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泠熙扒拉着碗中的饭, 连连点头,知府无奈一笑。
宋暖虽被当作客人,但一顿饭却吃得疏离客气, 顾夫人在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顾夫人。
赶路的半个月, 宋暖从顾泠熙那里得知, 此次荔洲之行便是顾夫人一手促成的她们之前并无交集, 也从不认识, 唯一的交点就是顾泠熙。
宋暖也能猜出一两分原因。
洗尘宴过后, 宋暖被安排在了客房, 她甚至都做好了今晚会见到顾夫人的打算,然而直到外面梆子敲锣和更夫拖长的腔调响起,也没有见到她的人影。
翌日一早, 宋暖遵循保持已久的生物钟醒来, 府衙中还是安安静静的, 她不禁些疑惑, 这个点了, 都没起吗
她拉开房门, 因为已经立夏, 天色比起以往亮得越发早了。
外面候着的丫鬟见到宋暖,恭敬问道姑娘可要用膳”
宋暖不答,反而问她“你家小姐呢”
“小姐还未醒。”
宋暖心中暗暗惊奇,在上京的时候,她可从来没有赖过床,“暂时不用。”
她拒绝了小丫鬟,自顾自走了出去。
府衙大堂和住处前后错落,中间修建了一座花园作为格挡, 宋暖初来乍到,但她也不想窝在房间里,就决定去花园转转。
宋暖虽然不喜欢别人跟着自己,但想了想最初在安王府迷路的经历,她妥协了。
府衙的花园亭榭错落,假山流水掩映,池水绿木,舒展开的荷叶叠在一角,偶尔能看见底下游过的红色锦鲤。
宋暖坐在亭子里吹风,残留的困乏尽数散了个干净。
“宋姑娘在此处做甚”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宋暖回头一看,正是知府,他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意,看起来极为好相处。
“顾大人。”宋暖朝他行了个礼,“来花园转转。”
知府边点头边说“泠熙向来贪睡,怕是要到日上三竿才起。”
宋暖一愣“我见她在上京时,作息极其规律”
“是吗”知府看起来很惊讶,随即笑了一笑,“原来泠熙还有我不知道的一面啊”
他还想说什么,他身后有人低声唤了他一句,知府抱歉地朝她笑笑,说“宋姑娘想做什么只管吩咐下人即可,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顾大人慢走。”
送走了知府,宋暖长舒了一口气,知府人看起来不错,可这不是宋暖能和对方尬聊的理由。
她也不想再转了,索性直接回房间。
日头逐渐升高,知府这点说得没错,顾泠熙就是太阳晒屁股了才堪堪从床上爬起来。
她披头散发闭着眼坐在床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又趴到被子里。
宋暖靠在门边,嘴角抽搐地看着一排侍女挨个挨服侍她。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问旁边的乐桃“你家小姐在上京也是这样吗”
乐桃虽然不喜欢她,总觉得宋暖抢了自己作为大侍女的关注,但此时她成了府衙的客人,也就不情不愿地回答“只有在郡主府的时候才这样。”
顾泠熙听到宋暖的声音,睁开了一条缝,迷迷瞪瞪地问“你怎么起那么早”
“是你起太晚了。”
她伸了个懒腰,感觉清醒不少 “是吗不要紧,下午我就带你去看看我荔洲的风土人情”
说着说着,顾泠熙自己先兴奋起来了,也不用侍女服侍了,自己利索地洗漱,不消一刻钟,就已经完毕了。
“我好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后方略微喧哗声。
两人把目光投过去,来人是顾夫人,她走路裙角带风,没有上京时下流行的弱柳扶风,反倒勾勒出几分利落。
“娘亲你怎么来了”
顾夫人笑得爽朗“老远就听见你要带宋姑娘出去,正好马场新进了一批马,去那里试试手怎么样”
顾泠熙眼睛蹭地一下亮了,啄米似地点头,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碍于她娘亲的威严,她又不敢催,只拿一双眼睛看她。
顾夫人见她这样,哼笑一声,“走吧。”转而对宋暖说“宋姑娘,请。”
宋暖心下顿时明白人,她就说怎么会没事呢,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她倒是不太担心顾夫人的后招,宋暖站在一匹红棕色马匹前陷入沉思。
她不会骑马
似是看出了她的为难,顾夫人命人牵来一匹母马,她朝顾夫人感激地投去一瞥,然后笨拙地翻身上马。
顾泠熙骑了一匹通体纯黑的马匹,它抖抖鬃毛,露出腿上健硕的肌肉,一看就充满爆发力,顾泠熙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眼中酝酿着兴奋 。
不用顾夫人把她支开,她自己就骑着马一溜烟跑没了。
顾夫人满意地笑了 。
“宋姑娘,我们也跑一跑”
宋暖看着她脸上的笑,右眼皮子忽然跳了两下。
顾夫人手下的马场很大,大到甚至把一片林子都圈画了进来。
两人并没有在跑马道上,宋暖反而是被带到了那片林子里。
林子里的树也不似初春时那般幼嫩,它们舒展着宽大的叶子,层层叠叠地上下交错着,阳光艰难地穿过,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宋姑娘。”
顾夫人打破了平静,宋暖浑身微微一震,来了。
“你在林子里跑过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直接把她弄懵了,她的瞳孔里还映着顾夫人探究的双眼,下一刻,耳边一阵急促的嘶鸣,宋暖胯下的马匹突然高抬马蹄,她只来得及瞥见一抹天空的残影,就下意识拽紧缰绳,身体就随着马蹿了出去。
宋暖努力压低身体,她不知道为什么小母马突然就跟着蹿了出来,宋暖视野一晃一晃的,在小母马半个马身前,顾夫人却神态自若,一身骑装显得她飒爽英姿。
“泠熙常常在给我的信里写你。”顾夫人仿佛没有看见宋暖的狼狈,自顾自说“直到观音庙之后,我才察觉到。”
顾夫人面无表情,一双和顾泠熙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充满了冷静和审视,她好像剥下了平常的面具,露出里头的真容来。
“你接近泠熙的目的是什么”
宋暖微微失神,她最初在安王妃身边时,的确存了找个贵人帮她摆脱奴籍的想法,但和顾泠熙产生交集,却完全是个意外。
顾夫人冷静地注视着她,不错过宋暖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
她自知道宋暖的身份后,就派人暗中搜集了两人认识的所有信息,极为巧合,但她能掺进夺位中又全身而退,所思所想比常人更深,下意识地质疑这种巧合。
她的确担心宋暖并非好人,但她也有把握控制住她,顾夫人隐晦地瞥了一眼林子四周。
宋暖回过神,“没有目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靠顾泠熙摆脱奴籍。
同时也紧张起来,她就知道,哪怕是一个地方来的同胞,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哪有傻白甜
哪会像她一样这么惨,宋暖想到自己,忍不住为自己鞠一把泪。
顾夫人的目光全程落在她脸上,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逃过她的视线,她阅人无数,也能看出来,宋暖心思单纯,并无威胁。
她的眼神逐渐放软,胯下的马匹也慢慢小跑起来,连迎面刮来的风都温柔不少。
宋暖立马直起身体,她知道自己这是没有危险了,稍微松了松缰绳,这才迟缓地感觉到手掌心的刺痛。
肯定破皮了,宋暖心中暗想。
两匹马逐渐并肩而走,顾夫人从腰间掏出小瓷瓶抛给她“抹在掌心。”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宋暖愣了一下,再抬起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敬佩。
两人间的氛围和谐之后,宋暖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荔洲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暴露自己。”
“如果我和你一样大,我也会这么想。”顾夫人笑了一下,“待得越久,就越想找点什么证明自己在那个地方存在过。”她恍惚了一下,平静的眼睛中泛起涟漪。
她在这里,从牙牙学语到长大为人,已经过了三十多年了,有时从深夜醒来,上辈子的人生都已经渐渐模糊不清了。
忘记自己的根是很恐怖的事情,她迫切地需要一个能证明的人或物。
她们从林子里出来,抬眼往前看,顾泠熙甩着马鞭,迎着她们飞奔而来。
朝气蓬勃的样子驱散了她们这边的沉重,顾夫人抿着唇角微微一笑。
“你们怎么钻小树林子去了我刚刚绕了一圈都没看见你们。”
宋暖和顾夫人的脸同时僵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想歪了。
“你们怎么了”顾泠熙在看脸色这一方面颇为敏锐,她感觉氛围奇怪起来,问了一句。
“你们玩,我回去了。”顾夫人避而不答,转到另一个话题上。
顾泠熙很成功地被带偏了,听到她要走了,精神一震“嗯嗯嗯,慢走不送。”
顾夫人瞪了她一眼,顾泠熙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像刚才那么放肆了。
两人说开之后,顾夫人对宋暖也不那么疏离审视了,她颔首,“荔洲是我的地盘,你尽管玩就是,出了问题有我。”
顾泠熙在她们只见看了看,感觉有什么变了,但碍于她娘亲在这不敢开口,只能心里愤愤想,她们钻小树林子肯定背着她做什么事了
等人走远了,宋暖率先开口“你不是想骑马吗走吧。”
她瞬间把刚才的事抛到脑后,颠颠地跟了上去,“我们比赛啊我让你看看我新得的爱马”
“我不会骑马。”宋暖的声音遥遥传来。
“嗷那我教你”顾泠熙的声音听着好像更兴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