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出铜兽狴犴, 此兽急公好义、仗义执言,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模样又威风凛凛,照理来说该是祥瑞降世。
然而晴天霹雳、龙舟尽断、水出狴犴, 兽身篆刻“主有疾”三个大字, 横看竖看都不是祥瑞, 而是上天示警。
启水两岸多少百姓目睹此事,根本压不住民议。
天然居上,王家包下来的厢房里, 南雄侯夫人蔺氏也不再说让两家的郎君姑娘结伴出游,出了这么大的事,端阳节的龙舟争渡是不可能再继续了, 京城里怕是也要戒严, 她跟王家老封君告了辞, 带着儿女们回家。
王妡站在窗边淡漠地看着下方河中因龙舟断裂而落水挣扎的人。
“姑娘,老太太叫回了。”紫草走到王妡身边轻声提醒,探头看了一眼河中挣扎的人,面露不忍。
王妡最后再看了一眼,转身走到老太太身旁, 与母亲一人一边扶着老太太离开天然居。
回程的路上,王妡端坐马车里,整个人犹如被冰封了一样。
紫草和香草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 香草抿了抿嘴, 小声说“姑娘, 那些断了的龙舟应该不是闵先生他们做的。”
“咱们故意让罗为把端阳节的布置传给东宫,”紫草抠了抠手指,低声道“姑娘, 应该是东宫让人做的。”
王妡眨了眨眼,安抚二人“不必忧心,我无事。”
“那些人是因为东宫才落水的,姑娘您不必自责。”紫草小声安慰道。
王妡微愕,旋即失笑。
“不是这事。”她说“我只是想到了曾经有人说我妇人之仁。”
说这话的人自然是萧珉。
那时有外臣之子欺辱了皇子,那外命妇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一个儿子,爱如珍宝怎么宠都不为过,跪在她面前苦求她网开一面今后定然会好生教导孩子。她正因无子被太后逼迫被民间议论,将心比心,放了那孩子一马。然后被萧珉斥为妇人之仁,损了皇家颜面。
那外臣之子的确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但也是因为有心人的挑唆他才冒犯了皇子,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对她的试探。
“说得对。”王妡笑不达眼底,“做事就该做绝才对,不能给旁人留下一丝可趁之机。”
多少次萧珉利用她达成目的,然后又将罪责扣在她身上。就如同这次端阳启水争渡,她布置了“天罚”,萧珉就在其中加了一重筹码,让“天罚”闹出人命岂不是更能说服人心。
好处都是萧珉的,罪责都是她的。
“萧珉。”王妡冷道“很好”
紫草和香草对视了一眼,皆是对自家姑娘的心疼。
水出狴犴在启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太卜令贾汪上疏言天罚,需帝王下诏罪己,以平天怒。
然后被暴怒的梁帝当廷就要打杀了,台谏立刻出来,侍御史知杂事始终在讽谏帝王的第一线,将梁帝好一顿讽刺,直说梁帝若还不拨乱反正、非要倒行逆施,将会有更加严重的天罚降临。
他这话才说了,第二日就有八百里急报,亳州五月下冰雹,大如鹅卵,毁屋田无数。
亳州,那可是龙兴之地,太祖出身之处。
朝野内外一时人心惶惶,莫非真是上天示警降罚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为沈元帅平反与让皇帝罪己的呼声越来越大。
有人喊着“清君侧诛奸佞”的口号。
梁帝身边的奸佞有谁
立刻就有人想到了以宦官之身加太子太保的入内内侍省大监乔保保。
就是他,妖言蛊惑君王,使得君王倒行逆施,引得上天示警。
还有人说是禁军。
就是因为禁军贪墨军饷、挪用军储、疏于操练,才会导致幽州一战沈元帅独木难支最终败北。
战败后,禁军为了一己之私不被追责,竟然联合起来诬陷沈元帅通敌叛国。
而梁帝呢,在这些传言中则是偏听偏信平庸无能的昏君,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为天下苍生痛哭落泪。
随着调查金柄案的进展,越来越多的细节浮出水面,看得人大为恼火,真有人会为了一己私利而置国家利益置边关将士于不顾,可恨,该杀。
金柄案的证据大多指向永兴军路转运使宗长庚,朝廷去抓人时,宗长庚却留下妻儿老小已不知所踪。
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的疑点,但是给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平反是够了的。
众臣跪请梁帝为沈震正名。
紫微殿上,跪了一地的朝臣,不管众人的立场如何,这一刻他们都在为沈震平反,就如同去年梁帝迅雷不及掩耳抓了沈家几十口人却仅有寥寥十来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时一样。
大梁王朝已经从内里腐朽了,不是一两个忠臣直臣能够挽救的。
梁帝又一次在紫微殿上昏倒,头风愈发严重,竟五日不得清醒。
澹台皇后迅速控制了大内,所有的后妃都被她看守了起来,众人悚然一惊,万一梁帝醒不过来了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东宫和三皇子府。
东宫和三皇子府也都紧张了起来,朝臣也紧绷了心神,等着大内的消息。
然而梁帝还不到龙驭宾天的时候,有尚药局尽全力的救治,五日后梁帝醒了过来,精神尚可,只是这一次病倒在他身上留下了衰老的痕迹,他的手抖得连笔都拿不住了。
澹台皇后听闻这个消息,心里说不出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只觉得空落落的。
梁帝醒过来,第一时间叫来宰执们觐见。
以吴慎为首的宰执们进去庆德殿,梁帝半躺在御座上,身后垫着厚厚的软枕,叫起众人第一句话是“朕要废太子。”
宰执们微讶,他们原本以为梁帝叫人是要说沈震,不想竟是废太子。
“圣上,储君关乎国本,不可轻言废立,还请圣上三思。”吴慎道“臣等以为,唯今最要紧的是平息民怨,祀天安民。”
王准跟着说道“太子纯孝,圣上龙体违和时,皆是太子一人为圣上侍疾。圣上,太子并无失德之举,废黜恐会引得民心不稳,国朝动荡。”
梁帝浑浊的老眼瞅向王准,颤抖的手抬起指向他,随后又颓然放下。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应下了太子与临猗王家的这门婚事,若不是皇后跪地哭得凄惨,回忆了当年夫妻二人在潜邸时的不易,他绝不会心软的。
他好后悔啊
梁帝看向其他人,无论是副相左槐,还是枢相蒋鲲,抑或枢副阮权和省副刘敏,都回避了他的目光。
没有人支持他废太子,尤其是在如今民心惶惶之时。
“圣上,沈震实乃大冤,还请圣上拨乱反正,还沈震清白。”吴慎说着,弯腰拜下。
其他人一齐弯腰“伏惟圣上拨乱反正,还沈震清白。”
梁帝看着自己的股肱,忽然就笑了,苍老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一般的嘶哑在庆德殿中回荡。
乔保保心酸难过,上前劝慰“圣上,龙体要紧。”
“哈哈哈”梁帝笑着笑着然后哭了,眼泪落下,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去擦,怎么也擦不干。
朝臣们都躬着腰,没有一个人敢直视君颜。
乔保保拿了绢帕为梁帝拭泪。
梁帝挥开了乔保保的手,努力坐直了身子,要证明他不是迟暮的帝王,他对朝堂的掌控还是如从前一般。
“行,你们都说沈震没有通敌叛国,那他就没有通敌叛国。”梁帝道。
“圣上英明。”宰执们齐声道。
“传知制诰。”梁帝吩咐。
不多时,知制诰二人进来庆德殿,向梁帝行礼。
梁帝嘶哑冷漠地说“拟诏,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为奸人所诬,今正其名令其全家出台狱还家。然去岁大败于猃戎,沈震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且接诏拒还藐视君上,责沈震及其子沈挚贬谪”想了想,说“石门蕃部。”
石门蕃部位处梁朝疆域的西南,与南理国接壤,其地多山多瘴,环境险恶,又有当地大小蕃部数十,情势复杂,将沈震父子贬谪到此处,梁帝这是杀人诛心呐。
宰执们还想说什么,但梁帝已经飞快用印,责令中书门下将诏书下发。
他老了,但他依然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帝王,谁也改变不了。
诏书从中书门下下发到台狱,沈家人得了消息,又是欢喜又是忧愁。
“母亲,不管怎么样,先将夫君和虎头他们接回来才是。”沈夫人抹掉眼泪说。
“正是,正是。”沈老封君连连安排其家中不多的仆役,准备车马和衣裳,前去台狱接儿子孙子。
内城,台狱前,已经来了不少人,有官有民,都是来接沈震元帅的。
沈家人赶着马车到了,沈夫人扶着婆母下马车,巴巴望着台狱大门。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台狱的大门才终于打开,沈老封君由儿媳扶着上前几步,终于看到里面出来人了。
沈震、沈挚还有沈家族人、家将,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所有人都形容狼狈,几个月的牢狱之灾再讲究的人都不会好看。
但他们虽然形貌狼狈,目光却丝毫不颓靡,依旧清正明朗,依旧光风霁月。
“母亲”沈震看到老母亲,几个脚步下来,在沈老封君面前跪下,“儿不孝,累母亲为儿担惊受怕。”
沈老封君拉着儿子的手,一连声说“起来,起来,我沈家男儿顶天立地。”
沈挚也紧随着父亲在祖母和母亲跟前跪下,被母亲扶着,摇头不肯起。
一家人痛哭,是重逢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王妡远远瞧了片刻,转身上了马车,道“回府。”
争斗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