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园”重新挂牌的这一天定在了八月二十号, 农历七月十三，日子是杨继翻遍了老黄历选下来的，说是这天冲马煞南, 是宜开业搬家入宅的大吉日子。

    日子定准了，接下来还有一系列的事情需要安排准备，而除了选戏之外，最棘手的事情就是临时请一套弦乐班子。

    就算杨继不说，楚杭叶天和杨乐三个人，对于这段时间家里的收支情况心里爷爷有一个大概, 见不得大师哥为钱发愁，他们非常默契地拿出了自己不多的存款, 在一日杨继晚归后，送到了他房间。

    而杨继一看三个人手里拿着的银行卡，立刻就急了眼，说什么都不肯收还不算，最终经不住他们软磨硬泡, 直接连人带卡一起撵出了房门。

    而第二天下午, 再回来时，却告诉他们, 师傅们请好了, 几位老人家都是从市曲艺团退休的老师傅, 给曲艺团的演员们吹拉弹敲了大半辈子, 退休之后闲来无事, 也放不下手里弹了半辈子京胡三弦，就自发组织起了一个兴趣团体，平时晚上没事的时候，就去人民公园露两手, 给票友们伴奏为乐。

    不过虽然是老年兴趣团体，但这几位老师傅都是一身的本事，手上更是实打实的真功夫，重金之余，任杨继磨破了嘴皮，也只答应最多给他们伴奏一个礼拜而已。

    一个星期，刚好是“三清园”试营业的期间，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好歹解了燃眉之急。

    楚杭私下里问过杨继，给这几位老师傅的报酬是哪里来的，可大师哥只是眯起眼睛瞥他一眼，一副打发小孩子的口吻“不用你操心的事，甭打听啊。”

    后来还是叶天偷偷告诉他，说这几位老师傅在业内也算有些分量，开价自然不低，杨继是把曾经陆越岩送的那块手表低价卖给了名表贩子，才有了这笔钱。

    鼓乐班子到位了，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选戏。

    这次重新挂牌，之于“三清园”而言无异于一次新生，于是几个人凑在一起一商量，最终定下了一出龙凤呈祥，讨个开门红的好兆头，其中甘露寺、美人计、回荆州这几折经典戏目，更是要一出不落的唱下来。

    龙凤呈祥是一出角色众多的群像戏，每个出演的角色各自有戏，是行里出了名了“栓角儿”传统戏，因而除了刘玄德、孙尚香、孙仲谋等几位主演外，还需要部分配角群演，可是“三清园”现在的班底满打满算也就他们四个人，连角色都凑不齐，于是杨继带着叶天，马不停蹄地跑剧院、跑学校，利用一切机会招募配戏演员，时间紧任务重，最后终于在开业前两天，将这套演出人马的队伍拉了起来。

    旧梨园风光旖旎，今时光芒重绽。

    重新挂牌开场这天，是个初秋的好天气。

    清晨时分，一列舞狮队从古文化街尽头盛装而来，茶楼门前张灯结彩，门口两侧的红漆立柱上一边挂着祥云朝阳图，寓意共融共生，万物祥和；另一侧挂着一副硕大的万福万寿字，寓意福寿绵延，永无尽时，一楼茶堂内，除了茶桌茶座外，其余的空场几乎全部被锦缎花篮填满，入眼皆是百色牡丹，典雅富贵，吉祥圆满。

    吉时到，门口的醒狮在锣鼓铁钹的乐声中舞了起来，渐渐地，很多当地的行人或是路过的游客都被这项当下已经不多见的传统技艺所吸引，在茶楼门前驻足观望，更有好奇的游客走上台阶，看到了悬挂在门口一侧的烫金红底的戏目表，遒劲笔锋书写着开场戏“龙凤呈祥”四个大字。

    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乍然出现了这样一股子旧时风味，大张旗鼓彩乐喧天，确实吸引眼球，渐渐地，有更多的游客和行人移步到茶楼内，挑了个座位，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坐下来，想要看看那座美轮美奂的戏台上，大幕揭开后，上场门里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人，身着五彩戏服，穿越古今走到这台前来。

    “三清园”挂牌开场这天，所有的茶水和票钱都免费，而茶楼里有条不紊忙进忙出的服务人员都是林恒一手安排的，无论是身着对襟旗袍的迎宾，还是穿着旧时唐装的服务生，都步履生风满面笑容，引路、让座，端茶、续水，一声“先生里面请”，一句“客人您高坐”，瞬间就将这些习惯了城市快节奏生活的现代人带进了那个尘世烟火气息扑面而来的旧时记忆中。

    后台里，“刘备”已经扮了行头化了妆，带上了髯口，杨继听着外面的不绝于耳的热闹喧哗，心中却一时忐忑不定，他坐在木椅上，双手不自觉地绞着戏服绦带，声音居然有点急促发颤“怎么办卧槽，我好像有点紧张”

    “不至于啊哥”杨乐从头到脚一身“吴国太”的明黄行头，闻言忍不住鄙夷他，“咱什么场子没唱过，不到五岁就开始学戏，十几岁正式登台亮嗓，又不是第一天唱，紧张个屁啊”

    “你不紧张”杨继疑惑道，“那你坐那儿一个劲儿地哆嗦什么呢”

    双肩抖成震动模式的杨乐“”

    叶天今天这场唱“孙权”，听见这话没忍住，直接“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而此时，换衣间的隔帘被人从内轻轻挑起，众人寻声望去，霎时眼前一亮，视线停滞。

    目光所及之处，楚杭一身华丽宫服，凤冠霞帔，莲步轻移，款款而来。

    正是戏中“孙尚香”大婚之时的扮相。

    原本清冷傲然的青年穿上这身团凤女蟒，扮上粉面桃妆，顷刻间就成了那眼波艳光四射，眉目柔中带刚的孙郡主。

    从上自下打量，他这身正红色宫服上绣着百鸟之王花中之魁，团凤牡丹相互辉映，雍容端庄，华贵大气，绒绣凤鸟，周身单镶波纹滚边，平金绣云，浮绣仙鹤，立领云肩下方坠着彩绦丝穗，层层飘带随着水袖翩翩而动，这样一身璀璨装扮，配上楚杭那一颦一笑皆艳若桃李的眉眼

    真真是好一位即出闺阁待嫁怀春的女郡主

    楚杭这正工青衣的扮相，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后台一众配戏的演员登时愣在原地，后场里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许久过后，还是杨乐回过神来，等楚杭走到面前，忍不住伸手替他理了理趟袖上的褶皱，连连赞叹“要说美，咱们小师弟若是称第二，恐怕没人敢大言不惭地称第一了”

    杨继也随之笑道“看过那么多青衣旦角，还是咱们家的小角儿最养眼，最惊艳啊。”

    叶天拍了拍他肩膀，笑着问“怎么样，看见咱们小师弟，不紧张了吧”

    杨继清朗大笑“可不是，早就忘了”

    这边几个主演正准备着上场，后台半掩的房门忽然被人敲了几声，楚杭回身看去，愣了一秒，顿时惊讶低呼出声“青姨”

    旁人闻声看过去，冯冰依旧穿着一身湖绿色的暗纹旗袍，长发松垮挽起，正抱着一大束鲜花站在门口，看见楚杭的扮相，先是一怔，而后眼底便有温和的笑容缓缓荡开“小杭。”

    楚杭忙不迭地拎着裙角迎了过去，其余几人也纷纷起身，没想到冯冰会亲自到场，恭恭敬敬地招呼了一声“冯老师。”

    冯冰过往经历传奇，按理说能算的上是行里的“大家”人物，这声“老师”，自然是担得起的。

    楚杭接过冯冰递过来的花束，语气中藏着欣喜“青姨，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来当面跟你们说声恭喜。”冯冰笑容温和，眼角的那抹细纹只是平添风韵，“一路走过来不容易，好在你们坚持住了，京剧行里只要还有你们这样的人在，国粹就永远不会归于沉寂。”

    这样几句话，别说楚杭几个人为之动容，在场的所有人，无论角色大小，都是这行的从业者、参与者、见证者，俱都百感交集，深深叹然。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坚守着，梨园行就永远不会没落。

    京剧腔势不死，京胡丝弦不绝。

    龙凤呈祥这出戏全剧时常将近三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开始，这出戏循环在台上演出，从头到尾，不间断地唱满了三场，而每场中间，主演们仅仅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这一天时间，“三清园”戏台迎来送往，台下坐的出了偶然路过被吸引的行人和游客，还有同冯冰一道过来的内行人士，除此之外，那些在生意场上和陆越岩私下往来密切的老板们也是纷至沓来，有空的就亲自来捧个人场，没时间的也不忘派人送来花篮。直到晚上八点多，最后一场戏谢场落幕，茶楼中掌声经久不绝。

    亲自将最后一波客人送出门，回到后台，几个人已经累到几乎脱力，全员仅仅是脱了戏服，连妆都不想卸，齐齐瘫坐在沙发上，表情持续怀疑人生。

    杨乐唱老旦，费的是真音直嗓，此时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想申请闭门歇业一天啊”

    “想什么呢你。”杨继穿着汗湿的雪白内衫，同样累得人世恍惚，却不忘教育妹妹“挂牌第二天就歇业，人干事”

    杨乐哀嚎一声，不死心地补充道“那我能不能申请今晚吃火锅一整天，就休息的时候喝了两口粥，姑奶奶现在又累又饿，已经快要连亲哥都认不出来了。”

    杨继无奈失笑道“行，一会儿亲哥带你们吃火锅，就当是咱们家自己小范围庆祝了，不过先说好，只能是清汤锅底啊。”

    杨乐立刻双手合十，向亲哥行了个大礼。

    “都喝点水，少说点话。”叶天叹了口气，将几个人的保温杯拿过来，问，“不过今天临演们就都走了，明天咱们唱什么总不能还一出戏唱三遍吧”

    那确实是不能，要这么唱下去的话，估计不出一个星期，“三清园”就彻底黄摊子了戏班演员试营业期间纷纷累死在台上了，还唱什么戏啊

    原先他们在这间茶楼驻场唱戏的时候，每周只唱两场，唱完就走，所以多余的事情完全不需要考虑，而眼下，这座茶楼只有他们一个京剧班底，也就是说，每一天的每一出戏，都需要他们登台撑下来，那么以“三清园”目前的人员配备来看，确实非常吃力。

    “这叫什么事啊”杨继也忍不住叹气，“汗时汗死，涝时淹死。”

    楚杭从换衣室出来，恰好听见了他这声哀叹，他脚步一顿，继而走到沙发边的木椅上坐下，想了想，兀自轻声道“师哥，我有个主意，你听听”

    “嗯”杨继睁开眼睛，霎时来了精神，“听着呢，说说”

    楚杭神色认真地说“二师哥说的对，每天这么唱下去肯定不是个办法，所以从明天开始，咱们就上午一场，下午一场，争取选戏每场都控制在两个小时之内，这样就算是累，起码还有缓冲的时间。”

    “门口的戏目牌上写明每天的选段和演出时间，有人进门听戏前一目了然，也能掐着时间进来。”

    杨继若有所思，过两秒，问他“那其余的空场时间呢”

    “大门敞开，免费茶水，供路过的行人和游客进门休息，如果对京剧感兴趣的话，还可以来后台参观看看，可以拍照，可以合影，就当是变相的免费宣传了。”

    楚杭想了想，又说“不过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但起码能撑过这一个星期的试营业，一周之后，临时请来的鼓乐师傅们也要回去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想出一个万全的，能够长期支撑下去的路子。”

    “呃”楚杭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打算，见众人沉默不语，停顿几秒，试探着问“大师哥，你觉得，行吗”

    杨继微怔回神，心说这哪里是行，这简直是太行了好吗

    而还不等他回答，此时，在茶楼前堂忙了一天的林恒走进后场，众人连忙收拾好左瘫右斜的姿态，霎时重新打起精神来。

    杨继起身，客气道“林先生辛苦了。

    “应该的，杨老板别见外。”

    杨继又问道“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怎么不见陆总过来”

    按理说，作为这间茶楼的老板，“三清园”实际上算是给陆越岩打工的，而今天茶楼敲锣打鼓重开张，“三清园”再次挂牌，陆越岩理应出现才对，何况白天里还来了那么多和他有生意关系的朋友。

    可这一整天，正主却不见行踪。

    楚杭微垂着头，听到杨继这样问，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

    林恒笑着回答道“陆总没有那么多时间，而且今天公司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所以没能亲自到场跟诸位说一声恭喜，杨老板别见怪。”

    杨继立刻摆摆手，说哪里哪里。

    “今天前堂的服务人员杨老板觉得怎么样”林恒笑着问道，“如果觉着用得还算顺手的话，就让他们留下了，工资这部分各位不用操心，都属于陆氏的编外员工，酬劳自然由我们这边来结。”

    顿了顿，林恒又说“这也是陆总的意思。”

    杨继微微错愕，而后颔首道谢“劳驾替我感谢陆总，有机会一定当面跟他道谢。”

    不愧是我们小师弟睡过的人，果真细心又妥帖啊

    寒暄几句，林恒率先离开，几个人又缓了半天，最后终于打起精神“走，咱吃火锅去”

    四个人快速卸了妆，换回了自己的常服，一出门，就看见漫天繁星，月影清亮。

    楚杭跟在师哥师姐身后，一路低头看着脚下路面铺的青色仿古地砖，可还没走出几步远，前面的三个人倏然停住了脚步。

    楚杭猝不及防，直接撞到了叶天的背上，就在此时，却听见走在最前面的杨继低声惊奇道“陆总您、您怎么在这”

    楚杭讶然，抬起眼眸。

    不远处，陆越岩站在一盏火红的垂挂灯笼路灯下，西装长裤黑色衬衫，素来锋利锐气的眉眼被暖红的灯影打上一层瑰丽色彩，莫名显得柔和温暖。

    陆越岩抬眼看过来，目光锁定人物目标后，愈发温和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此时的月色太过温柔动人，楚杭看着陆越岩那双倒影着皎洁月华的双眸，心底忽然荡起一圈莫名的、浅淡的涟漪。

    陆越岩迎着楚杭略带诧异的目光，眼底含笑，轻声道“特意来说声恭喜，顺便”

    “来接小先生去吃个晚饭。”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杭不好意思，有约了。

    陆总介意拼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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