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五年三月二十一, 嘉会。
百司朝官以上者按班列队,中书门下为班首,肃穆走进紫微殿。
与以往一样,紫微殿中很安静, 众臣等着梁帝到来。然似乎又有不同, 众臣安静肃穆得有些凝重了。
卯时, 御辇至紫微殿,梁帝坐于御座之上,众臣拜礼山呼万岁。
“兴”梁帝颔首, 典仪高唱。
众臣起身后,典仪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参知政事左槐握着笏板出列, 道“臣向圣上请罪。”
他说完, 惊觉自己这话似乎出来了回音, 还不止一道。
虽惊愕异常,眼下要紧的却不是回头看还有谁,他按捺住向梁帝拜下。
梁帝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典仪一唱完就出列了十几个人,并且一同请罪, 脸颊颤了两颤,沉声道“众卿何罪之有”
以参知政事左槐领头,出列请罪的十几人一同道“臣收受了神卫军相赠之礼, 竟是神卫军无诏抄得的沈家财物, 臣有不查失职之罪, 请圣上降罪。”
梁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身上绣着金龙的衣料,声音压迫在喉咙里然后挤出来, 带着怒意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也不知他的这句话是说神卫军无诏抄家胆子大,还是朝臣行贿受贿胆子大,或者是他们竟敢动禁军的胆子大。
那十几人立刻跪下,高声道“臣有罪,圣上息怒。”
“左卿,朕平日待你不薄,你身为宰相,却”梁帝顿了一下,才道“你太让朕失望了。”
左槐跪在地上深深伏拜“臣知罪,圣上息怒。”
“圣上,臣等亦有罪。”须臾,又二十来人出列跪下向梁帝请罪。
“你们也是受了神卫军的礼”梁帝重重一拍御座扶手。
那二十来人一同伏倒“请圣上降罪。”
“好好好,”梁帝脸色铁青,手止不住地颤抖,“这都是朕天天喊着事君以忠的好臣子。”
“圣上息怒。”众臣齐声道。
“息怒朕要怎么息怒”梁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如困兽般来回踱步,转了几圈停下来指着跪倒的大臣们喝“合着你们是打着法不责众的心思,以为你们人多朕就不好罚你们”
跪倒的大臣们齐声说“臣知罪,请陛下降罪。”
梁帝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胸膛剧烈起伏,一副随时要昏倒的样子。
太子萧珉站出来,说道“父皇,儿臣以为诸位大臣也不知那些东西都是神卫军抄家抄来的,不知者不罪,父皇切莫太生气。有罪的该是无诏抄家的神卫军才对,还请父皇下诏严查神卫军。”
梁帝瞪着萧珉,简直像是要生啖其肉。
然而曾经永远对梁帝目光垂头躲避的太子,这一次不闪不避,目光锋利带着年轻人的锐意,以及勃勃野心。
那目光对上来,就像是在说“你已经老了,不中用了,该死了”,梁帝心底深处拂过一丝慌乱,很快,快到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大哥这话可是欲加之罪,谁那么大胆子敢无诏抄家,”萧珩也站出来,对萧珉正锋相对,“沈震通敌叛国,犯的是死罪,抓人抄家这不很正常么。”
萧珉轻笑,就在这儿等着萧珩呢,遂说“那也该朝廷下诏,而不是无诏擅动。”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诏”萧珩道。
萧珉转身“知制诰何在”
四人出列“臣在。”
萧珉问“这一年来,你们可有拟过抄家诏书”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抬头朝太子看去,最后看向御座上盛怒的帝王,犹豫了片刻,一人为代表道“臣四人从未拟过抄家的诏书。”
萧珉朝萧珩看去。
萧珩忿忿,瞪了四名舍人一眼,强自道“那是密诏,怎么能由他们拟定。”
这话一出,萧珉脸上立刻就摆出一个大大的嘲讽表情,就差没直说“三弟你脑子呢,出门不要不带脑子啊”。
从不参与大哥三弟纷争的二皇子萧珹都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支持萧珩一派的官员一个个都想扶额。
梁帝则已经在扶额了,他坐回了御座,单手支着扶手撑住额头,也不知是气得头痛还是无语无奈。
三皇子还是太年轻了,十三岁就入朝听事,往常皇子们这个年纪还在跟着王傅学习,也不知皇帝在心急什么。
“太子殿下。”枢密使蒋鲲出来,道“神卫军抄家也是事出有因,沈震通敌叛国,此等大罪,便是斩首一百次都不为过,圣上仁慈,放了沈家女眷。”
萧珉冷笑,正要驳斥,三司使王准出来了,对蒋鲲道“蒋相公此言差矣,沈震通敌叛国与神卫军无诏抄家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神卫军无诏抄家,这是置朝廷法度于无物,藐视圣上威严,理当严查严惩。”
“都说了,他们有密诏。”萧珩气吼吼地对王准说。
“既是密诏,神卫军为何又大张旗鼓地抄家”判大理寺事赵晧出来,道“既然是有诏行事,为何神卫军抄了沈家后,不将抄得的财物登记造册送国库封存,却私自瓜分,还四下行贿”
萧珩哑口无言。
赵晧声如洪钟,大声说“还是说,神卫军假传圣旨”
萧珩额头都冒汗了,辩不过大臣,只能看向御座,向父皇求救。
神卫军的领头,步军司都指挥使李渐,也是满脑门大汗,都想以下犯上去堵了三皇子的嘴。
真是帮不上忙就不要帮忙,更别帮倒忙。
梁帝收到最心爱的儿子求助的眼神,是满心无奈。但心爱的儿子捅了娄子做老子的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为他圆场啊。
萧珉一看梁帝放在撑着额头的手,就知道父皇偏袒三弟要将此事不了了之了。但他既然下定决心把此事挑起,就没有道理看着父皇把他压下去,他只怕事还不够大。
“父皇”萧珉朝御座走近一步,铿锵道“无论神卫军是无诏抄家还是假传圣旨,此事都相当恶劣,必须严查严惩。”
梁帝半眯起眼睛,神色不善地俯视太子。
“圣上。”王准举起笏板一拜,“此事非同小可,神卫军藐视君上,罪同谋逆。”
蒋鲲眉心一跳,对王准说“王相公未免夸大其词,查抄了一个通敌叛国罪人的家,怎么就能同谋逆挂上钩。”
三司副使刘敏说“蒋相公此言差矣,若有圣上旨意,神卫军别说查抄沈震的家,就是查抄你我的家,也是查抄得的。但无诏查抄沈震拒诏不回为通敌叛国,无诏抄家或假传圣旨难道不是谋逆”
“闭嘴”梁帝忽然大喝一声。
众臣一凛,齐刷刷跪下“圣上息怒。”
梁帝通红着一双眼,鼻翼快速翕张,胸膛起伏剧烈,看着满地跪着的朝臣,心中杀气升腾。
沈、震。
功高震主。
拒诏不回。
通敌叛国。
该杀该杀
沈震该杀为沈震求情说话的也该杀通通该杀
忽然,一双眼睛对了上来,在满地的后背后脑勺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太子萧珉的眼睛,满满都是嘲讽,像是在跟他说“你老了,不中用了,该死了”。
与此同时,台狱的大门打开,一道娇小窈窕的身影缓缓走进去,在沈挚的牢门前停下。
“王大姑娘,你怎么进来了”沈挚看见门外站着的王妡,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睁大了眼,诧异不已。
王妡道“走进来的。”
沈挚“”
他不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她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嗐,是问她怎么能进来
王妡对跟在身边的狱卒说“把门打开,去给我搬张椅子来。”态度自然随性得简直就像是在吩咐自家的仆役。
狱卒毫不犹豫就把牢门打开了,不仅搬来了一张圈椅,还殷勤地给垫了软垫。
王妡走进去,端坐好,这才解答了沈挚的疑惑“有钱能使鬼推磨。”
沈挚道“先头被你收买的狱卒不是被除名了”其他狱卒还敢顶风作案
“都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了。我找审刑院的程魁春让他允我进来,他允了,狱卒们哪敢与上峰争执,再者我又不是不给钱。”王妡说道。
“程魁春”沈挚皱了皱眉。
王妡点头“嗯,他与神卫军去你家抓人时,顺带抄了家,我让人威胁吓唬了他一番,他就同意了。”
沈挚“”
沈挚鼓掌啪啪啪。
王妡抬了抬手制止“给狱卒的钱是你们幽州来的那些部曲给的,不用太感谢我。”
沈挚“那你钱还够吗不够再问他们要。”
王妡对沈挚的上道很满意,矜持地颔了一下首,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客气的,然后才说了今日前来的正事。
“今日嘉会,左相公为首,会有十几人向一起官家请罪收了神卫军财物,萧珉会想办法让官家同意下诏查处神卫军。但是神卫军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要为你家平反,恐要把整个军政掀翻,你仔细想想,有谁是举足轻重比较好利用来做文章的。”
王妡想了想,说“就是那种哪怕是冤枉他也无所谓的。”
沈挚下意识就说了一个名字
“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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