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成天喊冤, 四壮汉凶神恶煞,吵吵闹闹,府丞一时都不知道该听谁说话才好。
况且偷官盐私贩, 这种事可实在太大了,府丞不敢擅自决定, 只能先将双方都收押,待府尹下朝后再来审。
还有门口那些百姓,都得驱散了, 这案子传将开来对朝廷声誉有损。
百姓们被驱赶,一开始还不想走,逼得府丞出动执刀才散开。
等京兆府尹李德宏下朝回到府衙就被等在门前的府丞拦住,把四壮汉状告之事一说,李德宏脑子一嗡,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府尹, 这案子有什么问题吗”府丞鲁锦轻声问。
“问题大了。”李德宏叹气, 把今日早朝上的事给鲁锦略说了一下,后者听着, 也是脑子一嗡。
“计相这是有备而来啊。”鲁锦道“莫非这案子也是计相找人来告的”
“这案子不管是不是计相的安排, 定然不会只是偷贩官盐这么简单。”李德宏来回踱步, 思忖着其中关窍, 半晌,他拍了一下鲁锦, 道“快, 把那两方人提上来,本府升堂,允百姓在门外围观。你去安排捕快,赶快去查着两方人马的身份, 越详实越好,尽快报来。”
鲁锦连连应下,飞快去调集人手办事。
李德宏踱来踱去,心中难安。
官家要收后族外戚的权,临猗王氏显然不会坐以待毙,这不,犯人都送京兆府来了。
要李德宏来说,官家这一步走得委实太急了些。现在朝中最要紧的事,是大战后抚恤将士、论功行赏,还有就是朝廷名目繁多的税赋需要裁撤为百姓减负,怎么也轮不到盐铁归公。
对,没错,盐铁之利有逾三成掌握在士族手中的确是朝廷的一个巨大隐患,但朝廷的隐患只是盐铁之利吗,朝廷那么多隐患,当然要先解决最要紧的。
一是兵权,二是民生。
有功将士不赏、战死将士不恤,军中哗变了怎么办
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逼得百姓只能落草为寇,这些年民乱不断,难道还不够警醒
李德宏叹气,搞不懂官家是究竟有什么天大的原因才会舍本逐末。
“府尹,那五人都提上来了。”府吏过来通报。
李德宏整了整身上的官服,道“走吧,去审审这五人。”
京兆府再次升堂,屈成天和四壮汉大堂对质,本来外头没几个围观百姓,但这案子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启安城整个三十六条街巷,没多大会儿,京兆府门外就聚集了众多百姓,说是人山人海都不为过。
盐是关于民生的大计,没有米粟还能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填报肚子,没有盐那连劳作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春秋时期管子提出“官山海”之策,盐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从来就是最重要的物资之一。
且不见猃戎先头问梁朝要岁币,其中一项就是盐。
百姓们对盐案自然比其他案子要关心得多,毕竟这是关系到他们生活的大事。
“这个奸商,他前几年一斤盐只卖二十钱,让我们乡还有附近好几个乡都来买他的盐,我们乡离县城几十里地,来回一趟不容易,我们看他的盐便宜就都来买,没几个月他就露出了奸商的险恶嘴脸,隔三差五就涨价,隔三差五就涨价,现在要一百钱一斤。他还养了一群打手,不准我们去官府买盐,只能在他那里买”
随着四壮汉的讲述,堂外百姓一阵喧哗过一阵。
京城是天子脚下还算好的,出了京城盐务确实乱象频生。
梁朝对于盐务一直卡得很紧,售盐铺由各地官府设置,且为了好管,定了“置铺不得出城门”这样的规定,便是王、谢、卢手中的盐也不许出城置铺。这就导致了府城、县城外的乡民山民买盐需要走很远的路,然而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于是就有了私贩出现。
围观的百姓里自然也有京外来的,听壮汉们的讲述,无不感同身受,高喊着让朝廷处置这些盐贩奸商。
这呼声,代表百姓的心声,那必须是一呼百应。
京兆府就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百姓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李德宏把惊堂木快拍断了都阻止不了,最后无可奈何,让衙役们震响杀威棒。
“威武”
杀威棒一同震响,百姓们终于安静了,李德宏正要开口问话,忽然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这个人不是那杀猪巷泉香阁的东家,屈老板吗他不开青楼改贩盐啦”
李德宏眼皮猛地一跳,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再看屈成天,虽然乍看起来镇定自若,细看就能发现这人眼睛一直在不停快速眨动,喉结时不时上下滚,左手在身侧抓着长衫衣摆,指节泛着青白色。
“你们状告屈成天偷官盐私贩,可有认证物证”李德宏问。
“回府尹的话,当然是有的,不仅有,还有很多。”壮汉甲说完轻蔑看向屈成天,哼了一声,对外头喊“弟兄们,给李府尹把认证物证都呈上来。”
随着这一声呼喊,李德宏就见外头围着的人群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人,有捧着账本的、有抓着人的、还有扛着箩筐的,几十个人,若非京兆府大堂够大,怕是会站不下。
李德宏的下巴也随之惊掉了。
这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屈成天在看到自己十分信任的几个掌柜从人群里出来,其中两个还对他一脸愧疚,强装的镇定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呵呵低笑两声,对壮汉甲说“敢问壮士,是何人要置我于死地,不妨说出来让我死个明白。”
“置你死地的不是你自己和你背后的主子么。”壮汉甲低声说。
“你”屈成天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屈成天悬在心里的大石哐当落地了,砸得他生疼。
这些人果然是冲着他表叔蒋鲲来的。
人证物证齐全得让人惊心,李德宏不禁猜测,在背后推动此事的临猗王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难道他们早就猜测到皇帝要动他们王家
可皇后就出自王家呐
去查探屈成天和壮汉们的身份的捕快很快就回来了,李德宏看到府丞鲁锦的示意,先暂且休堂。
“怎么样”李德宏一到后堂立刻就问。
来回话的捕快一脸惊恐,说“下官没查到那四个告状人的身份,但是查到了被告的屈成天。此人是枢相蒋公的一表三千里的表侄子,不过跟蒋公来往极为密切。”
“还有什么看你这表情,不像是只查到了这么一点儿。”李德宏追问。
捕快用力搓了一把脸,说“下官等在探察屈成天的过程中异常的顺利,就好像有人专门把已经准备好的信息送到下官等的手里。我们就还得知了屈成天是永泰十五年杀猪巷泉香阁老鸨被杀案里那个泉香阁神秘的东家。”
李德宏“这个”
捕快“泉香阁明着是屈成天的产业,实际上是为蒋相公敛财的,泉香阁大部分营收都送到蒋相公在夷山的庄子上,然后收入蒋府中。”
李德宏道“只是敛财,算不得什么。哪个朝官没让家中人经营这生意。”
“不是啊,府尹。”捕快忙说“我们还查到之前在台狱畏罪自尽的捧日军指挥使金柄,他常在泉香阁一掷千金,看似买欢,实际上是给蒋公送钱。您想想他的钱都从哪里来的”
李德宏心惊肉跳,简直要晕倒了。
怎么、怎么还牵出了这个案子来啊
永泰十五年十六年的腥风血雨仿佛还历历在目,他前头的副手府丞何黯还因为审宗长庚被认为徇私舞弊而贬去了偏远的衡州。
李德宏觉得自己头顶的乌纱岌岌可危。
“府尹,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这案子是审还是不审”鲁锦忧心忡忡问。
他前面那位何府丞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贬,他也知道。说什么审案中徇私舞弊,实际上是因为他站错队了。
那现在这事情又被翻出来,还跟盐务搅在了一块,明眼人能都看得出来,这是后族与皇帝在相抗,这个屈成天也好,他背后的蒋鲲也罢,只是两方博弈的棋子。
帝后博弈,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进这个泥沼里。
李德宏纠结万分,最后一咬牙,说“审继续审”
鲁锦“可是”
李德宏说“都已经审到这程度了,外头还有那么多百姓看着,岂是说不审就不审的”
他倒要看看最后这案子能审出个什么结果来。
京兆府继续升堂审案,传遍京城三十六街的大事岂能不传到官家大臣的耳朵里。
蒋鲲在枢密院公廨里听闻,还是能稳得住的。他早就旗帜鲜明地投在官家座下,皇后和王准想与官家抗衡,动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惧一时得失,只要官家不败,他就不会败。
蒋鲲信任的官家却没他稳得住。
萧珉听闻消息,把庆德殿的御案砸了尤不解气,凶神恶煞地往凌坤殿冲去。
王妡
很好
好得很
萧珉咬着牙,一鼓作气到了凌坤殿,却在看到正殿里的情形时,一口气哽在喉咙口,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凌坤殿正殿,皇后王妡端坐正中,左下首坐着楚王妃,右下首坐着琴修媛。
王妡看到萧珉进来,第一次没有礼数周全地起身行礼。
她端坐在主位上冲萧珉微笑“官家来得正好,我正同九婶和琴修媛说大喜事呢。苏婕妤、杨美人、赵美人、杜才人同时诊出了喜脉。圣上惊不惊喜,开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