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连城那一拐杖敲的不轻, 顾栾忍着头疼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回忆起昨天发生了什么,慌忙从床上爬起来, 推门时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不用问, 肯定是顾连城从外面锁的, 就怕他脑子一热往宫里冲。
其实顾栾也想冷静, 也想仔细思考万全对策, 可时间不允许。姚星潼的命现在在陈元基手里,随时都可能跟他阴阳两隔。
他疯狂锤门, 拿椅子砸,搬桌子撞。无奈门和锁的质量都太好,除了多几个坑洼之外,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他又回头去找更硬的东西, 但顾连城显然比他更早地想到了这一点, 一屋子的铁器在他醒之前都收走了, 连窗台上插着龙风烛的烛台、剪发做结的银剪刀也没放过。
他想想自己的处境,觉得挺可笑的, 竟然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
顾连城早吩咐过,要是顾栾醒了立刻通报。他那会儿又踹又砸的,早惊动了在门口守着他的人。
不一会儿, 一串脚步声响起,顾连成威严的声音传过来“别白费力气了, 我不会放你出去的。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赔上这么多人的命,不值得。再者, 你按兵不动还好;你如此慌张地过去救人,不惜犯大忌讳,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听完这话, 顾栾感到窒息。合着他昨天一通话全说到狗耳朵里了。当时看顾连成的反应,还以为他接受了,没想到根本没有。
“怎么就无关紧要了她不是我夫人吗”
“一口一个夫人喊得倒亲她入我们家的时候可是奔着姑爷来的。你不要再想别的了,方才上朝时我已经求见了皇上,说此事与我们无关。你们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姚桉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顾连成叹了口气,听起来十分疲惫。“念在她在这儿生活过半年的情分,我还替她的家人求了情。再多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听着这荒唐的言论,顾栾被气的脑瓜子嗡嗡。
又是这一套。求情就有用了陈元基要是会这么慷慨大方的饶人性命,他就不姓陈。
他还没来得及反驳,顾连成就又开口道“你是脑子一热,一时冲动,才想着豁出一切去救他。但凡你能静下心来想想,就知道我的决定是目前最有效的,能保下来的人最多。”
“好一个舍小为大。凭什么星潼就是要被舍去的那个小,你问过她意见了吗怎么就该她要给所有人铺路”
事到如今,顾栾也看透了顾连成。他知道顾连成是铁定要放弃姚星潼了,一时间十分看不起他,干脆也不想再顾及什么父慈子孝,想到什么就往外说什么,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你老说是她行骗在先,是她咎由自取。她就是惧怕她祖母,所以女扮男装,想活着而已;你惧怕皇上,所以让我男扮女装。一样的道理,韩大人都比你懂,你就是装闷葫芦。”
“我们家人的命是命,星潼和他家里人的命就不是了。你说皇上对你疑心看你不顺眼,喜欢过河拆桥,你自己不还是一样星潼她帮我躲过皇上的赐婚,没用了,转身就被你送到狼窝里,甚至最后还要物尽其用为你而死是不是”
这话说的不光难听,还深深刺到了顾连成的痛处。
很长一段时间里,“皇上”两个字在他们家几乎成为一个禁忌,非必要之时谁也不会主动提起,唯恐提起往日的伤心事。
“为我死这都是为了谁我当时断了一条腿,到底是因为谁要不是你娘当时肚子里有了你,我会”
顾连成突然爆发。他站在门外,因为呼吸粗重而胸口快速上下起伏。
他想到多年前的雪天。
那时他手握虎符击退外敌,无数次绝地反击,被整个大梁百姓冠上守护号。他以为苦尽甘来,日后会过的风光无限,却在一个雪夜被陈元基传入宫中。
陈元基的眼神异乎寻常的冷漠,简单地问了他一句,是要做淮阴侯还是张子房。
他瞬间就明白了。是他功高盖主,百姓的呼声传到天子耳朵里了。
当时他为自己声明,一遍遍辩解,可陈元基不信,反而问他想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背上叛国的罪名。
想到灯下等他归家的妻子,腹中还未出事的孩子,即便他有能力带着部下谋反,还是选了后者。
不管他成功还是失败,顾氏都将被永远烙上“篡位”“谋反”的印记。
陈元基意料之中地笑笑,又说,要他拿出点诚意。然后把目光落到他左腿上。
他会意,拔出原本只指向敌人的佩剑,扎进膝盖。
成了残废,就再也不能带兵了。
膝盖尖锐地疼痛起来,顾连成弯腰捂住伤处,疼的冷汗直流。甚至耳边又响起利刃穿透皮肉的钝声,眸中也被罩上一层血色。
旁边的侍卫婢女纷纷上前扶他,“老爷,老爷您怎么了老爷您没事儿吧”
顾连成摆摆手,示意他们散开。
他避开这个话题。真是被顾栾气疯了,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快。
“她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在我们家这段时间,我们给了她这辈子都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让她入她这辈子都进不了的朝廷、上她高攀不上的书院。多少人花一辈子也坐不到的位置,她直接就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顾栾太阳穴突突的,额角绷出青筋。他觉得自己跟顾连成,都仿佛是在对牛弹琴。
他浑身的力气使不上,把精力都放在嘴上,拼尽全力给顾连成叫板。说不定把他气糊涂了,就把门给他打开了呢。
“如果你说的荣华富贵是每天胆战心惊抬不起头做人,上学堂被人欺辱,入朝新官就被发配到外地累死累活还差点丢掉性命,没事的时候万事大吉一旦出事就被丢出去顶罪你怎么不自己去享这个富贵,怎么不让我去呢星潼每天踩着刀尖儿活,却从来没说过有谁对她不好,明明被陷害还要先自责,忍气吞声都是怕给你找麻烦,用一下你的名字也要战战兢兢好几天,她活该欠我们家的吗”
顾连成也是被气的魔怔了。他也一拳砸在门上“给我找麻烦她要不是怕被人发现是个骗子、怕被休掉回家被人瞧不起,你以为她会像现在这样”
“是,我承认都有自己的利益所求。但她妨碍到你了吗她威胁别人了吗”顾栾寸步不让。
顾连成一时语塞。
这一瞬间的空白让顾栾抓住机会,乘胜追击
“你知道当时这么多将领,皇上他为何只要你断腿吗我一直想不明白,还以为是他心狠手辣,这会儿突然想通了因为你们本质是一样的啊,他要是对别人说那种话,人家当场就能起兵把他反了。他知道只有你会顺从他的话,一直顺从,子子孙孙都做他刀下的仆从。”
“你想救我娘就行,我救我夫人就不行你到底是真的疼我,还是拿我给你当时的懦弱找借口呢”
顾连成不想再跟他废话下去。
反正顾栾现在被锁着,什么也干不了,只能逞逞嘴上的能耐了。
早晚有一天,等顾栾也到了这个年纪,就能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了。
他抛下一句“记得吃饭”,转身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无论顾栾再怎么喊,门口都只有顾连成的护卫回应他了。
为了防止家里的下人迫于压力给他偷偷开门,顾连成特意从自己还在军营的老朋友季万德手里借了几个士兵,专门看着顾栾。
顾栾重重地砸墙泄愤,而后瘫坐在地上。
顾连成讽他脑子一热。他就是要脑子一热。
时时刻刻都想为姚星潼冲动,顾栾觉得,这样才配得上她的良善。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最终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问题。
那日看雪山时,姚星潼许了什么愿呢
等到屁股坐僵了,他才慢慢爬起来,从姚星潼偷偷藏起来的针线盒里抽了一把亮闪闪的银针。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等了两日,皇后终于来见姚星潼。
姚星潼并不看她,“皇后娘娘想让我想清楚什么”
“别装傻了。”崔含霁冷笑道,“你不是很聪明,前脚刚出事儿后脚就能让顾栾来给你顶罪吗把他都能耍的团团转,这点儿利弊不会想不清楚吧。”
“上次你拿腊梅害本宫一事,本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栾就忙不迭来跪下求饶了。这次你都在这种地方待了这么久,他还没过来,你没明白什么吗”
姚星潼生硬地回答“我不明白。”
连尊称也不用,明摆着是故意气她。如果是之前,砍姚星潼一刀,她也是万万不敢用这种语气跟皇后说话的。
不过现在,她的脑袋悬在刀尖上,退无可退,没什么能让死亡比她更害怕的,皇后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崔含霁恨的牙痒痒,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偏偏留她还有大用处,动不得。
“这是他们弃了你了。”崔含霁带上点怒气,“实话告诉你,顾连城已经面见皇上,说你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哦。”姚星潼淡淡应道。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姚星潼的反应让她十分不满。“你这么大一点年纪,还没看清楚男人都是什么东西。你在这儿为他舍生忘死自我感动,他正和家里人想着怎么让你早死早闭嘴。道理跟你讲清楚了,条件也给你开过了。离了顾家,本宫自会给你挑更好的。”
崔含霁说这话的时候,尤其注意看着姚星潼。她猜顾栾的身份有问题,这两日也想找机会测验一二,可惜顾栾连门都不出。
“顾栾是我夫人。”姚星潼只说这一句,无论崔含霁再说什么她也不答了。
崔含霁本想乍她一下,结果没乍到。她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失态,同时不免怀疑,自己猜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万一真的是那样,姚星潼一人所为,他们想降罪顾家也降不成。
本来想和顾家如此相安无事下去,只是这次顾栾在南岭自作主张的行为,又触动了陈元基那根敏感的神经。
顾栾一出面,公仪明就巴巴地听他的话,只因为曾经是顾连成的部下。
将士们之间的感情比他们想象的要更牢固。
崔含霁耐心耗尽离开,牢房里恢复寂静。
姚星潼手指抠了抠破烂草席。她情况特殊,住的还是单人牢房呢,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人,旁边的铁栅栏里都是空的。
她望着牢门外发了一会儿呆,崔含霁的话一圈圈从她脑海里滚过。想着想着,眼泪忽然下来。她背过身去,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再多哭。
有什么好委屈的呢,这两天冷静冷静分析过几十遍,不是早就料到顾连成会放弃她吗。
可真的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点点难过。她本来是想自己承担的,这样倒也能不顺了皇后的意。但是最后保全的是顾连成这样的人,她难免觉得不值。
她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姚星潼对着墙角,悄悄掏出脖子上挂着的小绿瓶。被关进来前有人搜过她身,自然看见过这坠子。搜身的人只是觉得它是普通的挂坠,当翡翠来看成色也不好,就给她留在脖子上了。
她拧开瓶塞,朝里面看。黑漆漆的,隐隐能看到一对微微晃动的小红点。她往里面放了两粒米,重又盖上瓶塞。
饭食太差,一碗米能掺半碗灰。她一颗一颗的看,才挑出几粒干净的。
婆婆说过,蛊虫爱干净。
出去时,崔含霁多嘴问了一句狱卒“里头的,最近表现怎么样”
“回娘娘,一切正常,饭也都正常吃了。只是话有些多,时常要人进去看着。还有,不说话时,她常对着墙坐着睡觉。”狱卒恭恭敬敬答。
“倒是心大。”崔含霁不知是高兴还是不满,拿手帕捂住鼻子,像是再也受不了这腌臢之地,快步离去。
外面看不出风波,可家里的气氛明显不对。
下人们多多少少知道点什么,可谁也没赶议论。
他们之间渐渐传开,说姑爷犯了错事,已经叫皇上给弄死了。
平日遇到不寻常的事情,知道的最多的往往是季婆。可季婆这次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她最近一直卧床不起,连饭都是她养大的阿林来送。找大夫看也没用,只说是到了岁数了,顶多开点补气血的方子,治不了的。
大家都明白,这是该走了。顾连城给她订了寿衣棺材,算是成功养老送终。
阿林一边为姚星潼的事发愁,一边担心季婆。季婆是她唯一的亲人,从她还嗷嗷哭的时候就把她从亲戚家里抱来,拿米糊喂大。
季婆亲戚家生了太多女孩儿,嫌弃她,准备趁着还小,丢到野外喂狼。是季婆捡回她一条命。
阿林正在给季婆凉粥。勺子搅着搅着,她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鼻子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季婆靠着枕头支起半个身子,跟阿林聊天。眼神中竟带了点神采奕奕。说话也比前段时间顺溜不少。
阿林一开始是高兴的,还陪着她说,后来心里咯噔一声这怕不是回光返照。
不过季婆没想到这一遭,她还以为自己快好了。她跟阿林讲了好多顾府的事儿,顾栾小时候挨过多少揍啦,老夫人曾经闹过离家出走结果还没走到城门就吓得回来啦有些事颠三倒四讲了好几遍,她还像是第一次提起似的津津有味。
末了,她眼神落到阿林脸上,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
“其实你不是我亲戚家的孩子。”
此话一出,阿林心中震颤,搅粥的手停了,下意识地否认“您说什么呢您不是我表姑奶奶吗”
季婆费力的笑了笑,只能勉强把嘴裂开一点。配上她哀凄凄的浑浊老眼,更像是哭。
“我是前老爷从牙行买来的。当时我们一行四个,我最小,就给我姓了季,没名。我也没什么姓林的亲戚,你是我在城外捡的。”
她像是在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下着雪,我打城门过,听着有小孩儿哭,然后就看到你了。一丁点大,包着小被子,冻的脸都青了,还在那儿哭。”
“当时饥荒,我估摸着可能是家里养不下了,又不忍心动手掐死,就丢到外面,看你有没有活下来的那个福气。我一抱你,你就不哭了。我寻思着我都这么大年纪,也没有一儿半女,不如就把你带着,谁叫咱们有眼缘呢。”
阿林觉得前所未有的悲凉。可季婆笑,她也只能跟着她笑。笑着笑着,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我是怕你跟我一样,没有亲人被别人欺负,才跟老爷通融一下,说你是我亲戚家的丫头。”
季婆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想再像之前那样摸摸阿林的头,最终只够到了肩膀。
她便扶住阿林的肩膀,递给她一条红绳,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你脖子上挂了块桃木牌,上面刻着林,所以就叫你阿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