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大雪依旧,天地苍茫。
林成羽抱剑立于风雪中,望着走在前面的三人,感慨万分地哈了口白气,抬头眯起眼瞅着漫天的雪,心里暗道再这样下去,大雪封山,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弟兄们可要在此地多待些时日了。不过这样也好,难得清闲,大家围炉而坐喝酒聊天也是快事,被风雪留在这里,也能晚些离别。
可有的人,总是来去匆匆,再大的风雪也留不住啊。
“剑臣,这个你收好。”杨牧成停下脚步拽住易剑臣,将一个不起眼的锦囊塞进他怀里,将声音压得极低,“若有大事发生,不知如何做才对,就打开锦囊,按照我说的做。不可提前打开,不可将内容告诉阿靖,这是为师的命令。”
易剑臣有些怔愣,微微蹙起眉,想要询问理由,却看到师父对他轻轻摇头。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薛靖七转身,看见两人落在后面,正低语什么,心里疑惑,踩着雪往回走了两步。
“我跟剑臣说,现在就算是正式把我家丫头交给他了,希望你们以后可以一直相知相护,照顾好彼此,不要让我操心。”杨牧成看见薛靖七走过来,温柔地笑起来,伸手拉起她的手,放在易剑臣的手上,认真道。
“说这种事,怎么还神秘兮兮的”薛靖七虽然半信半疑,但听到父亲这么说,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堪堪缩回手去,藏在狐裘下的衣袖里,指尖还残留着易剑臣的余温,低下头抿起了唇,矜持地不敢去看他们的脸。
易剑臣也是一阵耳热,看着身旁之人的窘迫模样,心里暗自发笑,登时便打消疑虑不再多问,伸手不着痕迹地按了下衣襟里的锦囊,对杨牧成持手俯身行礼,认真答道“是,师父,剑臣定不辱使命,会全心全意地对阿靖好,保护好她。”
杨牧成温和笑着,颔首说道“走吧,该上路了。”
易剑臣笑着点头,拉起薛靖七的手,转身往马车走去。走了几步,薛靖七蓦地停下脚步,回头看见杨牧成负手立在茫茫风雪中,墨色长衣在风中翻卷扯动,他岿然不动,脸上依旧挂着浅淡温和的笑意,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阿靖,坚持走下去吧,我一直都在你身后,一直都在。
不要回头。
回头就舍不得了。
薛靖七低下头,踌躇了一瞬,松开易剑臣温凉的手指,转身奔了几步,大风扯起狐裘和白色长衣,她看见杨牧成露出讶然的神色,满心酸涩地用力抱住他,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不舍,只是闭上双眼,埋首在他的肩颈处,红了眼眶。
杨牧成回过神来,神色动容,左手也抱住她,束着腕甲的右手迟疑着抬起,轻轻摸了下她的头,拂去落在发间的雪花,慨然笑道,“阿靖真的长成大姑娘了,这个头都快有爹爹高了。”
“好啦,该走了啊。”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背,松开手,看见她红着双眼,无声落泪,心里一阵难过,却依旧挂着那副笑容,双手触上她的脸庞,以指肚轻轻抹掉她的眼泪,揶揄道,“别哭,不然眼泪会结冰。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薛靖七哑然失笑,点点头,抬眼看他,低声道,“那我走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杨牧成点头答应,挥了下手,让她走。
她转身离去,上了马车,掀开车帘时背影滞了一瞬,终究是没有再回头,厚重的帘子落下,彻底遮住了她的身影。
易剑臣挥手,同杨牧成和林成羽道别,扯起马缰,调转车头,马蹄踩碎积雪,乌篷马车转眼间就被苍茫风雪湮没干净,再看不到背影。
杨牧成负手立在原地,迟迟不走,脸上依旧是浅淡的笑意,眼中却逐渐透出一抹悲凉色,浸湿了眼眶,好似飞雪进了眼里,灼烫又冰凉。他忽然开始咳嗽,咳得停不下来,伸手掩住嘴边,有刺目的血色从指间溢出,林成羽远远见到,大吃一惊,忙奔过来扶住他,看见他咳出的血,一颗心狂跳起来,颤声问道,“这不是剑伤能引发的首领,您到底是怎么了”
杨牧成拧起眉头,摇头不语,在林成羽的搀扶下,趔趄着脚步往回走。
大雪满山,马蹄溅起碎雪泥浆,车轮滚滚碾过被雪铺满的陡峭山路,留下两道车辙逐渐冻结成冰。
薛靖七抱膝缩坐在铺了羊毛软毡的角落里,解开易剑臣的牛皮剑囊,取出那柄还有些面生的黑鞘嵌银七星剑,手指缓缓握住冰凉的剑柄,屏住呼吸,拔剑半出鞘。剑光轻闪,映亮了她的眼眸,一道孤寒的杀气从鞘中冲出,扑面而来,剑脊近剑柄处镂刻着的七颗星辰隐隐散发着寒芒,她怔怔出神,又想起昨夜杨牧成对她嘱咐的那些话,心里头无端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收剑归鞘,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无声叹息。
既有前人风骨点为灯,自当少年烧魄赴以追。
可是没有谁生来就勇敢坚毅,敢一人一剑对抗所有的黑暗,至少她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人。纵然此前也吃过很多苦头,历经许多磨难,她表面看上去好像云淡风轻,一腔热血似永远都不会凉,可实际上她也好害怕,很怕自己会撑不下去,辜负父亲对她的期许,辜负许多人。
可是父亲说得对,她不能退,只能进,因为她是七星剑主,她便只能如此。
薛靖七无奈地笑了下,将七星剑放回剑囊里系好,扯过旁边的毯子将自己裹紧,苦苦忍受着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手指的骨节已冷得隐隐发青,逐渐麻木失去知觉,只期望这场雪早些停下,盼着早日抵达青山阁。
就这样在风雪中一路西去,雪越积越厚,马车的行进速度也受到影响,为了能在日落前赶到最近的城镇落脚,易剑臣咬咬牙决定放弃绕路去买午饭,节省时间抄近路走直线,这样寒冷的雪夜可不能在马车里睡觉,必须找到温暖的客房。
“阿靖,你饿不饿咱们晚点吃饭,中间就不停了,好么”他又担心薛靖七会肚子饿,略有迟疑,想跟她商量,于是回头朗声问道。
“不怎么饿,晚上再吃。”车里的人轻声回答。
易剑臣听着她说话的声音却觉得不对,微微转身单手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薛靖七瑟缩着倒在角落,双眸紧闭,咬着没有血色的唇,兀自颤抖着。
“阿靖”他急忙勒了马,将马车停在寂静无人的山路,拍落满身的雪,探身进了车里隔着毛毯抱紧她,紧张地问道,“怎么回事,剑气又开始反噬了么”
“没有,我没事就是觉得冷而已,睡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用管我,继续赶路吧,辛苦你”薛靖七睁开眼看他,干裂流血的唇角轻轻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说道。
“怎么这么严重”易剑臣有些无措,在自己的行李里翻找出一只牛皮酒囊来,是走之前林成羽送给他的,雪天赶路势必会冷得不行,喝点薄酒能暖暖身子,“阿靖,你那处剑伤恢复得如何了虽然饮酒不利于伤势恢复,但你此刻的情况,喝点薄酒说不定能暖和一点要不要试试。”
薛靖七点点头,伸手去接酒囊,却因为手指冻僵麻木,险些没拿住,易剑臣在旁看见她白里透青的手指,心里一阵阵疼。饮了几口薄酒,一股辛辣的暖意流入喉中,薛靖七呛了一下,抬眼看到易剑臣眉间皱出好几道褶,忍俊不禁,伸手捋平他的眉头,“好多了,真的。继续赶路吧,不要耽误了。”
“好用就多喝点”易剑臣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又回头叮嘱道,“但也别喝太多,毕竟你旧伤还没好,而且你酒量也不怎么好,喝醉了就麻烦了。”
“驾你的车吧。”薛靖七不耐烦地挥挥手,笑道。
易剑臣放下厚重的车帘,继续赶路。
总算是赶在日落前到了一处还算得上繁华的小城,找到一处客店,易剑臣让伙计帮忙喂马,将马车赶到后院去,自己背上剑囊和两个人的行李,带着薛靖七走进客店,要两间房。
耷着眼皮翻账本的店老板抬眼望了下楼上的客房,点点头,唤了伙计来,让他准备带路,补充了句,“二楼拐角有一间,四楼西边有一间,两位客官自己挑吧,这是最后两间房了。”
“没有相邻两间房了吗”易剑臣不死心地追问道。如今不在书剑门或是墨门剑契,没有那么安全,客店这种地方又人多眼杂,难说是否会有突如其来的危险,薛靖七身体状况这么不好,拔剑自保都成问题,他哪里放心让她单独一间房,还相隔这么远。看老板爱答不理的神色,不愿重复第二遍,他叹了口气,改口道,“那我们要一间房就好,四楼那间吧,安静些,劳烦小二哥带路。”
伙计应声上楼带路,薛靖七吃了一惊,扯了扯易剑臣的衣袖,觉得不妥,后者给她使眼色,一意孤行地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走。
“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店老板拨了几下算盘珠,略一挑眉,那两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言行举止也不像是成婚的人,竟然有两间房不住,改要一间房,当真是年少情浓啊,不过都是江湖人,应当也不拘小节惯了,正常,正常。
易剑臣将行李和剑囊都放在桌上,转身去关门拴好,薛靖七戳在旁边不知所措,这间房并不大,只有一张并不怎么宽敞的床,这他们两人怎么睡
“你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先坐会儿,休息下,我去楼下整些饭菜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易剑臣转眼看见床上只有一床棉被,皱了下眉,“还要跟伙计再要一床被褥,方才忘了说。”
“你睡哪里”薛靖七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里忽然生了愧疚。
“打地铺,陪着你。你自己睡一间房,我不放心。”易剑臣理所应当地笑道。
“这么冷的天,我哪儿好意思自己睡床,让你睡地上”薛靖七摇头。
易剑臣感受到她的关心,心里一喜,忍着笑意问道,“那我若不睡地上,我也会不好意思的,你不介意”
薛靖七闻言愣住,竟无语凝噎,易剑臣这个大尾巴狼,总是让她束手无策。
“我逗你呢,我睡地上。”易剑臣笑着敲了下她的脑门,开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