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侍御史知杂事叶夔才将书房的灯吹了,没打灯笼,借着微弱的月光回正房安歇。
启安米贵,居大不易。叶夔这两进的院子是赁的, 想在京城置办个屋子对他这样寒门出身的来说很不容易, 他这个定禄为礼部郎中的朝官这么多年来依旧银子不凑手。
“夫君。”妻郭氏听见细微的动静, 下床将灯点亮。
“怎么还没睡”叶夔宽衣的手顿了一下。
郭氏上前帮叶夔换上寝衣,待叶夔在床里头睡下了,她才吹了灯睡在床外头, 低声说“夫君晚间回来时瞧着神色不好,之后就去了书房灯亮了半晚上,妾身担心夫君有事。”
“无事, 你不用担心。”叶夔说。
郭氏岂能不担心, 她虽然大字不识但道理还是懂的, 压低了声音劝道“夫君,要不咱们就算了吧。你考了科举当了官,公爹婆母脸上可有光得很,咱们现在的日子多好,你干嘛非要去掺和太子”
“闭嘴”叶夔低喝。
“你支持太子, 那要是太子败了呢”郭氏忍了许久的担惊受怕,这个晚上终于爆发出来了,她坐起来, 对叶夔喊“你想过我们一家今后该怎么办吗你想我们一家也像沈元帅一家一样吗舅姑已经那么大年纪了, 哪里受得了还有溪奴, 他还那么小,难道也要跟着一起死”
“我让你闭嘴,你没听到吗”叶夔也坐了起来, 起身下床,“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说着披了件衣裳往外走。
郭氏慌忙跟着下床,惶恐问“夫君,你去哪儿”
叶夔淡声道“我去书房睡,你自己安置吧。”
郭氏愣愣看着叶夔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捂着脸蹲下,低低的呜咽声响了很久。
翌日早朝,侍御史知杂事叶夔当廷上奏皇帝原捧日军指挥使金柄罪责十数条,以及略估贪墨银钱的数额,请皇帝下旨查抄金柄家产。
这奏疏一上,先别说梁帝生气不生气的,朝中自诩清流的文官们就看不过眼枉你叶夔是个读书人,竟如此穷凶极恶面目可憎,耻与尔为伍。
庆德殿里一阵细细的骚动,叶夔知道定然是许多人在鄙夷他。
昨日见过太子后,他在书房点了半宿的灯,他知道今日奏疏一上,他这些年积攒的清流名声就都没有了。
可家国大义面前,自己个人的名声又有几两重呢。
朝败,皇帝昏庸,民不聊生,我辈读圣贤书者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匡扶社稷,只明哲保身
朝廷需要明君,太子,就是叶夔认定的明君,至于自己的微末名声,不足惜。
“众卿以为如何”梁帝沉声将问题扔给众臣工。
殿上细细的骚动没有了,抄家到底不美,于朝廷脸面不利,众人都有自己的一番盘算,一时无人开口。
太子萧珉微微侧身瞄了一眼身后,又转回来看着御座。
他身后的萧珩带着嘲弄小声说“大哥,你看什么呢看有没有谁支持叶夔那混账羔子吗”
萧珉淡淡道“三弟,辱骂朝廷大臣,你是想被台谏参上一本吗”
萧珩“难道我骂错了不成”
萧珉不想与萧珩做无妄的口舌之争,争赢了无用,争输了生气,偏萧珩又总是来撩拨,讨人嫌得很。
讨嫌就罢了,还没有自知之明。
萧珩看萧珉哑口无言,顿时得意洋洋。
“圣上。”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臣以为,罪不及妻儿,罪臣金柄之过与他妻儿何干,抄家让金柄妻儿何处容身。”
“臣附议。”又有一反对之人出来,“抄家之风不可取,不可长,只会让天下人心惶惶。”
叶夔道“此言大错特错。诸位同僚可曾想过,金柄贪墨巨额银钱是从何而来是军饷是武备是税收是国库是百姓的血汗”
他一声大吼,殿上顿时一片死寂。
“诸位同僚可有曾去乡野田间看过”叶夔走到最先反对他的吏部流内铨判铨柯昂面前,对着他说“乡野田间的农夫辛辛苦苦一年耕种的粮食,被诸多巧立名目的杂税十收四五,一年的辛苦却换不回一家吃饱穿暖。而那些贪官呢”
柯昂被这一声吼,吼得退了一步。
叶夔又转过去面对御座,铿锵道“圣上诸位同僚且看那金柄脑满肠肥的模样,与路旁冻死饿死之骨谁更该被同情怜惜金柄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挖着朝廷的根基,圣上,此人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柯昂反对到底“那也不至于抄家灭族这般严重。”
叶夔哼一声“那柯判铨,是想让百姓们再敲一次登闻鼓吗”
“闭嘴”梁帝忽然一声大喝,叶夔等人立刻跪了下去。
登闻鼓现在也算是梁帝的逆鳞了,就因为两次登闻鼓响,逼得他不得不放了沈家女眷,他是半点儿听不得“登闻鼓”三个字。
“圣上,臣亦不赞同抄家。”枢密副使阮权出列道“太祖以严刑峻法治国,朝中大臣因畏惧而不敢言。太宗以仁治国,朝中大臣畅所欲言,君明臣贤,才有了后来睿宗朝的盛明景象。”
三司副使刘敏反对道“阮枢副此言差矣。你也说了太宗朝时君明臣贤,臣要贤才能配得上君给予的仁呐,敢问那金柄贤在何处”
刘敏不给阮权反应的时间,对梁帝道“圣上,臣以为,圣人治国,对贤臣以嘉奖,对奸臣以严惩,让天下人皆知要做个贤臣良民。倘若对奸邪小人轻拿轻放,世人便不会对法度敬畏对朝廷敬畏。长此以往,奸邪横生,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又如何能垂拱而治呢”
梁帝眉梢微微一动。
“圣上,臣有奏。”三司户部司户部使出列,他没说其他,只将历年朝廷国库的亏空一项一项列出说明。
盐铁茶税均有不小亏空烂账,武备军资支出巨大,入不敷出。
“圣上,臣请停止南都行宫建造,入秋还要输钱往猃戎,国库真拿不出钱来了。”户部使说完跪下。
“请圣上定夺。”三司使王准跪下。
“请圣上定夺。”列朝的三司官齐声道,一齐跪了下来。
众臣工皆默然,不说,他们还忘了去岁惨败猃戎,他们与猃戎定下了每年输银百万的盟约,才换得猃戎退兵。
坐在御座上的梁帝身影瞬间颓然,无力地一摆手,道“那就依卿等所言,抄金柄家。”
“父皇”萧珩大惊,连忙劝阻,“万万不可啊,抄家对朝廷名声无益。”
萧珉道“三弟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朝廷抄没的奸邪巨贪的家,又不是忠臣良将的家,百姓只会拍手称快,岂会诟病朝廷。”
萧珩怒道“沈震通敌叛国,抄他家天经地义,那反对者是想谋反吗”
萧珉道“按照三弟此言,那这金柄的家就更抄得了。”他说着,忽然把话头递到了一直沉默的二皇子萧珹那儿,“二弟觉得是孤说得对,还是三弟说得对”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萧珹身上。
这个存在感比之前的太子还不高的皇子会说什么呢
梁帝也看向一直以来忽视的二儿子“老二怎么看”
萧珹撩起眼皮先看了太子,再看了三皇子,好一会儿才对梁帝说“回父皇,儿臣以为,按照叶御史所言罪臣金柄的贪墨数量,抄了他家,今秋输去猃戎的银钱就有了。”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去年那一仗为什么会输,殿上之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数。
何其讽刺。
“那就抄吧。”梁帝疲惫道“殿前司。”
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出列“臣在。”
梁帝道“便由你”
“父皇,儿反对。”萧珉出列,说“罪臣金柄入罪前任殿前司捧日军指挥使,再由殿前司抄家,定会有包庇之嫌。”
殿前司受不得这委屈,副都指挥使立刻囔道“太子殿下,你这是血口喷人”
萧珉没理殿前司的人,只直勾勾看着梁帝,道“父皇,那可是要抄来输送去猃戎的银钱,少了分毫,焉知猃戎不会借口再发兵。”
梁帝亦直直看着长子,神情莫辨。
萧珉继续说,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都仿佛踩在梁帝踩在诸臣的心上“沈震通敌叛国下狱,敢问父皇,我朝还有谁对上猃戎有一战之力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吗”
吕师的副手一听就不乐意了,囔道“太子殿下危言耸听,既然这么瞧不上我们殿前司,那将来若与猃戎有一战,还请殿下亲自上前线将猃戎杀得片甲不留。”
二皇子萧珹忽然笑了一下,说“那也总比纸上谈兵者强。”
殿前司的皆变了脸色。
萧珉、萧珩都诧异看向萧珹,前者若有所思,后者气愤难当。
“圣上。”首相吴慎终于出列,道“臣亦以为查抄金柄家不该由殿前司插手,臣以为,该由三法司主持、马军司前往。”
殿上武将们顿时都一脸“就知道会是这样,武官总是被文官牵着鼻子走”的表情。
梁帝颔首“就依吴大相公所言吧。”
众臣拜下“圣上英明。”
萧珩口中喊着“英明”,心里又气又急,只想赶快出宫安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