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褪尽,群山寒寂,雪未歇,簌簌落下,无声息。
屋里暗下来,只点了一盏灯,烛光摇曳微晃,灰烬于火中翻卷,噼啪微响,灯花零落,薛靖七垂眸坐于案前,默不作声,眼角微红,泪渍未干。
杨牧成坐在对面,脸色憔悴,安静地看着她,亦是没有说话。
在门外有意无意听墙角的林成羽终于失了耐性,悄悄离开,找到立在不远处发呆的易剑臣,压低声音道,“这都将近半个时辰了,怎么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就在案前对坐,坐到现在”得知薛靖七竟然是首领的独女,他讶然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本好奇他们父女相认会说些什么,搞不好还会抱头痛哭,谁知两人竟然安静如此,坐在那里不吭声,也不知究竟是何心绪。
易剑臣也好似木讷了,闻言只是缓缓摇头,靠着石壁发呆,心神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外面雪越下越大,也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弟兄们赶路不便,希望天明时能出太阳。”林成羽见易剑臣也不理他,幽幽叹了口气,自顾自说着,转身离去,想要去看看还有多少人没走,却被易剑臣叫住。
“林兄,为何大家都走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易剑臣回过神,问出心中所惑。林成羽回头,蹙了下眉,寻思半晌,也不知怎么解释才比较好。
杨牧成轻轻叹了口气,凝视着薛靖七,柔声解释道
“天罗堂覆灭,雁荡、平云、溪口三镇血蛊危机已解,百姓们也回家了,镇子也尽可能地重建,墨门剑契功成身退而已,让大家离开,不是什么情理之外的事。阿靖多心了。”
“父亲”薛靖七抬眼对上他的眸子,声音极轻,“有事瞒我。”
杨牧成无声笑起来,坚定地摇头。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可以用肩膀扛起一些事,用手中剑来保护一些人,我的意思是”薛靖七说着,眼前又蒙了层水雾,让她有些看不清杨牧成的模样,她眨眨眼,无奈笑道,“不要以保护我的名义,对我隐瞒些什么。否则我迟早有一天,会愧疚自责,会追悔莫及您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杨牧成面不改色,闭了下眼睛,摇头,淡淡笑答。
薛靖七低下头,眉头微蹙,攥紧了藏在衣袖中的冰凉手指,苦笑道,“是不是觉得阿靖太没用,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和保护,还狂妄地扬言要去为别人分担些什么,所以信不过”
“怎么会”杨牧成打断她的话,心里一涩,哑然失笑,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眉眼,认真说道,“阿靖,你远比我和你娘出色,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一直都以你为傲,又怎么会信不过你呢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太信得过,才会”他神色有些黯然,没有把话说下去。
薛靖七闻言有些动容,抬眼追着他的目光,等他继续说下去,说出真相。
“对你放心不下。”杨牧成话锋一转,释然笑道。
他还是不愿意告诉她。
薛靖七落寞地收回目光,望着烛盏出神。
“七星剑气反噬起来,是不是很难受”杨牧成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叹道,“青山阁拖到现在都没去,再拖久了,会落下病根,变成寒疾,你知不知道”
“明早就走,不得耽误,听见了么”
薛靖七蓦地抬头,想要说些什么,他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爹,就听话,明早就启程。”杨牧成正色道。
“为什么这么急,您的身体是不是”薛靖七慌了神。
“我真的没事,上次被夏侯寒石偷袭了一剑,至今没有痊愈,前些日子又有些操劳,所以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多静养些日子就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身体都差成这样了,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可知,若没有太极石维系,你都丢了多少次性命了,我们都替你着急担心。早点去青山阁学会混元劲,治好内伤,才有本事拿起剑保护大家,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杨牧成难得话多了些,眉间笑意舒展,不再闪躲退避。
薛靖七无从反驳,只能淡然一笑,点头听话。
“预言者在离开之前,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话”杨牧成问。
薛靖七怔了一会儿,点点头答道,“是有说过两件事,一件是,浑夕山有一石室,内刻二十八字于壁,让我务必前去一观。另一件是让我凡事不必太过忧虑,徒劳心力,万事万物自循其道,一切随心、随性、随缘地走,就好。”
杨牧成听罢一笑,连连点头,“确实说得不错,可惜啊你记住归记住,做事的时候,却没能照做。总是忧虑这个担心那个,徒劳心力。”
“你和剑臣去完青山阁,就去浑夕山,不要再耽误了。”
“我本想着,快过年了,等我们从青山阁回来,来这里找您,我们一齐回书剑门过年。大师兄和小生他们,都很久没见到您了。”薛靖七犹疑道。
杨牧成沉默了片刻,笑道,“也好。”
薛靖七见其答应,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嗯,那我们快去快回,您一定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回去”
杨牧成宠溺地笑着,点头答允。
“阿靖,临走前,爹爹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杨牧成温和说道。
头回听到他自称“爹爹”,薛靖七有一瞬间恍惚,见他神色认真严肃,她也定了定心神,等他继续说下去。
“为何学剑”
“因为想保护身边的人。”
“还有呢”
“还因为喜欢。”
“那为何拔剑”
薛靖七愣了下,在她以前的认知里,学剑和拔剑的意义差不多,不都是为了保护别人吗,但细想其中的差别,又觉学剑可以喜欢,练剑也可以喜欢,但拔剑应该没有谁如此热衷吧,总不会只是享受拔剑那一瞬的快感而已吧,不由得苦笑。
“遇不平则拔剑。”
“那何为不平”
她沉默良久,沉声道“好人被欺负。”
杨牧成笑而不语,点头赞许。
“为谁拔剑”他又问。
“为自己,为家人,为朋友,为那些受欺压的好人拔剑。”
“对。有多大的本领,就要肩负起多大的责任。你和剑臣被选定为七星龙渊的剑主,就要有为天下人拔剑的那份担当。这一点,我对你们有十足的信赖,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为天下人拔剑,这条路会很难走,你们会吃很多苦。”
薛靖七垂眸,轻轻点头,目中却无惧意。
“天下人里,有好人,有坏人,但更多的是,不好也不坏,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有时候会因为自私,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做出些不太地道的事情的人。若将来有一日,你凭着良心做人做事,却还是会被很多人误会,被很多人伤害阿靖,我希望那时候,你可以坚持下去,做一个勇敢的人。”
“勇敢的人”
杨牧成看向她的目光里藏着些看不清的复杂情绪,闻言轻轻点头,叹道,“其实女孩子不需要那么勇敢的,在疾风骤雨到来时,她们完全可以躲在父兄的身后,保护好自己都算不容易。可是阿靖,你是被七星剑选中的人,风雨来临时,你不能躲在后面,只能挡在前面,不能退,只能进这是你的命。”
薛靖七默然。
“也许前路会很苦,会有很多大山要翻越,会有很多断崖要攀爬,但我们杨家人的脊梁骨向来就是硬的,宁可被打断,也不知道什么是软弱和屈服。当然,我们也向来是死脑筋,只会一条路走到黑,有时候明知是死路,还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是这样的,我不希望你也这样,但很明显,你像我”杨牧成无奈地笑笑,望着薛靖七继续说道,“既然血脉就是这样傻的,那就傻下去吧,无论你将来做出什么决定,爹爹都会支持你,想必剑臣那小子也会如此。”
薛靖七闻言失笑,点点头。
“女孩子也可以顶天立地,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坚持走下去吧,我一直都在你身后,一直都在。”杨牧成语重心长叮嘱完最后一句话。
“难得您忽然这么多话,竟有些不习惯。”薛靖七笑道。
“因为开心。”杨牧成理所应当地答道。
父女俩相视而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但他们心里都明白。
薛靖七离开后,杨牧成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独自饮着冷茶,心绪百转千回。
星斗横雁荡,大雪诉离歌,夜无眠,灯花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