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烟贴在屋檐上, 悄无声息地观察周围。
宫里出事了。
她所在的屋顶很高,四周一举一动都被她尽收眼底。时不时有御林军和宫女太监们跑来跑去,个个都是大难临头面色急躁。
她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派出去的两个探子回来, 只说他们言语很隐蔽, 只说丢了一个东西。
他们丢东西不要紧, 她可麻烦了。
本来想着宫里没什么人, 潜进去非常方便, 对照地图一路找到永巷, 然后对付掉几个守卫,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姚星潼带走。
现在她就不能轻举妄动了。御林军来来往往, 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发现。
他们先墨无砚一步进来,在里头接应后兵分两路,轻身功夫好的去永巷,其余去凤栖殿。墨无砚吃了南疆密药, 又让随行巫医封了几个穴位,现在健步如飞,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只是这样做后遗症很大。墨无砚已经是半死不活, 之后恐怕会再下不了床。不过他早就要命终于此,倒也不觉得后怕。
不知道墨无砚那边情形如何,反正她这边不太乐观。
时间耽搁不起,她估摸着顾栾上场的时间, 先往天上放了一只灰色鸽子,表示目前一切顺利, 让顾栾按照原定计划走。
一路躲躲闪闪到永巷, 看到面前境况,步烟大吃一惊。
永巷几乎整个乱套了。
所有人行色匆匆,视规矩于无物, 手忙脚乱,进出之间少不了冲撞。被撞到的人破口大骂对方不长眼,对方又反过来踹一脚泄愤。其中少不了里面关押着的犯人们或是幸灾乐祸或者不明所以的尖叫与咒骂,混乱不已。
步烟心中莫名升起不好的预感。
她又派出两个人上前打探。两人壁虎似的攀上墙,日光下黑影游走,消失在牢狱大门,不一会儿又出来,说并不是丢了东西,而是丢了个人。
步烟当即心头大震。
丢了一个犯人,又能让整个皇宫戒备起来四处搜索的,要么此人穷凶极恶,要么位高权重,要么身份特殊
该不会是姚星潼吧。
步烟这么想着,也不打算仔细观察永巷结构从后找突破口了,而是当机立断翻身下墙,趁乱一记手刀劈晕一身材矮小的狱卒,扯下他的衣服换上就往里跑。
小公主对顾栾说,姚星潼被关在最里面一间,门前有两把红色的椅子。
步烟一直深入,匆忙中撞到不少人,直到小公主所说的红色椅子映入眼帘,而那椅子后的门大开,门前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还有两个狱卒垂头丧气地在一旁唉声叹气此生无望。
她冲到门边向里看去。一张草席外,空空如也。
姚星潼不见了。
她被谁带走,又被带到哪儿去
步烟心里突突的,不是她,不是墨无砚,不是顾栾,到底是谁
这时,那俩抱头哀怨的狱卒看到她,腾地站起来,“你谁啊干什么来看我们笑话的吗还不去找”
步烟气急,一脚踹向椅子。椅子在地上滑出好远。
“里面的人呢人去哪儿了”
狱卒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反问“你问我跑了啊你瞎啊看不见吗我还想问她去哪儿了呐”
定睛一看,觉得面前这人十分眼生。狱卒脑瓜不知为何突然开了窍,抓住步烟的衣领“我没见过你,你是不是偷偷混进来的,是不是你把那女的带走了赶紧交出来害我被皇后娘娘罚”
步烟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气的声音拔高两个八度“人少了我没怪你你竟然先找我头上来了每天吃的饭都塞脑子里了吗,三个大男人,连一个女子都看不住废物一群废物”
狱卒爬起来跳脚“有朝我吼的功夫你自己去找啊我他娘的想让她不见吗”
“没用的东西”步烟骂道,顺手给他们一人一肘,趁两人哎呦叫唤的功夫,也不避着人了,大咧咧走了出去。
她一脸烦闷焦急,走路带风,遇着她的人不由自主就自动让出一条路,以为她是御林军的哪位领导。
“找地方放只鸽子。然后跟我去找崔含霁。”
步烟走了没多久,两个本就在气头上又被突然窜出来的一个瘦小侍卫胖揍一顿的狱卒回过味儿来,如临大敌“糟了,看她的身手,气势,她不会是上面的统领,来怪罪我们的吧”
“那你刚刚还跟她犟这回彻底完了”
被揍了两轮的狱卒悲悲戚戚“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啊,该得罪的都得罪完了。我真不明白了,那女的到底多大来头,一个个的都找她”
另一个狱卒打了他一拳,“愣着干啥,追上去道歉啊求原谅啊”
两人慌慌跑出去,而步烟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
“潼潼”
顾栾的声音在颤抖。
自从和姚星潼成亲以来,他从未和她分开过一天以上。这次一别半月,在他看来简直如隔了半生。
宛如听到梦呓般,姚星潼浑身上下的血液在短短瞬间停止流动,胸腔发闷,呼吸变得短而急促,喉咙间涌起一股泛酸的哽咽。
她看到顾栾,就在面前,穿着一袭红裙,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条很像,手里拎一只小小的酒壶,轻轻喊她的名字。
听完叶金说的话,她终于明白,这新设的节日是为谁,而武神赦要赦的又是谁。
顾栾能打,她清楚。可民间尚藏龙卧虎,官方将领更是以一当百,顾栾再厉害,就一定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再退一步,就算他赢了,至少也会受很多伤,去半条命。
所以不能让顾栾上台。
顾栾也真是的,明知是个火坑,还偏要往里跳。
她拿着叶金给的令牌,穿着冷宫尹美人的罗裙,顺利出宫。然后一路狂奔,生怕自己慢一步,看到的就是一个血淋淋或者是没气的顾栾。
现在顾栾全须全尾地站在几丈开外的地方,竟让她产生了在做梦的错觉。
她一时僵硬的手脚不知该朝哪里摆放,不知所措施地扎着双手,结结巴巴地应了句“相,相公”
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屋檐下这对小“妇妇”。
顾栾轻叹一口气。大步上前,用力将姚星潼搂进怀里。
她很明显的瘦了。抱起来骨头硌手,沾染着牢狱中不见天日的阴冷。
不该这样的。她不该遭这种罪。顾栾鼻子一酸,心疼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干涩着嗓子道“步烟一直没你的消息,我还以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不起,让你在里面呆了这么久,害怕了吧。”
姚星潼在他怀里慢慢地点头,手指近乎神经质地死死拽住他衣襟。
对祖母家人,她说不用担心,她没事;对崔含霁,她故作强硬,假装无所谓。
可她真的害怕,还一度怕的要死。
只有在顾栾面前,她才能放开自己的胆怯,把强行隐藏起来、逼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的恐惧释放出来。
有时候顾栾比父亲更像一座山。她可以随意依靠,好的坏的都告诉他。虽然有时会被嘴欠的调戏两句,但最终都会被他默默全盘接纳。
“但我更害怕你。听叶金说,你要去参加武神赦。你不要去了,很危险的。我不想看你受伤。”
姚星潼仰起脸,渴求地看着顾栾。
顾栾心念微动。
他何尝不是对武神赦怀有畏惧。谁也不想受伤,谁也不想体会濒临死亡。按理说姚星潼自己逃出来了,用不着步烟帮忙,他现在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但他不能。
他得完成跟墨无砚的约定,帮他吸引住陈元基的视线,让崔含霁派来的信子无功而返,让她好好体会体会什么叫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顾栾把姚星潼引进雅间,思忖着对她讲了他们的计划。末了追问道“叶金,你怎么会在宫里见到叶金”
姚星潼也一五一十地把知道的都告诉顾栾。
两人快速交换完信息。顾栾沉吟道“看来是我们想少了。没料到他们竟会在同一天去。姓杜的跟叶金倒也不是完全无情无义之人。”
姚星潼则想到别处“步娘子找不到我该如何是好啊。她因为这个一直不出来,现在皇宫里可到处是抓我的人。”
顾栾拍拍她的背“没事,她会随机应变的。大概是给墨无砚增加人手去了。”
“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要是我不往外跑的话,你们就能按照原计划形式,不会因为我节外生枝。”姚星潼手指绞着顾栾的衣角,束手无措。
顾栾发现,她红着眼眶,整个人在发抖。
姚星潼又自顾自说道“可是我担心。我在里面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到底会不会有人来救我。我只知道今天守卫松懈是个好机会。我不想死,我想逃出来,我想给自己挣一条命。我知道我出现在谁身边谁就会倒霉,所以我也没想过再去找你们谁帮忙,只想暗中拜托林小针试一试。我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我觉得我就要撑不住了”
说话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姚星潼逐渐变得语无伦次。“每天我都不敢去想第二天会是晴天还是雨天,因为我怕我根本等不到明天。他们杀人很快的,手起刀落,一条命就没了。我像是被迫与世隔绝,只能吃一点点饭,睡不安稳的觉,四周是沾血的墙壁”
“什么我们的计划,你的计划也是计划,我们不也是让你节外生枝了么。”顾栾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姚星潼,只能通过紧紧相拥来安抚她即将崩溃的情绪。“可是你不应该想着不来找我,我们已经成亲了,我们是一体的,理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对我,本该就该是理直气壮。”
姚星潼下巴抵在他肩头,时刻紧绷着的神经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放松。她听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心跳渐渐趋于平和,身体终于回暖。
而顾栾始终耐心地拥着她。明明是刮一下都会破皮出血的手掌,却显得异常宽厚,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无坚不摧。
说话间,点的菜一盘接一盘上来。顾栾又添了几道菜,全是姚星潼喜欢吃的。
姚星潼得知顾栾的打算后,暂缓要去找林小针大的进程,先填饱肚子。
她拿湿毛巾擦脸,一张脸总算恢复到干干净净的状态。擦完后抓起筷子,端着饭碗开始往嘴里暴风吸入。
半个月没好好吃一顿饭,饿的她早就忘了热腾腾的饭菜是什么味道。
由于吃的急,姚星潼不小心被米粒呛住,捂着嘴巴大声咳嗽。
顾栾给她拍背,米粒咳出来后端给她一碗水。
姚星潼咕嘟咕嘟接过来喝下,咳嗽的眼角一片湿润,“相公,你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要去好不好。我没求过你什么事,这次你就答应我行吗。想引住皇上的注意力肯定还有很多法子的。”
“但你现在是逃出来的。要是想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只能通过武神赦。隐姓埋名藏匿身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不想让你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步烟去狱中接你也是出于备用考虑。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不能退却。”
他擦去姚星潼唇边沾的一点菜油,打了个响指,挑眉“你相公可是很厉害的,放心吧,不会让你年纪轻轻就守寡的。”他佯怒,微微皱起眉头,“不是我说你哈,你怎么回事别人都对我信心满满,觉得我一拳能在地上打个大坑,就你觉得我不行。”
说着,顾栾凑到姚星潼耳旁,嘿嘿欠笑“其实,我到底行不行,你可是试过了的。是谁又哭又抖第二天差点没下来床的,是我吗”
话题三下两下被他带的跑偏,姚星潼羞的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拿这种事开玩笑
姚星潼羞愤道“是你,就是你”
“好好好,是我是我,是我不行。是潼潼太厉害了,把我搞得下不来床。”
这更不对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厉害你,你别说了”
姚星潼脸红的像桌上的辣椒酱。顾栾现在还穿着罗裙,顶着一张艳丽至极的脸说出这种话,活脱脱一只狐狸精。
顾栾仗着自己脸皮厚,不依不挠,“你说嘛,到底是我行,还是你行,咱俩至少要有一个行的吧,总不能都不行,那也太寒掺了。”
姚星潼算是看出来了,顾栾在胡搅蛮缠上很有一套功夫。他们说的是两码事,他偏偏就有那个本事糊弄到一起,她还不好意思再掰开细说。
“你行,你行。”
顾栾一手捏着她瘦下来的脸颊,歪头在另半边脸上吧唧一口。
“真没事儿,信我。”
吃完饭,顾栾掩护姚星潼到祭台旁边一家酒楼里,让她在里面等着。
这里有墨无砚的手下,保险些。
至于林小针,他不清楚墨无砚到底跟林绣娘谈的怎么样,不过显然结果不尽如人意。所以不敢依仗这个未知数太多,只能当作退路中的一条。
他保持了一贯的乐观精神“道路千万条,总有一条是给咱们走的。天无绝人之路嘛,咱们又没干过丧良心折福寿的事儿。”
姚星潼反反复复地叮嘱他“你一定要小心,不行了就赶紧下来,总没有下台了还追着不放的道理。”
她往窗子外看了眼,发现有一扇窗户正好能看到祭台,便道“我在这看着你。”
顾栾本来不想让她看,但不让她看又怕她乱想,应了,“你自己注意点,别叫别人发现了就行。对了,我叫了阿林过来,她陪你,你也能心安点。”
他转身要下楼,姚星潼再次拉住他衣角,依依不舍地说“真的不去不行吗。如果没有我”
“潼潼,你不要再有这种想法。”顾栾打断她,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把她的手叠到自己掌心,“没有你,我不会独活。也不止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为我们家的仇。非要再追究下去,是我们家把你卷进来,我们欠你的太多我想了很久该怎么补偿你,只能想出以身相许这一个办法。”
姚星潼被他说的想笑,又笑不出来。
“你别这么说,我们有什么欠不欠的”
“你看,你不喜欢我这么说话吧。同样,我也不想你这样说话,显得咱俩分的很开各自为政似的。以后咱们都不说了。”
过了会儿,姚星潼才轻轻“嗯”了声。
顾栾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正欲起身离开,忽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对了,看到雪山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说好回来后告诉我,到现在都没说。”
姚星潼面色微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很普通,真的很普通,你听了会觉得没意思。”
“谁说没意思啊,你的愿望能没有意思么,瞧不起自己还是瞧不起我啊。”
窗户打开半扇,正巧春风拂过,带起附近人家庭院中的花香,把楼中人的声音卷的无比温柔恳切。
姚星潼微微弯起眼睛。“想和你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说完她立刻补充,“说了很没意思很老土的,你非要听。”
顾栾朝她眨了眨眼睛。不知怎的,姚星潼竟觉得他眼眶有些发红。
“这点小事儿,还值当对神仙说,不如直接告诉我。放一万个心吧,顾栾出马,一个顶俩,我现在就给你实现愿望去。”
韩子赋觉得自己快背过气了。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姚星潼性子这么乖顺的一人,怎么就找了这么个不听劝喜欢乱来的。
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啊还穿裙子上台,真是要了老命。
他咝咝地抽着凉气,手背抹去额角冷汗,眯起眼睛看向祭台,准备出现惨烈情况的时候嚎一嗓子叫停,替顾栾认输,好歹保住一条命。
按理说这种事儿该有顾连成来做,毕竟是做过将军的,一眼能看出台上到底谁占上风,有没有逆风翻盘的可能,要害部位是否被伤到,伤的严不严重。可顾连成像是铁心不要这个儿子了似的,一大早告了病假,在家闷头充楞。
韩子赋不由得叹气,他这个老朋友,是越活越窝囊了。
众人预估到这八成是今天最后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个个伸长了脖子,像一只只待宰的鹅,甚至有人开始下注。
黑衣叉鬼对红裙剑妖,一个丑的吓人一个美的惊人,一个名不见经传一个早已名动京城,实在是很有看头。
“我不管,我押美女”
“色迷心窍的玩意儿,咱们看实力说话,我押叉鬼”
“我也押叉鬼。”
“带我一个这不行啊,怎么一头的注这么多,另一头这么少。”
韩子赋被吵得心烦,随手摸出一块完整的银锭子,往临时用木片拼成的堵桌上一磕。
银锭子的光辉瞬间盖过那一堆的铜钱碎银,耀武扬威的。
“押顾栾”
场上。
顾栾捡起一颗石子甩向铜锣,“铮”的声响过后,不等对方出手,直接拔剑直指向前。
破天在日光下亮的晃人,真有点像划破阴霾天空后露出的第一缕强光。
他速度极快,转瞬间剑锋只离那人的喉咙两寸有余。
那人自然也不是盖的,一直不慌不忙,剑到眼前才猛地后仰下身,同时一把叉从斜下方刺出,目标是顾栾的肋骨。
顾栾一个旋身,避过叉,踢腿后在空中滑过一圈落地。宽大衣裙划出一抹红颜的半圆,像半轮血月。
对于一剑落空的结果,顾栾并不惊讶,本来这一招就是试探的成分比较多。
他顿顿脚,提剑再上。
几招下来,他有点门路了。
凶险是凶险了些,不过并非无可破。
那人从的不是正统门派,而他根本就没门派一说。
再不可捉摸,也总有规律可循,不像他,野路子,毫无章法。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那人没跟女人比划过。
飘飘衣袂的确会拖累他动作,可同时也会扰乱对方视线,让他在大片衣料下找不清胳膊腿到底在哪儿。
可他是练过女子剑法的。
小时候确定想要习武后,他不挑不拣地把所有能搜刮来的书册秘籍都堆在房里,管他是梅山派寻洲派秀林派还是其他什么派,只要带剑术,他都囫囵吞下,再练的时候众多门派混杂交织,弄了个四不像,倒也都各取所长。
其中不乏女子剑法,讲究出其不意,以至柔克至刚,看似柔弱的剑招下,实则蕴含着澎湃凌厉的力量。
刚练的时候觉得男人用女式多少有些不齿,可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时没因为这个把书扔到一边。
再说,他现在穿的是罗裙,这么出招也更贴切。
他后退一步,然后飞身上前,向前大幅度倾身以加快速度,手腕转如游蛇,寒光配上飘起上扬的裙裾,正面看来,像是一条花色毒蛇在吐芯子。
那人只当这是普通刺招,力度不大,两叉一上一下,上面举叉挡,下面出叉刺。
结果正中顾栾下怀。游蛇般的剑轻而易举穿过叉头间缝隙,他又把身体中心放在上半身,剑穿透那人的肩膀后,以骨肉为基点,几乎是将自己撬了起来,翻身的力道将剑从那人肩膀上重新抽出来。
他自己的衣服也被叉撕碎一大块,右边的袖子都快没了。
喘息间,他看到陈元基铁青的脸色。屏声观望的人群中,一个侍卫连滚带爬地往这边跑,像是有大事要禀报。
估计是崔含霁派过来喊救兵的。
顾栾定定神,换了个招式再次出击。而那人也转守为攻,寒光闪闪的叉直冲他脖子,想要把顾栾钉在地上,报方才那一箭之仇。
陈元基不由得坐直身体,微微前倾,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上的一举一动。
从出生起就是他眼中钉的顾栾,能不能如了他的愿,今日就丧命于此。
他对一旁跟随的大太监道“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朕。”
两人不知过了多少招。那人第一次吃了亏后,变得十分警惕,顾栾就不再好找破绽或者整虚晃一剑的招数了。两人俱是伤痕累累,你给我一剑我就必定要找机会还你一叉,各自奔着对方的命去。
最终把破天从那人胸口拔出时,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最终胜了。
顾栾浑身是血,滴滴答答落在走过的每一步路。像是下了一场血色的雨,将红裙染成更深的颜色。
他勉强用剑撑着身体,小口地吸着凉气,蹒跚着离开祭台中央。
韩子赋激动的无以复加,为了庆祝,挥挥手,银锭子也不要了,送给那群以为自己堵输了的分着玩儿了。
酒楼上,阿林用手捂着眼睛不敢看,听到下面的欢呼声才从指间松开一条缝,结果刚一看到顾栾,就马上死命拽住了姚星潼。
她家小姐伤的太惨了,她怕姑爷不管不顾冲下去,让小姐的努力白费。
虽然顾栾现在的确很需要一个人上去抱住他。
阿林声音细如蚊呐,“姑爷,你别冲动啊小姐胜了,没事的”
“我知道。”
姚星潼淡淡的说。她语气过于平静,阿林不解地看向她,才发现姚星潼的睫毛都在颤抖,眼眶通红,却落不下半滴眼泪。
阿林瞬间又从担心顾栾变成担心姚星潼了。她听季婆说过,难过到极致时才会哭不出来,而人在这时候往往会做一些反常的事,有人甚至会因为大喜大悲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嗝屁。
她不禁把姚星潼抓的更紧了。
姚星潼冷静地吩咐“去,找个最好的大夫,再从府里拿个架子过来,待会儿小姐一下台就让他躺上去。”
阿林犹豫“姑爷您没事儿吧”总觉得有点不太正常。
“我没事,你快去吧。我知道轻重,不会贸然出现让他难做的。”
姚星潼依然呆呆的看着顾栾,搁在窗台上的手死死握住凸起的木节,用力到指尖泛白。
阿林半信半疑地去了。走前,一狠心,把雅间的门从外面锁上了。
听到门锁的“嗑哒”一声,姚星潼身形晃了一晃,连忙用手扶住窗才没让自己倒下。
顾栾现在该有多疼啊。光是想想,她就觉得自己相同位置的地方有尖锐的刀子在磨,疼的她恨不能直接晕过去。
她心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愫,要溢出来,忽然爆发出的恨,心疼顾栾受的伤,劫后余生之后对明天的期盼
顾栾似乎在人群中朝她笑。
太阳果然升起了。
顾栾用手按住肩膀上的伤口,牙齿咬下一团布条,叠巴叠巴塞进伤口,防止流出太多血。
他自己其实是感觉不到太多痛的。可能是易于疼到麻木,也可能是天生痛感钝,不管怎么说,都是好的。
不过姚星潼肯定要吓坏了。他知道她有一个小小的习惯,容易跟别人共情,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上的。比如她看到一个人手上被蚊子咬了一个包,在用手挠,她也忍不住会在自己手背上挠痒痒。
只能希望距离太远,她看不到具体伤在那儿吧。
顾栾一步步走到祭台边缘。他不疼,但也没什么力气了,不得已提前体会老年时的三条腿生活,拿破天当拐杖。
思绪在乱飞。等到三四十年后,他跟姚星潼中间肯定有一人要先拄上拐棍。那个人要是姚星潼的话,就好办了,他就能悄悄藏起她的拐杖,让她上哪儿都要他背着,抱着。
一开始害羞不愿意也没办法,最后还是得红着脸朝他张手,“相公,抱。”
要是他先拄拐
啊,不可能的。他才不舍得让姚星潼忙前忙后的照顾他。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弯起嘴角。
他在祭台边站定,深吸一口气,直起身体,目光毫不畏惧地跟陈元基碰上,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响亮“我赢了。”
竟然让他赢了。
他费劲心机搞出武神赦,又收买各路武士,就为了让顾栾一败涂地。
谁知竟成为他翻身的契机,闹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陈元基面色铁青,恨不能把目光换成刀子,在顾栾身上扎出千百个洞。
他才是皇帝,所有人的命都要在他手中。他要谁死,谁就得死。绝不能被姓顾的赢过。
破天,也绝对破不了他姓陈的天下。
陈元基目光森森,“不知顾小姐想要何人,朕定将遵守约定,无论是诛九族之罪,或是枭首之刑,抑或是其他罪名,皆作废,立刻将其赦免。”
顾栾用力闭上眼睛,又用力睁开。
他十分困倦,想倒头就睡。但没亲耳从陈元基口中听到“赦免姚星潼”五个字,他是一定不会罢休的。
“洛鹤姚氏之女,姚桉。”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一女子打赢全场已经足够惊人,现在又爆出条劲爆消息姚桉竟然是女的
顾大人找了个女赘婿而这位女赘婿又是何时入的狱
难怪顾栾要亲自上场。姚桉女扮男装入朝堂可是大罪,死命难逃,没有特殊诏令不可能活着出来。
传奇夫妇,摇身一变,原来是对姐妹花。
“我滴个乖乖,两个都是女子啊,有伤风化”
“顾大人精明一日糊涂一时啊,怎么就给自己招了这么大个麻烦。”
“诶,说不定人家是故意的,顾大小姐难不成是那个”
“她是不是不重要。不过没想到顾家跟皇上不对付啊,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顾栾只当耳旁寂静无声,台下所有人都是大白菜。
陈元基连说了三声好,还抬手给顾栾鼓了鼓掌。然后意有所指地说“顾卿年轻时便骁勇善战,战场上从无敌手。诞下女儿后,朕曾经可惜过,以为一身本事无法再传。不曾想,顾家的女儿不比男子差,照样是以一当十的将军料。”
呸。
顾栾在心里啐道。
说起场面话来,陈元基可是一套一套的,睁着眼说瞎话也能脸不红心不跳。
他没有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耐心地等陈元基正式赦免姚星潼。
眼角余光瞥到皇帝专用看台下的大太监,他又老神在在地拦下另一个过来送信的侍卫。两耳一闭,尽职尽责地守护陈元基的清净。
顾栾目光又转回陈元基身上,只等那句话。
他累的快站不住了。待会儿还要好好从台上走下来,一想到这他就浑身犯疲。
然而,陈元基扯来扯去,一会儿说武神祭典,一会儿说顾连成年轻时的神勇,一会儿感慨君臣相和,一会儿夸顾栾好功夫,就是不下令赦免洛鹤姚桉。
顾栾脸色渐渐黑下去。手中撑地的剑也开始发抖。
看他这副想干掉自己又干不掉的样子,陈元基心中更畅快了。再能打有什么用,他是皇上,顾栾还能拿他怎么样呢。
他嘴角往上扯扯,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而后话锋一转“女伴男装而已,姚卿在朝中算是勤恳,在南岭一事上也立下大功,故朕并不打算追究。顾小姐又赢了本次武神赦,要求合情合理。
“只是,武神赦是我朝新创,承袭前朝武神祭。而自古以来武神祭全由男子参加,从未有过女子上台的先例女子阴柔之身,恐难以担任武神战火焚烧之磨砺,需得男子以阳刚之身才能与之相合。所以,顾小姐到底能不能上台,又有没有资格向朕提出要求,朕以为,还需再论。”
话音落下,顾栾只觉血液一股脑倒涌上脑门。
好啊,按照陈元基的意思,他要想让这次武神赦作数,就要公开承认他是男儿身,再让顾家整个卷入新的风波;要是不承认,这次的结果就作废,因为他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
陈元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为了整他们家,也真是煞费苦心,连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诡辩都用上了。
他恨得咬牙切齿,心中骤然划过一个念头他离天子席不远,不如干脆直接飞身上前,一刀给陈元基来个透心凉。
四下安静。顾栾腾出一只手背到身后,对着某个方向悄悄比了个手势。
他脑袋顶在脖子上也不是单用来吃饭的。他早预料到陈元基不会只下一道绊,也事先做好了二手准备。本来是安排步烟救出姚星潼后在暗中观察,如果事出意外,他半途死了或者陈元基作出别的幺蛾子,她那边立马带姚星潼跑路。
事实上出了点变故,姚星潼自己跑出来了,步烟反而被困在宫中。留作随机应变的人看到他的手势,执行原定计划,带姚星潼走。
安静的祭台下忽然爆出一声厉喝“顾小姐骁勇矫健是不错,但他违背了女子不能上台的规定。这样算来,应当是我褚州赵氏胜”
说话的正是方才被顾栾一剑穿喉的的武士的聘请东家。赵氏本以为自己必胜无疑,结果半路杀出来顾栾这匹黑马,他们家娇惯宝贝的小儿子可就要在牢里面出不来了啊。
陈元基方才那番话提点了他们,这时候要抓紧时间造势,让大家都往他这一边倒。
顾栾冷笑一声,猛提一口气,染血的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剑尖直指那人的喉咙。
说话人离祭台近,没想到顾栾居然还有战斗力。一剑挥出,剑尖离他的喉结只剩不到一寸。
瞬间噤声。
顾栾不屑地瞥过,小虾米而已,也敢朝他叫嚣。他要开口呛陈元基,陈元基显然也做好了跟他打嘴仗的准备。
只是有不少人开始垂怜美人。受了这么多伤,连坐下来喘口气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依然要在台上靠一把剑苦苦支撑。
玉琢的面孔上溅满血污,嘴角处丝丝鲜血蜿蜒留下,前所未有的红妆惊人,仿佛来自地狱的妖鬼,勾人摄魄。
这时候,在另一方看台的陆许明坐不住了,噌地站起,满脸焦急,“是我让他代为上台的。”
所有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我与姚桉为旧相识,此番拜托顾小姐,救故人一命。”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顾栾。“既然他是代我,而我为男子,所以无论他是男是女,都能站上这方祭台。”
一时间,又是四下哗然。
今日的围观百姓仿佛一锅滚烫的油,时不时滴一滴水进去,哔剥作响,然后再重回宁静,准备下一次沸腾。
不知情者以为陆许明是对顾栾余情未了,这种时候还在为他出头。
陈元基额角爆出青筋,目光狠厉地看向陆许明,不明白他为何要在此关头搅局。
闲散侯爷当够了
陆许明这一站简直是给在给顾栾力挽狂澜,瞬间扭转了局势,变成他一方势单力薄本该跟皇族站一边儿的侯爷都明明白白地给顾家说话了,说明了什么说明是皇上不占理啊
再加上顾栾此时我见犹怜,底下那帮热衷怜香惜玉的男人们议论开来。
“怎么说也先让人包扎一下伤口吧,伤的都快看见骨头了。”
“哎,皇上是不是自相矛盾了啊,刚刚还说顾家的带兵本事有人传了他宝贝着呢,却一点也不急人家的伤口,到底是想用人家还是想让人家死啊。”
“嘘嘘嘘,你可真敢说脑袋嫌多啊不得不说,顾小姐还是穿红衣服最好看。”
“吓,穿红衣服死了就变厉鬼了”
陆许明跟顾栾对视一眼,心急如焚。
刚才从宫里来的侍卫见不到皇上,又谨遵崔含霁“不可与外人道”的命令,实在没办法了,一眼瞄见在后排看席上的陆许明,想到皇后和定康侯可是亲的像亲姐弟的堂姐弟关系,上回定康侯还去永巷里私自会面姚星潼了,崔含霁也没说什么,要是换别人,早拉下去斩立决了。
侍卫走投无路,一咬牙下定决心对别人不能说,对他肯定能说。
于是连跑带滚地过来,把宫中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请他再去跟皇上说。
他说有急事,太监不信;陆许明说有急事,太监还能拦不成
侍卫慌里慌张说了个大概,陆许明听了个稀里糊涂,不过准确地抓住了重点,就是有人来给苏慕菱报仇,但是陈元基不关心。
虽然跟崔含霁的关系日益僵化,但是两人毕竟在同一根绳上拴了这么多年,中间又连着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陆许明顿时就急了。
崔含霁对苏慕菱犯下了什么罪,他是一清二楚,甚至参与其中,心知这回有人来报仇,还直接杀进了凤栖殿,必定是有备而来,以血债血偿为终极目标。
最怕的就是单纯想杀人的人。
要是想换财,要权,或者其他,都有商量周旋的余地,能拖出谈判的时间。而这次来人是单纯奔着崔含霁的命去的,给别的都不要,想要活的苏慕菱他们也给不起。只需手起刀落,嘎嘣,他堂姐就没了。
偏偏陈元基还在那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对付顾栾,怎么把顾家拉下水。这次他出宫,御林军都出来护着他了,留在皇宫里的少之又少,崔含霁身边能用的人没几个。
陆许明也明白,陈元基并不爱崔含霁,之前也有过动崔家的念头。因为崔家势力太大了,后宫有崔含霁,前朝有崔家三父子,军队有他,很容易只手遮天。后来他主动交出兵权,为家族利益做出牺牲,做了闲散侯爷,陈元基又默默地把念头收了回去。
他想保住崔含霁,陈元基还真不一定靠得住。再者,事情牵扯到苏慕菱,更难办了
直觉告诉他,闯进宫里的人和顾栾有关系。
所以他企图通过对顾栾示好的方式,让他帮忙给崔含霁求情。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死马当活马医了。
陆许明硬着头皮到处找补“总所周知,武神实际上是看人的诚心,即上台者带的到底是谁的心愿,为谁而战,而其本心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所以顾小姐不是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男子。先人也有个例,比如花木兰代父从军,即便女扮男装一事败露后依然未遭惩罚,因为她代的不仅是父亲的身,还有父亲一颗想要杀敌报国的心当然她自己也有”
陆许明从小习武较多,忽然要他举出有说服力的例子简直是难上加难,吭哧吭哧胡乱扯了几个事例,没关系的硬往上靠,又大谈“心诚”大于“身形”,话里话外把顾栾往自己这边揽。
众人“看不出,定康侯原是如此钟情、危难之时也不离不弃的人啊。”
顾栾则一眼看穿他的用意。看陆许明那祈求的眼神,恨不能给他跪下求他放过崔含霁了。
只是要报仇的是墨无砚,他在一旁磨破嘴皮子,也顶多给她换种死法而已。
他朝陆许明垂下眼眸。
陆许明顿时心凉了半截。他安慰自己,顾栾既然看懂他的意思,便不会一点办法都没有。顾大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有恩必报有仇必追。他收了他两次恩惠,怎么说也得努努力。
话编的也差不多了。他盯着陈元基要将他生吃活剥的目光,大步跨上天子席。
陈元基凉凉道“定康侯的真心确定如此”
陆许明只怕自己说的不够大声,顾栾听不见,“回陛下,这的确是臣的真心”
然后微微弯腰,在陈元基耳旁低声说“皇后娘娘出事了。有人进宫刺杀皇后娘娘,陛下您要不先别管这边了,一个小小姚桉而已,扑腾不出大水花的,放过她还能彰显您圣心仁德。您还是先回宫看看吧”
陈元基先是愣了一瞬,转头怒骂大太监“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禀告朕你的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吗”
大太监一头雾水,二话不说先跪下平息圣怒“奴才斗胆,出了什么大事”
“有刺客入宫”陆许明低声骂道。
大太监登时两眼一抹黑,哆哆嗦嗦地解释“奴才也不知道是刺客啊陛下您说谁都不要打扰您,奴才这才给拦下”
陈元基一挥袖子准备摆驾回宫。同时示意下面的人马上清散场地,看热闹的都抓紧滚回家。
“京城顾氏独女以下犯上冲撞天子,带回宫好好审”
连陆许明都替顾栾说话,没有天理了把他天子的威严置于何处
陈元基脑袋里的那根弦就要绷断,弦上点着火,疯狂燃烧他的理智。
顾栾已经快看不清面前的一切。陈元基的声音在他听起来也有些朦胧。陈元基果真是无药可救,堂堂天子不忙于处理政务,每天跟他一个小小的“千金”过不去,此等丢人现眼的程度完全可以载入史册。
他仰天大笑,摇晃着身子执起剑。
除了姚星潼,他顾栾可从未怕过谁,更不会束手就擒,向这样一个心胸狭隘之人屈膝。
所有的不公,都该死。
“皇上三思啊”
人群尚未全部散开,尤其是达官显贵朝廷要臣们,都还在离祭台不远的地方。一人逆着人流而上,奔到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顾小姐不过是说明了自己的意见,并没有冲撞陛下的意思。圣人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陛下圣心浩大,怎能因为这点相左意见就痛下杀手,挥一带忠臣之女。”
顾栾扬到半空的剑被韩子赋的后背拦下。他恍惚地看着韩子赋背对着他跪在身前,声泪俱下地替他向陈元基求情。
众人听到动静,纷纷停下,转头回望。
韩子赋内心痛苦不已。他知道陈元基大多数时候是个好皇帝,只是越来越不喜欢别人忤逆他,疑心病也越来越重。本来他是一棵好苗子,结果自从祸人的苏贵妃死后,慢慢往歪路上走了。
他不喜欢大规模整治,单喜欢杀鸡儆猴。大多数人安然无恙的时候,只有那只“鸡”倒大霉。
若是换别人不幸成为这只“鸡”,韩子赋可能不会出这个头。可是顾栾浑身是伤,又不是铁打的人,经不起再一次的审讯折腾。冉树死了,姚星潼他也没保住,再添个顾栾的话,他觉得自己马上也要跟他们去了。
陈元基没说话,表情阴沉的吓人。
很快,又一官员跪下。
这次是王巡抚。
显然,他很不想替姓顾的说话,但陈元基并不是他亲弟弟,俩人还没亲到能让他帮亲不帮理的程度。“臣以为顾大人曾鞍前马后追随陛下,立下赫赫战功;现任京兆尹,又将京城管理的井井有条,当为我大梁功臣。于情于理,陛下都应当对功臣之女开恩啊”
平生第一次从姚星潼那里得到考生对考官尊重的詹亚紧随其后。
礼部侍郎张口便是引经据典“陛下为一代明君,切忌被一时火气冲昏头脑。史上唐太宗屡次遭魏征劝谏,不仅不怒反而重用,死后书醽醲胜兰生,翠涛过玉瓒缅怀,才能为后人津津乐道,君臣争相效仿。臣以为陛下有超越太宗之贤”
未散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均觉得姚星潼和顾栾这件事儿是陈元基有些小题大做了。他们跟顾连成共事多年,不求个情简直说不过去。
法不责众嘛。
陈元基总不能把他们全砍了,那他这个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面前乌压压跪倒一片,全是给顾栾求情的。胆大的甚至连姚星潼一块儿给求了。
陈元基看着,一时不敢相信,随后难以自制地笑出声。
这场景,看着多少有点眼熟。
二十一年前,说苏慕菱是祸国妖妃,要诛九族祭天的时候,这群人也是这样。
口口声声说各种各样的大道理,仗着法不责众,他又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把所有的罪过推到一个女人身上。
当时他以为自己是皇帝,怎么会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
事实证明,他还真就保不住。
当所有人齐刷刷跪下,手里拿着“治国之道”刺向他的时候,陈元基发现他是没办法反抗的。
他要做明君,他要交出“祸国妖妃”,哪怕他从未因为苏慕菱“君王不早朝”;
他要做圣上,他不能杀顾栾,甚至不能当众验他是男是女。
凭什么
他不是皇帝么
他还就不听他们的了,这群“忠心耿耿”的大臣能怎么样因为一个顾栾反了天吗
不,他们不会。只会放任这件事过去,数年之后,没人再记得顾氏,只会偶尔想起,又有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死了,末了感慨一句,自古红颜多薄命。
二十一年前,二十一年后,他总要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那根弦终于绷断,一把火将他的理智烧到尽头。
“杀朕下圣谕,顾氏顾栾,杀无赦,斩立决”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宝贝问为什么顾栾不反,为什么墨无砚不杀皇上要杀皇后,总结了几点原因
1、皇帝不好杀,皇后更方便;
2、谋反太麻烦了,要有钱,有兵,有谋略,要考虑皇帝死了之后如何善后,谁做新皇,新皇会不会打击报复等等。显然小顾和老墨都是没有要自己称帝的想法的;
3、冤有头债有主,在苏慕菱一事上,陈元基确实没办法。当然他当时无奈,不代表他现在无辜,没有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