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致”的娃娃最后跟弋延淮回了家。
原本,既然是寻静流指定要抓的目标,弋延淮将娃娃顺利勾起来后塞给了寻静流,美其名曰“这是你第一次接触娃娃机的纪念,多有意义。”
那娃娃长得真的很有特色,它起先被淹没在鲜亮娃娃大军里,只露出了局部,是一众鲜艳色彩里唯一的暗色,弋延淮将它精准从娃娃堆里勾出来,它被钢爪提溜着身子升到半空,这才露出全貌这是个人形的棉花娃娃,脑袋大身子小,有刺绣的眼睛和嘴巴。
这种棉花娃娃常规情况下比较容易显可爱,身材比例让它们自带萌态,但这只娃娃,它别致就别致在,首先,它的肤色是纯黑的。
黑得毫无杂质,像一个短毛版的胡萝卜。
而纯黑还不算完,把这小脸通黑的娃娃翻到正面一看,居然还长了张烈焰红唇。
烈焰红唇也就算了,还是张香肠嘴
“”
“”
老实说,夹出来这么个玩意以后,寻静流和弋延淮不约而同盯着它沉默了半分钟。
弋延淮私心里认为,从这相似的沉默就能看出来,两人的审美其实也没差上太多。
估计寻静流之前也想不到他指定的目标能长这个鬼样。
以“珍贵纪念”的名义,弋延淮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这位烈焰香肠嘴推给寻静流。
结果寻静流在晚上的火锅吃完后将烈焰香肠嘴推回来了。
“它确实很有纪念意义。”寻静流说,“所以我想了一下,决定把它送给你,正好当乔迁礼。”
弋延淮说“这多不好意思。”
而且这真是好别开生面的乔迁礼,很容易搬家第一天就伤害邻里感情。
“没必要不好意思。”寻静流坚定地把娃娃塞进了弋延淮的购物袋里晚餐是在他家吃的,又是用他的厨房,弋延淮的购物袋也就顺手放在他家玄关,打算吃完回家时再提回楼上去。
就非常方便寻静流见机往里塞东西。
他把娃娃直接怼到了购物袋中下层,面不改色道“我觉得它放在你那里,还能拥有超出纪念以外的意义。”
弋延淮虚心请教“比如说”
寻静流飞快瞥一眼购物袋里仅能看见一个角的黑影,又余光不经意一扫餐桌附近懒洋洋趴地板的胡萝卜。
“玄物镇宅。”他从容地说。
身为一个玄学方面的专业人士,弋延淮居然就被这话一时噎住了,痛失最佳反驳时机,烈焰香肠嘴娃娃像只回旋镖,扎回了他自己这里。
“对了。”
提着购物袋和不得不收下的娃娃上楼前,弋延淮都已经一只脚迈出寻静流家玄关,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又侧身回头。
“我之前就想问来着,你家是不是拆了原本的精装,自己重新装修过”
寻静流秉着主人的礼貌在玄关送客,他觉得弋延淮这话像明知故问,但还是“嗯”了一声。
他们住的这栋房子自带精装修,交到业主手上时就已完成了硬装部分,如果不是这样,弋延淮也不可能只要再买点家电进来,就能立马入住。
只是当年寻静流收房的时候,对房子原本的硬装左看右看不顺眼,他时至今日已经有些忘了不顺眼的部分具体在哪,但总之,他在收房后立马着手了重新装修,才把他家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自装房和精装房的差别那么明显,弋延淮只要进过寻静流的家门,再去过楼上,就一眼能将两者区分。
“有什么问题”寻静流靠在玄关鞋柜旁,他揣摩着弋延淮忽然问这么一句的用意,目光慢慢变得谨慎,“你”
“嗯”弋延淮依稀一顿,在寻静流的注视里眨了一下眼睛,但还是好整以暇地回望过来。
寻静流“你不会是也想重新装修房子吧”
突然搬家的新邻居不可怕,一个一般过来就意图对房子大动干戈,未来几个月甚至半年都可能在你头顶哐哐的新邻居,就堪称恐怖如斯了。
弋延淮说“我应该还没有这样的计划。”
寻静流就神情明显一松,接着示意邻居慢走不送。
这时已经接近晚九点半,火锅吃起来是真的有些耗时间。
远处夜幕深沉,近处星星点点亮着几盏花园路灯。
弋延淮知道寻静流嘴上说不送,但他身后那扇屋门还没关,斜长的方形光块落在夜间花园略显幽暗的地面上,光块中还依稀有个同样被拉长的人影,是寻静流站在门边。
对方还在目送他。
“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呢。”弋延淮心说。
是敏锐还是迟钝
是真的一无所察还是只是藏得深
弋延淮没有回头,继续迈着平稳的步子往外走,及至转过后院转角,进了直升三楼的电梯间。
晚风送来很轻的“咔哒”一声响,寻静流关上了门把他那令人难以捉摸的房子连同他本人都关在了门后。
这是弋延淮第二次在寻静流家里久待,这一次,他终于觉察了这套房子隐藏的不对。
那种感觉其实很割裂,因为第一眼审视这套房子,它带给弋延淮的感觉依旧是普通的,平和的,最多是软装略有些风格不搭的,和那天他来看时没有任何不同。
寻静流在邻近后院的走廊上摆了把北欧风躺椅,躺椅旁还有一个中式木雕凳,衔接两厅与房间的走道转角处有面等身镜,镜框是欧风金边带浮雕花纹,欧风镜后却又是老中式斗柜,几个房间之间的走道墙壁上挂了把木仿刀,看着有点像景区叫价两位数,而某购物软件上仅99包邮的那种,质感十分感人,再从房间看回客厅,寻先生在日式圆木小几上架中式鱼缸,里面养了点颇有亚热带风情的热带鱼。
走进这样的一间房子里,不管人愿意不愿意,目光都会第一时间被“百花齐放”的室内装饰吸引。
弋延淮路过那面欧式等身镜时无意间多看了几眼,在镜前多停留了片刻,非常细微的,他便感到了违和。
风水玄学里讲究的“气”约等于一种磁场,寻静流家的磁场原本像湖,是安宁又静谧的湖泊。
然而在等身镜前站立超过三分钟的一瞬间,就像湖底悄悄游过了什么东西,水面泛起气泡,荡开几乎不易捕捉的涟漪。
但也仅是一瞬,气泡沉落水底,涟漪消失无踪。
转瞬即逝到仿佛是弋延淮的错觉。
烈焰香肠嘴被弋延淮摆在了新家客厅,他的“割裂感”还来自寻静流本身,他非常清楚,自己在一边察觉寻静流身上有古怪的同时,另一边,他信赖了许多年的经验直觉竟没发出警报。
直觉失灵了似的让人放松,让弋延淮即便是已经捕捉到违和,也行事仍不急不缓,好像那没什么大不了。
可这原本不应当。
需要思考的事太多了,收拾着新家的弋延淮有些心不在焉,他活动范围主要在楼上。
他也就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楼下客厅里的娃娃消失了。
这天没有下雨,寻静流也没有做梦,可他睡眠质量依然不高,睡梦中总觉得受到了叨扰,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眼前有一团阴影。
“胡萝卜”
寻静流还是习惯性将家里一切黑色物体都首先假定为胡萝卜,他在试图起身时感到怪异的倦怠,那股浓厚的困乏似乎不单是由于睡眠被打断,他还觉得自己四肢也比平时沉重,手臂从薄被里抽出来时,有种莫名受到阻力的错觉。
就像是一个游了半天泳的人,在出水的那刻会有的那种体会。
“胡萝卜”盘踞在他身前,宛如一块褐色的石头,隔着被子压着寻静流的腿。
在寻静流准备叫胡萝卜第二声前,这块黑色的石头忽然动了起来。
它“吭哧吭哧”仿佛在笑,伸出被毛绒覆盖的手脚,顺着寻静流的腿开始往上爬。
“我不好看吗”这东西开口说了人话,有着儿童般尖细的嗓音,“你为什么不收下我呀”
寻静流在黑暗中静默,维持低头动作。
没拉好的窗帘被风吹起一角,窗外院子里的花园灯光漏进来,给房间带来一层昏暗朦胧的光。
去而复返的棉花娃娃已经爬到了人肩头,它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变作两个空洞,里面浊液浓稠,都渗出了眼眶,在眼睛下方滑出两条黑色长痕,那张曾略显可笑的嘴变作了眼睛,眼珠藏在上下两排利齿后方。
“那个人也不想要我,大家都不喜欢我。”眼珠在开合的齿列背后不停转动,是眨眼也是在说话,声音渐渐竟还带上几分委屈,转眼又兴高采烈,“可他的房间我比较难进去,你的房间倒是很好进,所以,我就先来找你啦。”
床上的人类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吓愣住了,没有回应娃娃反复无常的言语,也仍没有动作。
这让娃娃不太满意。
“你是在装没有看见吗”它说,“确实会有很多人喜欢装作看不见我,我知道你们在背后说我那看,我也一直在寻找变好看的办法。”
娃娃说着,它头歪斜过了90度,绒毛几乎已触碰到人面颊,空洞眼眶也盯住了人的双眼。
“你的眼睛,真好看。”娃娃细声细气地说,“能把它们给我吗”
床上静坐的人类就终于有了反应,那双漂亮眼睛下垂,浓密睫毛像夜色里飞过的蝴蝶轻轻一扑闪。
寻静流闭了一下眼。
他这次“看见”了眼前的异常,轻声开口“你想要我的眼睛”
娃娃睁大或者说张大了自己藏着眼珠的嘴,不断滚动的眼珠已经变成血色“对,给我”
它嗓音因兴奋而尖利,尖牙猛然朝外翻出,直刺人双眼而去“这马上就是我的眼睛了我会变更好看的,我会更”
利齿应该是刺中了目标,娃娃声音却倏然中止,它几乎困惑地又把头转了一圈。
它意识到,人并没有流出鲜血。
一只手捏住了它后颈,将它慢腾腾地提起来,鬼娃娃低头,对上了另一双完全深黑的眼睛。
它的利齿消融在了对方眼睛里。
“回去。”人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说,“你是送出去的礼物,我不会让自己送的礼物随便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