芊堇,反而一直被宋芳裕和虞芊堇联合起来欺凌打压,还要被陷害,面对他人轻蔑敌视的目光。
她的阴沉和木讷也不是她本来的样子,而是在这些事情桩桩件件叠加后被迫导致的。
似乎还能隐约想起来一些,刚来虞家时,她脸上总是带着笑的。
所有人之中,丢了命的宁瑟瑟,是最最无辜的那一个。
虞珩忽然笑了笑。
“对她来说,虞家还真是个地狱。”
“如果她当初没来虞家就好了。”
“”
没人接话。
虞智为仰靠在沙发背上,双眼茫茫地盯着头顶的灯,明明灯光并不刺眼,他却双眼通红,流出泪来。
“错了,过去的二十年都错了。”
可是他们能做的、能挽回的却几乎没有。
宁大展死了,他们无处泄愤,宁瑟瑟死了,他们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请最好的律师,往死里告宋芳裕。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整个虞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中。
凝滞的气氛充斥着每一处,让家中的佣人惴惴不安。
就在当天,每一个曾欺负过宁瑟瑟的佣人都被开除,学校中对宁瑟瑟进行过校园暴力的学生、曾为了捧虞芊堇去戏耍宁瑟瑟的豪门子弟,每一个都被虞家想方设法地报复。
不顾旁支的阻挠抗议,不顾公司的稳定和发展,虞家主家三人就像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只想找个地方为已经离世的女儿出气,哪怕她看不到。
不得不说,如果宁瑟瑟还活着,虞家根本不可能这样全心全意地站在她的角度思考,为她而伤为她而痛,现在虞家坚决的态度,其实可以说是她以死换来的。
但作为宁瑟瑟自己来说,无论生前多么渴望母爱渴望亲情,她可能都不愿意用死来换取这些东西。
在这之后不到一周,虞芊堇终于扛不住了。
她的嘴还是那么硬,好像什么都不说就可以保住现在的一切,但她的身体在缺少药物治疗后,很快就撑不住了。
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样的病,摆在曾经疼她疼的像眼珠子一样的“家人”面前,他们却显得无动于衷。
虞芊堇是生病了,但宁瑟瑟可是死了啊
病是她自己生的,不是谁给她造成的,而宁瑟瑟可是被杀的啊
二十年来,已经养成了惯性的宠爱,和理智、愤怒、仇恨交织在一起,疯狂在心中冲撞,扎出一个又一个血孔。
惯性产生的那些心疼、难过、关心,好像在嘲讽他们,让他们明白这些感情都给错了人,都如了宋芳裕的意,给了她生下的女儿。
虞珩瞒着父母,经常一个人恶心发吐。
多年前已经快要愈合的心理阴影,如今忽然被无限放大。
他渐渐变得阴沉,变得寡言,和当初无数次被他冷嘲热讽的宁瑟瑟一样。
有很多次,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会恍惚看到那个自己在扭曲,然后变成宁瑟瑟的模样,自己曾加诸于她的微妙恶意,如今全部化为利剑,剑锋一转,刺向自己。
其实他是在拿宁瑟瑟当出气筒,用攻击宁瑟瑟的方式,治疗自己曾在宁大展那里感受到的扭曲和恶心。
他怎么没意识到呢他这样的行为,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恶心。
虞芊堇转送去了医院,很快,虞家人就可以和她见面了。
虞芊堇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不幸的是,应验的是最最糟糕的那一种。
第一眼看到走进来的钟纭,她就明白了。
不久之前还优雅纯洁、高高在上的虞小姐,如今躺在病床上,略显简陋的普通病房内,她对钟纭微微一笑,形容狼狈,神态却不狼狈。
钟纭只感到毛骨悚然。
得知一切之后,再来看这个女儿,她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只有恶寒。
这个善良、天真、纯稚、温柔的女儿,真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妈妈。”
虞芊堇轻轻开口“好久没见到你,你怎么不抱抱我”
“”
医院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浸入呼吸中,带来一阵虚幻的辛辣。
钟纭看着她,眼神酝酿深藏着什么。
她蓦地笑了笑。
“抱你我更愿意去抱抱我的女儿,而不是你。”
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
“哈哈。”
虞芊堇手指微微攥紧,在床单上留下褶皱,她扯了扯嘴角“我不就是你的女儿二十年相处出来的感情,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血缘重要吗”
“虚无缥缈”
钟纭观察着虞芊堇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她的弱点。
二十年来不止有她投注了感情,虞芊堇同样把她当成母亲了吧。
可惜她不是,她还要借着这个弱点,为自己的女儿报复虞芊堇。
“我看并不虚无缥缈。”
钟纭的语气就和以前一样,轻柔的,仿佛正叫她去试穿新定制的礼服“我看血缘这东西,真的不得不信。你被我教养了二十年,却还是和你的亲生父母一样,肮脏、龌龊、歹毒、恶心。”
她叹了口气,一字一顿。
“小堇,你真令我失望。”
“”
虞芊堇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如果钟纭愤怒的尖叫、痛苦的咒骂,她或许不会真的被刺痛。
可是钟纭居然用以往那种口吻,用那种好像很爱她的语气,对她说“失望”。
虞芊堇目光上移,对上钟纭的视线。
那双眼睛如一潭死水。
曾经她以为钟纭这种心软又优柔寡断的人,即使一切都剖开在她面前,她也多少会保留过去的感情。
她以为钟纭是虞家人中最有可能偏向自己的人,对钟纭抱有最大的期待,可惜她好像低估了丧女之痛带来的转变。
钟纭可能是虞家人中最恨自己的人。
“小堇,不要担心,好好治疗。”
钟纭又开口了,她宽慰着虞芊堇“我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你想不想知道你妈妈的情况我也会告诉你的。”
“什么意思”
虞芊堇神情微僵。
钟纭倏地放松了眉眼,柔和温雅。
“不用担心。”
她说“一切,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宋芳裕的判罚在约一年后下来了。
绑匪们因为以前作案太多,警察侦办过程更长,所以开庭时间更后,不过他们手里几条人命,不出意外,必将偿命。
宋芳裕转送至监狱后,钟纭积极去探视她,表现得就像以德报怨。
唯有被她探视的宋芳裕,和同样经常被她探望的虞芊堇知道她在做什么。
钟纭也知道,自己可能有一点疯了。
她被报复塞满了脑子,被戾气充斥了胸腔。
她用最好的医疗资源供着虞芊堇,逼她接受治疗,然后经常去刺激她。
就用虞芊堇最受不了的语气,装作自己还爱着虞芊堇一样,对她说最毒辣、最诛心的话。
虞芊堇这种人太冷血,唯一能伤到她的,或许也就是从小到大一直依赖而向往的母亲了。
钟纭手握着最锋利的武器,对曾经爱到骨子里的孩子肆意攻击。
她不要虞芊堇干干脆脆地死,或是得意而疯狂地活,她要虞芊堇再也不敢露出那副毫无愧悔的高傲模样,她要虞芊堇为宁瑟瑟的死真心感到后悔并恐惧,她要虞芊堇崩溃。
每当这样做完之后,钟纭又会去见宋芳裕,并仔仔细细告诉宋芳裕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和虞芊堇的每一个反应。
宋芳裕不是最爱她的女儿吗这样才能直戳她的痛处。
看到那两人的表情,钟纭才能短暂获得一点安慰,短暂地平静一些。
有时候钟纭也觉得自己很可怕,简直已经像个面目扭曲的怪物。
可是想到宁瑟瑟在宋芳裕和虞芊堇那里遭受的一切,她又觉得哪怕自己这样扭曲,也无法比拟宁瑟瑟当初受到的伤害。
好像怎么都不够,怎么都是折磨,怎么都无法让那两人偿还宁瑟瑟的命。
午夜梦回之时,钟纭总会无数次回想有关于宁瑟瑟的一切片段。
她无数次想着,如果回到这个片段,她要怎么做,要怎么维护瑟瑟,如果回到那个片段,她要怎么安慰瑟瑟,怎么哄哄她,让她露出笑容。
她在心中模拟了无数遍,可惜都是梦,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这样的情况维持不了多久。
钟纭和虞智为的身体很快都撑不住了,那对风光优雅的豪门夫妻,以前有多么令人艳羡,如今就有多么沧桑惹人唏嘘。
虞芊堇那边,他们断了一切治疗,宋芳裕左右已在狱中中风,据说神智都已经不清晰。
于是虞家夫妻两人便扔下手中一切,都丢给虞珩后,默默然离开了沅城。
围绕虞家的这桩大戏看似已经落幕,但它带来的影响却一直扎根在那座老宅中,扎根在虞家人心里。
虞珩提前接手虞氏,本就历练不足,孤木难支之下,更是每日焦头烂额。
他的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不过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是惩罚自己一般,沉默地撑着一切。
偶尔,在极端疲惫和孤独带来的空寂中,他会疑惑。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到底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
这个答案,没有人告诉他。
就在虞氏集团每况愈下之时,看似蒸蒸日上的薄氏也出现了外人难以察觉的危机。
整个公司的气氛都越来越冷凝,越来越缺乏人气儿。
本就深居简出的姜夫人据说病情恶化得厉害,薄二少没了虞家的假小姐,人差不多废了,本就人丁单薄的薄家,只有薄辰疏这唯一一根支柱。
可是薄辰疏
许恪瞄了一眼已年过三十,气势越来越可怖的老板,早已不敢如从前一样时而插科打诨几句,尽量简洁而生冷地报告完一切后,他看着薄辰疏颔首,一言不发地继续工作。
此时已经是深夜,他要下班回家了,而近一年,薄辰疏还会一直处理工作,让工作填满他的所有,只有在身体发出预警,不得不闭眼时,他才会休息一两个小时。
怎么说呢,好像不把自己当人了似的。
许恪心中惴惴,但也不敢劝,汇报完便自己回家。
电梯里,他叹了口气。
薄家的悲剧,薄总的悲剧,可能只有回到过去才有可能改变,如今眼看着一切都向糟糕的方向走,但谁都没办法拉回来一点。
如果多年前那场车祸,没有发生就好了
这一点,其实不只是他在希望。
线条平直单一,过分冷沉的办公室内,仍在办公的薄辰疏,脑中也偶尔会飘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谁都知道这只是幻想。
夜色愈来愈浓,今天的夜晚,黑沉到仿佛没有一丝光线。
电脑屏幕亮着,薄辰疏的手指速度渐渐放缓,他眉毛紧皱,明明感觉自己还没有到极限,却不知道为何,眼皮越来越沉重。
怎么了
意外的,他并不怎么恐慌,还是习惯了的平静。
很快,容不得他多想,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他最后一缕思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想让那个薄总重生的,但是想想,这个薄总重生回去不是更有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