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带
李渐错愕。
笑话的、看热闹的、事不关己的很多, 更有弹冠相庆的。
也有说要帮他的,说得很真情实感。
但说“顺道”帮忙的,唯此一人。
李渐觉得好笑,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 就算被册为太子妃, 然还没有大婚呢, 这朝中大事与她有何干,她掺和这事能为着她自己什么。
觉得好笑,他就真要哈哈大笑, 却在嘴角才咧开的时候对上王妡的目光,笑脸霎时凝固,笑声也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僵硬地咧着嘴露出上牙龈的一张脸看起来蠢得很, 就像一只傻狗子。
“咳咳。”紫草用力咳嗽两声, 眼神恶狠狠剐李渐。
李渐被惊醒, 倏然闭上僵硬的嘴巴,狼狈地垂了一下头,不想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小辈的目光唬住。
王妡的目光很淡,如点漆般的眸子没有丝毫情绪,却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清澈与天真, 黯沉沉的,如旋涡。
这样一双眼睛在这样一张青春秀美的脸上,太过违和, 太过可怖。
“王家大侄女, 你想怎么帮我”李渐出声, 掩饰自己的狼狈。
王妡秀眉一挑像是诧异,脸上慢慢浮现淡淡的笑容,刚才的违和可怖之感瞬间被冲淡, 就仿佛是阳光出来驱散黑暗一般。
她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不是少女的娇俏,但温婉沉静让人赏心悦目。
李渐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也笑了不再是嘲笑,道“王侄女应该知道世叔的处境不太好,你说你能帮我,你要怎么帮我”
“李世叔,我能帮你什么,取决于你能为我做事的程度,更取决于你的决心。”王妡道。
“哦此话怎讲”李渐挑眉问。
王妡朝香草抬了抬手,让她给李渐换上一杯热茶。
一盏莹润如凝脂的青瓷茶盏放到了李渐手旁的矮几上,盏中是只御贡的龙凤茶,茶汤点了一只展翅大鹏模样,李渐观其寓意极为满意,端起茶盏送到嘴边要喝。
“这一盏茶,”
王妡出声,李渐喝茶的动作被打断,他放下手却没有放下茶盏,看向王妡。
“李世叔手中这一盏茶,茶盏是汝窑上上品,一盏银百两。茶饼是御贡的龙凤茶,官家赏赐我祖父,有价无市。”
李渐低头看茶,不解其意“大侄女这话是何意”难不成喝她一盏茶还要付银子
王妡不答,继续说“市集粮行上粟四十文一斗,粳米八十五文一斗;前门街上矾园里梨花白二百文一壶,五味楼的樱桃果子三百五十文一碟;糖水巷的织文庄一匹软云罗一贯钱。”
李渐听着听着就明白了王妡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大侄女这是要世叔我给钱”
王妡“”
没忍住给了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
“难道不是”李渐觉得自己有被这个眼神冒犯到。
“李步帅以为,多少钱能买你一条命和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官位”王妡道。
李渐闭上嘴不说话了。
王妡轻笑一声“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格的,李步帅若能出得起这个钱,我倒也不介意收。如果你付不出这个钱,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来。否则,李步帅以为我凭什么要帮你呢”
李渐沉默了许久,手中茶盏的茶又慢慢凉了,他才说“我以为”
“李步帅。”王妡打断了他的话,双叠的双手右手无意识收紧,紧紧握住了左手,目光黯了,“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但凡有无缘无故的好,那都是有所图谋的,付出五分,要得到十分回报。李步帅以为我图你什么”
李渐哑然,他还真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东西让王妡图谋。
这个小姑娘家世显赫、身份贵重,只要太子争气,她将来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自己一个不上不下的步军司都指挥使,如今还飘摇在被贬官流放的边缘,她能图他什么
李渐苦笑“大侄女,你就别拐弯抹角了,直说有什么事是要世叔做的。”
“李世叔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爽快人。”王妡愉悦地笑了,“李世叔,明日朔朝,你就当廷揭发捧日军指挥使金柄贪墨军饷、挪用军储,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同流合污,参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包庇,枢密使蒋鲲失察。”
李渐震惊了,惊呆了,整个人都不好了,感觉自己要真这么做离去世就不远了。
“大、大侄女,你说真的”
“世叔,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李渐猛地站起身,慌乱之下把身旁矮几撞翻了,手上端着的茶盏也手一滑打翻,茶汤洒了他半身,茶盏掉地上,好在没有摔碎,否则一只盏碎了一套就废了,百两银子就没了。
但李渐已经没有心思管他自己湿不湿身、茶盏碎是不碎,他来回踱步,走了两圈,看向王妡,指着她欲言,嘴张了又张说不出,“嗨”了一声甩手继续踱步。
王妡不着急,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吃等他自己想通,还招呼紫草香草一块儿来吃。
香草谢了姑娘拿果子吃,被紫草瞪了也不怕,姑娘让吃的,身为姑娘的侍女就该听姑娘的话为姑娘分忧,比如姑娘吃不完的果子就该帮姑娘吃完。
紫草瞪了香草七八眼,见毫无效果,就自暴自弃也拿果子吃了。
李渐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想着王妡的话,有些胆怯又有些激动,可到底是胆怯占了上风。
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金柄没什么好说的。
宗长庚,吴大相公的把兄弟,动了他吴大相公能无动于衷吴大相公是好相与的
吕师,官家的心腹,手握禁军,拱卫皇城,拱卫官家,动了他官家能不急眼
蒋鲲,枢密院枢密使,当朝宰执,掌国朝军政,那是能轻易动得了的
“大侄女,大侄女喂,你还有闲情吃。”李渐头很大,他急死了,王妡居然在吃吃喝喝,“你这是要世叔我去送死啊”
王妡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微笑着说“富贵险中求,没点儿胆量和魄力,世叔拿什么去坐上殿帅的位置”
“话虽如此,但你这是要捅破天啊”李渐一屁股坐下,抱头。
“有些事情,藏着掖着让人害怕,然而一旦捅破了天,反倒是不会有危险。”王妡安抚他,“而且世叔放心,不会让你一个人抗的。”
李渐抱头不说话。
王妡继续道“李世叔之前千方百计与金柄交好,想必掌握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不说别的,就传闻中豪掷万金的庄子,李世叔难道拿捏不住”
“你也知道是传闻,传闻岂可信以为真。”李渐没好气儿地说。
王妡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那那”李渐纠结得脸都皱了,“那揭发金柄就是了,与宗长庚他们又”
“李步帅”王妡沉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军中贪腐严重,你自己也知道。你以为一个金柄能做什么杀了一个金柄有什么用”
李渐低吼“太子妃你既然知道这些,也该知道那些人哪里是轻易能撼动的又哪里是我一个小小的五品都指挥使能轻易撼动的”
王妡看着李渐,定定的看着。
李渐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稍倾,王妡笑了。
“李世叔,侄女在你的眼中看到的并不是胆怯,而是”她微微倾身,一字一顿“野、心。”
李渐转头朝王妡看去。
“吕师若不下来,你李渐怎么上去”
李渐脸上的纠结渐渐消失,问了一个与此事无关的问题“大侄女先头说不是为了太子而来,是为了你自己,世叔想问问,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把朝廷搞得天翻地覆对你有什么好处”
王妡端起手边已经彻底凉透的茶盏,摇头制止了紫草要为她换一盏热的,垂眸思忖片刻,给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答案“因为我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
李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王妡不再多说,端茶送客“李世叔,侄女就等着你惩奸除恶,出尽风头。”
李渐定定瞧着王妡,忽然朗声大笑“大侄女是个正直的人,我这个世叔可不能教坏了小辈。”
王妡微笑。
李渐大笑着离开了茶坊厢房。
等他走远了,王妡才戴上幕篱,由侍从们簇拥着离开。
回府路上,紫草几次三番看向王妡,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王妡看着车外说道。
“姑娘,您这般辛苦跑前跑后的,说不是为了太子,那你是为了什么啊”紫草很心疼自家姑娘的辛苦。
王妡将目光从车外街市上收回,看向紫草香草二人,说“我也不知道。”
“啊”紫草香草一头雾水。
王妡不再多解释。
问她这话的人很多,祖父问过,父亲、母亲问过,兄长问过,就连沈挚都问过。
对不同的人她有不同的答案。
祖父问,就是不忍看父亲为沈元帅奔波劳累,为父分忧;
父亲问,就是不忍看忠臣含冤而死,痛心疾首;
母亲问,就是与萧珉做了交易,为将来在东宫、大内站稳脚跟提前谋划;
兄长问,就是闲来无事,展现实力,震慑东宫和大内,让那些人今后不敢找她麻烦;
沈挚问,就是别问,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什么,你听什么。
可是她扪心自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
不想家族覆灭不想任人鱼肉
是又不仅仅只是如此。
她说不清楚心中所思所想,她每夜每夜都难以入眠,她心中有一腔怨愤,始终没有发泄出来的怨愤。
她想叫朝廷天翻地覆,她想毁了这个天下毁了大梁,叫天下人都给她陪葬。
萧珉越是在乎什么,她就越想毁了什么。萧珉在乎皇位,她就想毁了他的皇位;萧珉在乎真爱,她就想把他的真爱放在一个他看得到却得不到的地方;萧珉在乎大梁天下,她就想让大梁在萧珉手中成为历史的尘埃。
倘若有一日天下大乱,那都是萧珉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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