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无月无星,石门蕃部府城姚城的州府衙门四下暗沉沉,只在后堂点了一盏如豆的灯火, 知州事归必元惨白一张脸,即使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他整个人还是在哆嗦。
死
死人了。
死人了
死的还不是别人,是周士恢枢相蒋鲲的女婿
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就死了
枢相知道了会不会、会不会报复会不会给女婿报仇
“归知州。”
“你别叫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归必元猛地跳起来, 把没有一点点防备的王鼎思给吓了一跳,王鼎思看向身边的沈挚,二人对视了一眼。
“归知州,”王鼎思说“周士恢是死在了毋蒙马壶二部的斗争当中,咱们找到他,人就已经去了, 与归知州你, 或者我们,没有半点儿关系。”
“你说得轻松, ”归必元吼了一声, 表情僵了一瞬, 左右看看, 压低了声音“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王鼎思与沈挚又对视了一眼,后者对归必元说“枢相蒋鲲的女婿, 娶了蒋家的庶女, 因为纳妾之事与蒋娘子有矛盾,失手把蒋娘子打了,被蒋鲲给发配到西南这边儿来了。”
归必元倒吸一口冷气“既然知道,你们还敢杀人”
沈挚笑了笑, 站起来。他身材高大,比归必元高了半个多头,在逼仄的房间里站起来更是压迫感十足,归必元没忍住后退了一步,哆嗦着问他要干什么。
“敢问归知州,你亲眼看见了我们杀周士恢”沈挚说。
归必元不敢说话。
“我以为该眼见为实才对。”沈挚说“归知州以为呢”
归必元用力点头。
他不敢不点头,眼前之人可是曾经的沈家军少将军,砍鞑虏头犹如砍瓜切菜一样轻松顺手,砍他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边陲小官还不就是手起刀落的事情,此处穷山恶水,他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帮他伸冤的。
看周士恢不明不白就死了,便可见一斑。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挚满意地笑了。
就是在归必元眼中这笑容看起来很不友好,充满了“不听话就杀了你”的嗜血。
“那那我要怎么做”归必元抖抖索索问。
王鼎思也站了起来,对归必元拱手施了一礼,后者立刻有一种自己是被黄鼠狼拜年的鸡的感觉。
“如今石门蕃部厢军已无领兵将领,归知州亦知此地势力错综复杂,厢军若无将领领兵,日久恐生诸多事端。”王鼎思说“下官举荐前天下兵马大元帅沈震任石门厢军校尉,归知州意下如何”
归必元“甚好,甚好。”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沈挚就站在他面前呢。
王鼎思面上露出浅淡笑容“那就请归知州上牒三班院。”
归必元“好好好。”
王鼎思连拖延的时间都不给归必元,他一点头,就铺纸磨墨,笔都给他准备好了。
归必元拒绝不得,接过笔,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举荐文牒。
文牒里,简略描述了一下石门几个大的蕃部起冲突的起因经过,重点说了周士恢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扇阴风点鬼火的角色,终于害人害己把命搭上去了,跟着详细描述了周士恢平日里目中无人的做派,并且诸多藐视朝廷大不敬的言论,然后说了石门厢军若无领兵将领会有什么重大危害,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举荐沈震任石门厢军校尉。
归必元写完老老实实给沈挚王鼎思过目,二人都点头后,他才将文牒封装,明日就叫驿丞送往京城。
事毕,沈挚王鼎思离开,归必元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漆黑的街巷中,王鼎思提着一盏灯笼与沈挚并肩往军营走,斗乱才发生不过三日,姚城每家都紧闭门户,打更人也不敢出来。
两人走过的街巷地上还有血迹,只是隐藏在了深浓的夜色中看不见。
“沈公仪。”王鼎思在暗夜中说“周士恢已死,我在此间事已了,不日就要北上。”
他停了一下,才说“去幽州。”
沈挚脚步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低声说“幽州是个很好的地方。”
王鼎思说“我还没有去过,我们家大姑娘让我去。”
王妡
沈挚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辗转,终究没有说出声来。
“我家的那位大姑娘,行事让人颇有些看不懂,族中其实有不少人对她有怨言的,偏大父支持她,旁人也没有办法。”王鼎思幽幽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大姑娘让我去幽州意欲为何,我都还没有娶媳妇儿呢,这么东奔东西的,什么时候才能正经说门亲事。”
沈挚无语半晌,幽幽冒出来一句“我也没有娶媳妇儿。”
王鼎思侧头看他,说“我们的情况能一样么。”
“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没有娶媳妇儿的。”沈挚脑中闪过一张明艳的脸,他停下脚步,用力甩甩头。
王鼎思走着走着就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停下来回头,隐约看到后头的人影,问“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沈挚快走两步,与王鼎思并肩。
两人回到军营,王鼎思与沈挚道别,随口说了句“还得去给大姑娘写信,将此间事告知于她”。
“等一下。”沈挚叫住王鼎思,踌躇了片刻,说“我来写吧。”
王鼎思正好困得不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听沈挚要代笔,那必须是求之不得,感动道“沈公仪,沈少将军,你真是一个好人。”
沈挚“”
在营房前分开,王鼎思去睡觉了,沈挚去了兵曹值所,点亮烛台,磨好墨铺开信纸,细软的羊毫笔蘸饱了墨,他提笔,下一刻却悬停在纸上。
写什么呢
怎样写才可以
沈挚看着烛火出神,想起的是在台狱里,一袭绯红衣裳如天边彤云走进来的王妡,高贵高傲如天上神人不可侵犯。
他此生未见过如王妡那般清澈又矛盾的人,才及笄的小姑娘,脸颊上的肉都还没有褪去的青涩,一双眼睛却仿佛历经了沧海桑田人世变幻,但那双眼睛里没有愁苦,他只看到了熊熊燃烧着的愤怒和野心。
王家妡娘芳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沈挚在纸上提笔写下一行字,有了开头,接下来的信就越写越顺畅了,将心底的话通通付与鸿雁。
半月后,王妡收到了来自西南的书信,此时朝中正因接连爆发的民乱而焦头烂额,归必元的文牒还在路上,蒋鲲的庶女还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寡妇。
王妡拆开西南来的厚厚的一封书信,一眼就看出笔迹不是王鼎思的,她翻到最后一张,落款是“沈挚”二字。
沈公仪呐。
王妡想起了那个即使身陷囹圄也萧萧肃肃的少年将军。
她垂眸仔仔细细将沈挚的信看完,眼中笑意渐浓。
“娘娘,是有什么好事吗您很高兴的样子呀。”在旁边吃樱桃酥酪的香草问。
王妡笑着说“的确是有好事。”
沈家父子控制了石门厢军,扶持起须部对抗毋蒙部等大部落,半个多月前的斗乱里,毋蒙部和马壶部都损失惨重,南光部也不能独善其身。
以此来看,沈家父子控制西南一带的兵力该是指日可待。
王妡叫香草把西南一带的舆图给她找出来,舆图上被朱砂笔画上了好几道红线。其中一道是从西南延伸北上,到成都府处画了一个圈;另一条是从西南往东南延伸,在荆州处画了一个圈。
石门蕃部位置特殊,原是西南几个大部族内附过来的,归入大梁版图中。
那地方别看山高水远路难行,实际上物产丰富,银铁铜矿、香料、药材、玉石等数不胜数,几个大部族都是富得流油。
朝廷对那个地方一贯的政策是别惹事,你们内部事务我不管,只要不叛去南理国,一切都好说。
朝廷放任,大部族们一个个就是土皇帝。
那个地方有钱有兵,实在很难不让人心动。
不管别人心不心动此处,反正王妡很心动,在事先得知老皇帝要将沈家父子流放去此处时,就已经先一步派人过去布置了。
现在周士恢死了,石门蕃部的知州事不足为虑,沈元帅要彻底控制住石门蕃部还需要一场动乱才行。
王妡思忖着,让香草去把邓朗叫来,她有事要吩咐。
酉时初,萧珉回来东宫,见王妡等在承恩殿前,微感诧异,下意识快走了两步过去。
“姽婳,你怎么来了”
王妡懒于寒暄,直接说“我得知了一件要紧的事,要跟你说,谁知你不在东宫。”
“那个,孤有些事。”萧珉莫名有些心虚,随后又觉得心虚的自己很莫名其妙,他堂堂太子,有什么好心虚的。
“嗯。”王妡应了声,她自是知道他是有什么事,可拆穿了也没什么意思,直接说“我听说,萧珩为了挽回声誉,想要带兵去平民乱。”
“真的”萧珉一惊,这可是大事,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因跟吴桐私会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当然是假的。王妡心说,给老皇帝找点儿事,尽量不让他注意到西南的变故。
“你自己看着办吧。”王妡模棱两可,说完就走。
萧珉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