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栾猛地睁开眼睛。
一片温暖的橘黄色烛光, 房间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
姚星潼根本不在这儿。
地上也没有那多到邪乎的水,没有令人作呕的蜈蚣, 没有可怖的伤口和鲜血, 甚至连闪电也没有,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
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想的事情太多,接连赶路又太累,不知不觉竟靠着床睡着了。
就趁他打盹的一小会儿功夫,窗外已经从滂沱大雨变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噩梦的余威还在。顾栾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方才梦里姚星潼站过的地方。
顾栾起身,伸了大大一个拦腰,准备下楼找点东西吃。
跑了这么远, 等回来的时候, 姚星潼一定会很饿吧。顾栾向小二问了厨房位置,打算借厨房用用,给姚星潼做碗面条。
刚一打开门,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来,差点跟顾栾撞上。
顾栾又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冉树。
他以为冉树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子,没想到这么慌张冒失。大概是跑了一路, 头发上缀满细小雨珠,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顾,顾小夫人”
活像看见了大救星, 冉树一把攥住顾栾的胳膊,大喘气儿。
“慢点儿慢点儿,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跑这么急干什么, 又不是谁死了。”
谁知,听到“死了”这两个字,冉树竟是红了眼眶。
顾栾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不会真的有谁出事儿了吧。
他的嘴又不是开过光的,而且这才刚到南岭,连一天都没有,能出什么事儿
他右眼皮突突乱跳。
冉树带着哭腔道“韩大人,姚大人,他们都不见了”
“我是见着他们了,韩大人说要去找个土质好的土坡挖土,我还问他们要不要带两个人去,他们说不用,看看土质而已。我当时也忙着挖沟呢,下这个雨,地黏的一脚一个大坑,谁顾得上管他们,他们就往城门外的土坡去咯。”
王巡抚瞪着小豆眼,气势汹汹地看着顾栾。
上次两人的疙疙瘩瘩还没解开,他看都不想看到这张脸。虽然好看,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欣赏不来。
“哪个城门你看到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顾栾厉声道。
一众人都被他的眼神儿吓到了。白天时候还嬉皮笑脸跟人家开玩笑,相公不见了就横眉竖眼要吃人。
王巡抚一梗脖子“在城南门我说顾小夫人,您至于吗,两个大男人,手脚都利索,指不定是看着哪儿好玩儿,结伴玩儿去了呢。您一个女人家,就别这么凶了好吧”
“至于”
顾栾凶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随手顺了一把伞,转身冲进雨幕。
这个点儿还没回来,姚星潼一定是出事了。
在别人看来,她跟韩子赋是两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不必要太过关心。只有他知道,韩子赋腿脚不好,姚星潼是个软乎乎的小丫头,拳头弱弱,力气还没有一头羔羊大。
结合刚才做的梦,他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冉树担心韩子赋的身体,也跟在顾栾后面冲了出去。
王巡抚气的吹胡子瞪眼,一拳砸在桌上,对自己随身的两个侍卫道“愣着干什么,跟上啊两个女的大半夜出去寻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兜着啊”
侍卫噌地窜了出去。
顾栾走的飞快,冉树一路小跑才追得上。
她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顾小夫人,我已经去客栈和客栈附近的都问过了,没人看见有谁进来过”
“雨这么大,谁也不会没事儿盯着房子看。有人从外面翻墙进来,再出去,很正常。”
顾栾紧锁眉头,手背绷出青筋。
“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冉树失声惊叫。
“又怎么了”
顾栾被她弄得一惊一乍,没好气道。
“我没在房间地面上看到过水渍”冉树声音打颤,眸中尽是慌乱。
顾栾脚步一顿。
下雨天,如果从屋外翻窗进来,那么一定会在地板上、窗台上留下水渍。
而冉树说没有,那么就只能是从房门进来。
经过查看,他们每个人的包袱都被反看过,而几道房门全部完好无损,是用钥匙打开的。
因为是官府管理的客栈,门口安排了四名侍卫。但他们说那段时间没有任何可疑人物进出
要么是有人来过,侍卫包庇;要么是店里的人干的。
都是官府派来的人,想看什么不能直接要,反而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等回去再质问郡守段飞。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失踪的两人找到。
来路上的每家店铺他们都进去看了,完全没有两人的身影。甚至没有人见过他们。
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城外土坡,几个人均是一腿烂泥。
他们提着灯笼四散开来,一边呼唤两个人的名字,一边把灯笼贴近地面,试图通过找脚印来确定踪迹。
顾栾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大。远处有狼的叫声,将平静的雨夜渲染出浓烈的阴森。
他真怕自己走着走着,忽然在地上看到一只断手、断脚什么的。
灯笼散发出的微光在雨夜中摇摆不定,忽明忽灭,仿佛下一刻就要完全暗掉了。
一转身,脚下忽然一空。
顾栾反应极快,整个人重心向前倒去,才避免落入洞中的悲剧。
他无暇顾及身上沾的泥水,连忙提灯朝坑中照去。
坑有近一丈宽,一丈深,挖在路中央,在雨天这种所有景色都很朦胧的情况下,伪装的好一点,凡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保准一抓一个准。
顾栾蹲下身,坑底空无一人。边缘处有几个凌乱的脚印,以及被手用力扒过的痕迹。再往旁边看看,一块地面凹进去的水洼附近,土壤的颜色要比别处深。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被血染过的。
坑边有一只半条身子被踩进土里的大长蜈蚣,和他在梦里看到趴在姚星潼后脑勺上的很像。
顾栾在心里无意识地否认着,出事的一定不是姚星潼,可能是附近的猎户之类。
他跳下坑,想要从中找到更多姚星潼没来过这里的证据。
坑底有零星几个脚印,从形状和大小来看,有两个人在这儿呆过。
本来坑底积蓄了不少水,但雨势变小后,很快便渗下去了,现在只剩浅浅一层,刚好没过顾栾的脚步。
灯笼的光透过水面照到坑底,能看到泥中迈着的小石子。冉树发现他下坑了,迈着小碎步往这边跑。
照着照着,顾栾心底一凉。
最后一点侥幸被残忍打碎。
他弯腰,从水里摸了一块木牌出来。
稀少的沉水金丝楠木木牌,上头那只鸾鸟栩栩如生,正是他送给姚星潼的那块。
姚星潼有意识的时候,先是能听到周围人嘈杂的说话声,但是只能听到声音,并不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再然后,她能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到红红的火光。
等她适应热烈的火光,她才慢慢感受到自己手脚的存在。手腕被人反绑到身后,小腿被折过来,跟大腿贴在一起绑着。
后脑勺疼的厉害,钝钝地疼,不过万幸没有被开瓢。
姚星潼没有动,等五感全部回笼,她也只让眼睛保持眯缝的状态,持续性装死。
不知为何,明明是步入了绝路,中午吃的饭随时有可能成为断头饭,她却保持了异于常人的清醒。
大概是受顾栾天衣无缝演技的影响,以及他“越是面对危险越要装的无辜”的理论洗脑,姚星潼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去听周围人在谈论什么。
说话有回音,初步判定,她应该是处于一个类似山洞的地方。
她不禁回想起刚刚的险象环生。
当时,韩子赋跪趴在地上,费力地把她往上拉。等她被人踩住手,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才发现韩子赋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敲了脑袋,一声不吭地趴水洼里去了。
想来,大概早在韩子赋拉她拉到一半的时候,那人就把他敲晕,接替了他的动作,继续把姚星潼往上拽。
她全程都在用嘴给韩子赋喊加油。恐怕后半段,都是她一个人,对着那位不知名的偷袭狗说话。
想想真有点毛骨悚然。
以后再跟别人进行这种活动时,一定要勤抬头往上看看,拉你的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呢。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踩她的人是谁,就被人一把揪住后领拽了上去,快准狠地挨了一记手刀。
电光火石之间,她指尖触及到颈上被体温暖热的鸾鸟木牌,灵机一动,用尽全力扯下,丢到水里。
那木头薄薄一片,却很有些分量,放入水中不会浮水。姚星潼曾经好奇它是什么材质的,对着书上找,又去找了木匠问,得知是一种很罕见的金丝楠木。
金丝楠木是做棺材的好材料,大部分是浮水的,只有极少数的特殊品类才会沉水。
姚星潼怕丢腰带、布料这些东西下去会浮在水面,容易被发现处理掉。而木牌丢进去沉底,这样就不会被偷袭狗发现。等水下去,顾栾来寻她的时候,肯定会看到。
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失去知觉之前,她有点自恋地想,嘿,越来越机智了。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眼瞎啊,抓人都能抓错不是说这次来的两个男的吗”
她醒的正是时候。
铁门打开的吱呀声,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走了进来。从姚星潼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脚上穿了一双打着钉子的毛皮靴。目测是狼皮做的。
看来,他们是被狼皮男抓来的。
那条路不宽,坑挖在正中,只要经过,基本上都避不开。
狼皮男的属下嚷嚷道“他们一块儿出来的,还大人大人地喊,就跟平常官员一样。天这么黑,我哪儿知道混了个女的进来啊。”
“废物”
狼皮男狠踹一脚在属下身上。属下不敢反抗,灰溜溜闪到一旁。之前就在这间山洞里的在狼皮男进来时便停止了聊天,这会儿上来出谋划策“他们的身已经搜过啦,除了朝廷令牌,啥也没有。那男的应该是这次派来的官儿,女的可能是他的小随从。反正样图段大人马上就能送过来,咱到时候照着图,把整个大坝挖了,不就齐活了嘛。至于另一个小官儿,看谁这两天指挥堵坝,就抓谁。把能修大坝的全给干掉,咱们的任务就齐活了”
段大人
段飞
段飞跟山匪勾搭一块儿
她猛然想起自己那番“大坝有人故意为之”的猜想,可能还真叫她蒙对了。
不过段飞当郡守当的好好的,怎么会跟山匪勾在一起。他自己不也清楚的很么,大坝失事,首先怪罪的就是他。
“少了俩人,官府会不知道你别以为有段飞在那头接应就能万事大吉,朝廷这次也派了人来的”
“首领您不必担心,咱们把他们从山上滚下去,装成是失足死了,合情合理”
狼皮男摸摸下巴,显然是在考虑此举的可行性。
半晌,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问道“那巫女怎么说时机到了吗”
“她说啦,只等大坝完全坍塌,到时候上流会断流,城北会起高山,咱们有了天然的屏障,朝廷打也打不进来,能建个自己的小国。再加上朝廷这次赈灾拨款,嘿嘿”
姚星潼听的目瞪口呆。
什么城北起高山,什么天然屏障,认识字的人都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平地起高楼,做梦。
这巫女很会睁眼说瞎话,跟李氏曾经遇到的高人不分上下。
虽然,后来证明了高人算的还挺准
巫女敢说这种话,不怕被狼皮男一脚踹死么。
傻子都不会信。
不过事实证明,狼皮男不仅没踹巫女,而且对这话深信不疑。
看样子,接受过正统教育的段飞也拜倒在巫女的石榴裙下。
狼皮男声音里染上几分天真的期待“等我称了王,便拜你为大参谋。”
称王,就凭几个山匪
姚星潼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听的笑话。
接下来,她又听到狼皮男开始畅想当上王后要怎样怎样,怎么把段飞利用完就踩死,要纳多少个王妃离了个大谱。
看来狼皮男仅有的一点小聪明全用在怎么挖坑抓人上了。
被这种蠢的惊人的人坑了一把,姚星潼觉得脸颊发烧。
原本她还在担心自己要如何才能活着出去,现在却忽然充满了莫名的自信,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凭智商吊打狼皮男。
狼皮男高谈阔论了一番,可能是说话说的渴了,把铁门打开,又走了出去。
他刚走,被踹过的下属又过来踹了姚星潼一脚。那一脚带上了泄愤的成分,正好踢在她后腰上,把她踢的翻了个身。
“吃好喝好屁事不干的狗官我呸”
姚星潼拼命忍住才没呲牙咧嘴,而是继续保持着平静的睡颜。
你才狗官你们全家都是狗官哪有狗官混成她这样,拿着少的可怜的俸禄,东奔西跑,时不时还要被自家长官发配到茅厕里进行实践研究,刚上任没多久就被人发配外勤,才到了不到一天时间,又是挖沟又是掉坑又是被踩又是被绑被踹的,做人做到她这份上,也属实难得。
她保准是今年命犯太岁。
不过这一踢,倒是把韩子赋踢了出来,
本来姚星潼还在心惊胆战地想韩子赋到底被搞到哪里去了,是活着还是已经凉凉,毕竟先断了腿,再脑袋出血,完了还脸朝下埋水里,就算是小强过来受这么一遭,至少也得退层皮。
而年老色衰韩子赋的生命力很难与小强媲美。
结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转过身她才发现,韩子赋就在她不到半丈的地方躺着呢。
和她一样,被五花大绑,蚕蛹一般蜷缩在地上。两眼紧闭,好歹还有气儿。
没死就行。她还挺喜欢韩子赋的,老顽童一样的长官,虽然他还不到知天命之年就是了。
等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姚星潼睁开眼环顾四周,确定牢房中只剩他们俩,赶紧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贴地挪到韩子赋身边。
他们的确处在一个不大的山洞里。铁棍上下插在山壁上,与身后的石墙一起,构成坚固的牢房。
“韩大人韩大人”
她压低着声音喊。
韩子赋耳朵动了动,没醒。
凑近了姚星潼才看清楚,韩子赋身上的血不是从脑袋上流出来的,而是耳后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出血很多,才造成一副头破血流的假象。
小外伤不碍事儿。当务之急,得趁无人看管,把韩子赋叫起来商量对策。
喊名字,无果。
姚星潼福至心灵,“韩大人,咱们的茅房又堵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两人光明正大走到一起,不得不走一些必要的程序
到底怎么才能把爱情线和事业线融到一起呢,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头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