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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上书破局
    杜若静静听着, 自从他拜入孙秉德门下,老师就在毫无保留地教他所有朝堂之事, 他也很早就懂老师所说的士大夫与帝王的关系,此时他却毫不畏惧地回视自己老师,道“学生承认老师所说是对的。可是老师也说了,文官党争不歇,可见我们已不仅是不信任帝王,我们也不信任自己了。老师可能会说, 朝堂的争斗无处不在,有权力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学生也认为党争很难遏制,就是帝王也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只有一种想法。可是老师看看现在的朝廷,党争应该担多少罪责”

    “大虞开国至今近百年,外敌的威胁从未消失, 内忧也从未间断, 藩王、流匪、天灾, 这些年还少吗”杜若的语气已不再恭敬礼貌,目光如炬道,“可是该与帝王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在做什么我们在内斗, 在耗尽大虞的最后一点生气。北疆四位总兵或许心怀鬼胎, 但他们至少在为大虞守卫仅剩的这点疆土,在京城安稳度日的文官却在互相倾轧,想着如何与帝王对抗。这就是与帝王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吗那学生宁可不当这样的士大夫, 去北疆当一名普通的士兵, 为国死战。”

    他们师生二人曾经也争吵过,事实上在杜若初拜入师门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日后或许会与自己老师政见不合, 他尝试过变成和老师一样的人,可每每举头四望内忧外患的天下,他做不到也走入浑浊的水潭里,与所有人一起自欺欺人,醉生梦死。

    躲在翰林院七年,他心里既庆幸又焦虑,如今大虞国都已亡,那点庆幸也烟消云散。

    他想,总是要走到这一天的,他终究不会和老师站在一起。

    “老师,也许您说的是对的,文官的归宿就是与帝王对立抗衡,但至少现在,学生认为您是错的。”杜若站起身,“国都已失,江山残破,老师依然觉得文官应该内斗倾轧,与帝王对立吗”

    孙秉德轻叹了声“你应该知道,此时南下非明智之举。”

    “老师不了解陛下,故而不信任陛下。”杜若道,“陛下所言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老师从前在朝中也与许自慎打过交道,他不自负,但能被称之为当世名将的人,绝不会吃了一次亏就龟缩不前,冬月里出兵出其不意,确实极有可能是他的选择。”

    孙秉德像是有些累了,面对得意门生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他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只是冷静又清淡地道“既如此,那就看这次是我们赢,还是陛下赢。”

    看来此事没有商量余地,杜若沉默少顷,道“学生还是要说一句,陛下不是能让人轻易拿捏的帝王,老师心中所想怕是不能实现了。”

    孙秉德没再说话,杜若无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当日杜若就递了消息入宫,说孙秉德还是不愿同意南下之事。

    谢如琢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烦躁更甚,却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隔一日上朝,谢如琢极有耐心地与孙秉德讲此次南下的可取之处“许自慎出任江北总督时,朝廷并没给他多少兵马,他的兵都是从江北当地来的。江北地界的冬日没有冀南冀北严寒,所以江北军并不长于冬日作战,许自慎若要出兵,必然打的是速战速决的主意。如今宋青阁已答应从宛阳南下,吴显荣也愿出兵,北疆的士兵还会怕冬日作战吗我们只要拖上许自慎一段时日,许自慎必然急躁,我们再伺机而动,能胜的可能非常大。”

    孙秉德不为所动,反驳道“陛下要怎么从绥坊到衡川别忘了,之间还有池州,现在可是许自慎的老巢。”

    “正是因为池州是他老巢,一年半载拿不下,朕才会想去衡川。我们绕开池州,以后若能将衡川与宁崖都拿下,池州横在中间不就成了瓮中之鳖”谢如琢示意内臣打开巨幅舆图给朝臣们看,而图上各处他早已记在了心里,熟稔说道,“整个池州在地图上呈梯状,东侧界线正好自西北往东南倾斜,如一段陡坡,因而绥坊的东南也就得以延伸到离衡川很近的位置。”

    见孙秉德还算给面子地在看舆图,谢如琢续道“绥坊的最东南与衡川的最东北之间只隔了池州东南角的一个县,唤作吉渊县。只要我们过了吉渊县,便到了青木江北岸。元翁试想,若是许自慎占了先机,先越到北岸来,我们便只能与其在吉渊县作战,稍有不慎便会让其杀入绥坊。因而,我们不如先发制人,占据北岸,再顺势越江打到南岸,拿下衡川东北。如此一来,衡川东北、吉渊县与绥坊的东南便连成了一条线,我们得以封锁住池州老巢的东南一角,岂不妙哉”

    不少不通兵事的文官已如老僧入定困得眼睛睁不开,只有几个阁臣还皱着眉在舆图上眼神逡巡,孙秉德更是精神矍铄得很,当即又道“陛下所言确实可行,但臣还是想说,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一时半会拿不下吉渊县,而许自慎又反应迅速,我们不仅是在白白送死,绥坊东南还会有危险,陛下三思。”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孙秉德还是不松口,谢如琢耐心也快耗尽,道“元翁,我们国库空虚,许自慎此时也缺钱。江北大旱和流匪作乱后还没恢复,恐怕仍是土地荒芜,冀南的宁崖又在衍王手上,衡川和池州也刚经动乱,不少商客都撤去了蜀中,城中十室九空,想必许自慎手上也没几个银子。因而一旦扰乱他速战速决的计划,许自慎比我们还急,一急就会有很多破绽,到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孙秉德岿然不动,道“此等大事本就要廷议,陛下大可问问朝中百官,有几人同意此次南下。”

    谢如琢不仅耐心告罄,更是气得胸闷气短,冷声道“元翁到底是觉得此举不妥,还是另有私心”

    殿内静得如半月前谢如琢当廷动怒那次一样,众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背上发凉。

    正焦灼僵持之际,内殿忽然出来一个内臣,走到谢如琢身边附耳低语了一番,谢如琢眼神晦暗,像是遇到了更让他烦心的事。

    内臣躬身等着吩咐,谢如琢沉默片刻,道“叫伴伴过来吧。”

    孙秉德对几位阁臣轻轻摇了摇头,也不明所以。

    没过一会,何小满从内殿走出来,手中捧着一份奏本,谢如琢接过,看完后没说什么,递还给何小满,使了个眼色。

    何小满会意,走下去将奏本给孙秉德,再回到谢如琢身边,面向朝臣们说道“方才绥坊都指挥使司往兵部递了奏本,说是有紧急要事,兵部主事的大人都还在崇政殿,奏本便直接传给了司礼监。上奏者是绥坊都指挥使司经历沈辞,在奏本中言,他已有此次南下作战的详实计划,用此计定然能胜。只要朝廷同意陛下的提议出兵南下,他愿随宋总兵同去。”

    众臣不敢在殿中交头接耳,但眼神之间的交汇已足够体现出什么叫煞是精彩,正好孙秉德看完了奏本,神色复杂地递给了韩臻,还没瞧到奏本的阁臣于梁浅直言道“他沈辞有必胜的计划便要听他的两军交战之事岂能儿戏”

    “于阁老稍安。”何小满道,“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沈辞言,出兵前他愿立军令状,若此计不胜,或有其他变数,到时随诸位处置。”

    此话一出,朝臣们也顾不上礼仪了,满朝哗然。

    于梁浅似是不信,和几人一起凑到韩臻身旁看奏本,接着,奏本又往后面传,谢如琢也未阻拦,由着众臣一一传阅。

    内阁几人互看了看,都不知该说什么,若说沈辞敢笃定能胜当世名将许自慎简直狂妄自大,人家却又明明白白讲清楚愿以性命作赌,倒让人哑口无言。

    再看皇帝眉头紧皱,不像在做戏,沈辞此举竟是自作主张,连皇帝都不知道,众人又纷纷默想,绥坊都指挥使司两个佥事之前说得对,沈辞疯起来果然谁都害怕。

    谢如琢问道“元翁已看过奏本了,对此事怎么看”

    “若臣同意南下”孙秉德抬眸,眼神犀利地看过来,“陛下也愿同意沈辞南下,并依他所言让他立军令状”

    谢如琢都有些气笑了,这老狐狸算盘打得噼啪响,现在谁都知道沈辞是他看中的人了,而且也都心知肚明,沈辞日后会在军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他培植的最重要的势力。

    方才那一问,孙秉德是在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铁了心南下,愿不愿意拿沈辞的性命作赌,毕竟到时真败了,吃亏的也不是他们文官,而是他这个皇帝。

    至于沈辞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上奏,他也是心情杂乱,别人觉得沈辞心性太狂,但他却是知道,沈辞绝不是狂妄之人,他的张狂是源于他的自信,而事实又证明,他的自信源于实力。

    因此沈辞既然敢这么说,就说明他确实有把握,不是在赌命。

    但谢如琢直到散朝,也没有回答孙秉德的问题。

    他想,这一世,他果然十分患得患失。

    这一世的他费尽心机靠近沈辞,在沈辞面前装傻演戏,都是源于他内心的恐惧。

    他太怕了。

    怕看见沈辞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雨中,三年后回到他手上的是一坛骨灰。

    此后梦里都未再见到沈辞的脸。

    他只能每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捧着那坛骨灰一遍遍想他和沈辞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沈辞对他笑,唤他的名字,亲他的唇,和他吵架。

    那十七年,他到了后来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已经疯了,手上没有事做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沈辞,盯着一坛骨灰能盯一个下午,晚上睡觉也要把骨灰放在枕边。

    沈辞没有留给他什么东西,因而他总想着,他若不能时时刻刻看见这坛骨灰,他可能就会忘了沈辞的样子,死后也再找不到沈辞了。

    这是他终日孤独,无喜无悲的前世里唯一心悦的人,是他死前唯一想到和看见的人,上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他不想也不敢再失去这个人。

    前世蚀骨钻心的思念之痛,自我厌弃的悔恨之苦,他尝了二十年,这一世的他,对沈辞的感情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无人知晓的疯狂与偏执。

    他不允许自己再失去沈辞,也不允许沈辞再擅自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最后小谢成了一个疯批受orz,这一世有时也会有点疯批感情上,特别害怕失去一个人,但又不知道怎么挽留的那种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