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晏懒散却莫名危险的嗓音打破了室内原有的气氛, 场面的主导权不知不觉间轮转到了他的手里。
温止息始终沉浸在一股近乎于恨的情绪中,过了几许才被他的话惊醒,面上划过一丝无措。
“他”温止息一向冷若寒潭的眼眸此刻不再平静,他垂下乌睫试图遮掩, 但还是被戚无晏看见了他眸底不断震颤的寒芒。
仿佛在拼尽全力躲避和抗拒说出答案。
良久, 温止息鼓足勇气道“他是我生身父亲。”
短短几个字, 却仿若九天之上落下的陨石一般径直砸进了屋内,苏鹤庭和周驰音完全懵住了。
“周仙君”
“啊”周驰音直接崩了起来, 仿佛不知该如何纾解自己心中的疑惑一般绕着桌子乱转,“你奚家奚家不是只有奚玄一个公子吗”
反倒是戚无晏,因为问话之前早有猜测,对这个答案倒有了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他唇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抱臂后靠在墙边,饶有兴味地看着温止息。
初次浏览剧情时,戚无晏还对奚玄针对温止息的癫狂态度抱有怀疑。
两人原本无冤无仇, 奚玄何至于对温止息处处紧逼刁难, 难不成全因为温止息是所谓的“天命男主”
眼下看来,倒是有了解释完全是因为书中并未提及的、两人的血缘关系罢了。而这也是为何温止息每每看见奚玄都尽力忍让甚至躲避的原因。
现下戚无晏想知道的是, 温止息与“奚云”, 究竟有没有关联
仿佛是为了不给他发问的机会一般,温止息稳了稳心神,回答起周驰音的问题“也可以如此说。奚妄远并未对外公开过我的存在, 在我十岁那年就将我送上了千衍宗。”
他越说,周驰音和苏鹤庭二人越糊涂,感觉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温止息正要再行解释,却见方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虽然失去了双目, 可戚无晏却莫名地从那三寸黑绫后感受到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小公子,”方伯显得很激动,连下巴上的稀疏白胡须都跟着颤抖,他扶着木桌站起来,看向温止息的方向,“奚妄远,他并非你的生身父亲。”
这一下,苏周二人暂且不提,就连戚无晏也意外地将视线转了过去。温止息更是完全地僵住了。室内一时陷入令人难捱的静默。
“什么意思”
温止息向来为人称颂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他用了许久来消化这个消息,然而近乎迷茫地问道。
戚无晏察觉到温止息身上的凉气重了几分,失去血色的薄唇也被其抿得愈发惨白。
在袖手旁观与相助之间略微犹豫了一下,戚无晏袍摆一掀,沉默着坐到了温止息身旁。
“当年夫人也就是你母亲,是怀着你来到奚家的。”方伯攥着木桌边沿的手渐渐收紧,指腹因为挤压而开始泛白,“奚妄远贪图夫人美色,在你亲生父亲死后利用奚家的权势将夫人强行掳掠了来。
“夫人终日以泪洗面,生下你后便含恨自尽了。”方伯一字一顿,却因为渐渐哽咽而让人听不清楚,“他不是你的生父,是你的杀母仇人啊”
温止息一动不动地坐在木椅上。
他没有流泪,甚至连愤怒也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种令人感到绝望的麻木。
呆愣愣道“然后呢。”
方伯闻言极为缓慢地走到了旁侧的空地上,而后朝着温止息跪了下去。
在对方有所动作的瞬间,温止息就已经有了反应前去阻拦,可他还没来得及扶住方伯,后者就已经对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老朽当年受夫人恩惠却无法报答,这才拼尽全力想护住小公子,奈何”方伯抬头“看”向温止息,“老朽修为太低,阳寿将近,已是风烛残年,没想到竟能再在奚家见到小公子。”
方伯话说一半还想再磕下去,却被温止息制止。
他由着温止息搀着堪称嶙峋的臂膊,自己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若小公子有什么事情用得到老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方伯就这样满怀希冀且义无反顾地盯着温止息,期盼着自己能派上一点用场。
温止息沉默良久,就在方伯的嘴角因为失落而微微下压之时,他开口道“的确有一事想请教方伯。”
“方伯在奚家时间最久,对许多事应该都有所了解。”温止息想到了什么,回眸看了一下戚无晏,而后转头继续问道,“你可知奚玄养的狗其实是噬灵犬么”
看方伯的状态便知他在奚家过得不会好,想来问仙大会及中邪修士之事他难以企及。
但奚玄嗜犬如命之事奚家人尽皆知,方伯或许会知道个中关窍。
若有了噬灵犬的线索,夺回被周醉拿走的南阳内丹,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解开背后的真相。
温止息原以为方伯会思索一番,亦或是干脆否认,没想到他听了温止息所言,竟直接放声狂笑起来。
他突如其来的大笑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苏鹤庭和周驰音对视一下,在屋内落了个隔音禁制,而后分别起身站到了门口与窗边,防备有外人来到此处。
戚无晏也走至温止息身旁,对方伯道“你知道这事,是么”
“是、是哈哈哈哈哈”
方伯激动地叫着,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哭嚎还是在狂笑。
他甚至一把扯下了眼上的黑绫,皱巴巴的手指朝着空洞的眼眶猛地点了点,“小公子,不枉我苟延残喘多年,不枉我挖了这双眼没想到,没想到真的等到这一天,哈哈哈哈哈”
戚无晏冥冥中知道了什么,温止息也似有所感,皱着眉头轻声问道“方伯,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方伯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小公子,你可知道奚玄的母亲吗”
温止息怔了一下,而后点头道“我知道。母亲过世后,奚妄远立即续弦,次年便诞下了奚玄。”
他对于自己生身母亲的事情全然没有一点印象,只以为奚妄远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并不知晓这背后的诸多冤孽。
自然而然地,温止息也一直以为奚玄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才对其尽力忍耐。
“她也已经不在了。”方伯再次点了点自己的眼眶,“和老朽一样,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奚家近百年愈发没落,奚妄远不甘心止步于此,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奚玄那杂种的身上,可惜了。”方伯呵呵讥笑一声,“奚玄他资质太低,乃是废物一个。”
温止息抿唇不语。
方伯继续道“奚妄远不从他那废物儿子身上找找原因,反倒琢磨起了歪门邪道。”
“噬灵犬。”戚无晏抱臂挑眉道,“噬灵犬吞吃修士魂魄,可以增进自己的修为,不仅能成为一大战力,甚至能助其主突破境界。奚玄便是用了这个方法,是么”
“不错。”
方伯的“视线”越过温止息,似乎在望向晦暗的过去,“小公子你被送入寻鹤洲后,奚玄迟迟无法筑基,奚妄远翻阅邪典找到此法,抓了两个修士”
戚无晏目光一凝。
修真界早有传言,说奚家公子不惜以人饲犬,行径令人发指,而其父奚妄远还对其纵容有加。
如今看来,传言远没有真相险恶。
“奚玄之母恰巧看到了那一幕。”方伯似乎因心中汹涌的情绪而难以再开口,停顿了许久,这才急匆匆地说完了剩下的话,“她劝奚妄远收手,不要害了奚玄,谁知奚妄远恼羞成怒,将奚母也葬身犬腹那一日,老朽就躲在暗中。”
温止息骤然紧张起来,清冷声线微微发颤“奚妄远发现了,然后挖了你的眼”
“他是发现了。”方伯极为虚弱地笑了一下,“不过是我自己为保性命,挖了眼睛。”
当年方伯本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可在他自毁双目之后,奚妄远竟放过了他,只是将他幽禁于奚家的一处角落。
至于究竟是因为连杀三人的厌倦,还是出于对温止息和他母亲的一点隐秘愧疚,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温止息的呼吸乱了。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只能颤声道“方伯”
“这都不要紧。”方伯再次笑了笑,他伸手摸索一阵,拍了拍温止息的肩膀,“重要的是,老朽的眼睛终于派上用场了。”
还不待其余四人问清楚他话中之意,方伯便猛然呕出了一口血。
温止息赫然一惊,想伸手去扶,却被他拦下。
方伯像是急着将话都说出来一般,完全不顾嘴中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颤声道“小公子虽没说,但老朽也猜到了你等来奚家所为何事。”
“噬灵犬阵中藏着对奚妄远极为重要的东西,曾”方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声音越来越虚弱,“曾有一个鬼面男子进入其中。还有,那些中邪的修”
戚无晏眉头当即锁紧,追问道“鬼面男子,周醉”
“老朽、不知”方伯一时不稳,跪了下去,但仍旧倔强地望着温止息,“老朽曾、曾跟随奚妄远进入阵中妖塔,小公子,你你拿着我的眼睛,无需入噬灵阵,便能找到方向”
温止息不知有没有听清他的话,他也跪在了地上,近乎惊惶失措地喊道“方伯”
方伯的血越吐越多,弄脏了温止息的衣衫。
“苏鹤庭”戚无晏眸光一凛,“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原本守在门口的苏鹤庭也已经发现了方伯的情况,早在戚无晏喊他之前就已经化出了灵液走了过来。
周驰音也赶上前,可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显得十分手足无措。
然而,方伯却将苏鹤庭递来的药打翻了。
“老朽早就不行了只惦记着小公子,靠着执念才残存至今。”方伯似是早知道自己的归宿,语气平和从容,满是看透一切的沧桑。
他完全不理睬旁人,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温止息的手腕。
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他早已将这句话在心中重复了千遍万遍,这一次,他并没有停顿,温声道“好孩子,你的路还长,小时候欠下的甜,总会有人会给你补偿回来。你你好好活着,啊。”
随着方伯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的肉体竟然也渐渐消失,露出了森白的瘦骨。
直到他的肌肤血肉尽数消散,骨架都维持着那个攥着温止息手腕的姿势。
而在他原本腹部的位置,有一个精致的琉璃灯盏散发着微弱的淡蓝光芒。
灯芯正是方伯的双眼。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方伯”温止息似是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画面一般,颤抖着想去触碰一下方伯的眼眶。
可他刚一动作,那一副枯骨也化为了齑粉,倾泻在了地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温止息终于遏制不住高度的紧张和压抑情绪,在一阵头晕目眩过后,撑着地板猛烈地干呕起来。
“仙君”“温兄”
“师兄。”戚无晏单膝跪地,握住了温止息冰凉的双手。
两人肌肤相贴的刹那,温止息猛然激灵了一下。
他机械般地回头望向戚无晏,似乎在辨认眼前人是否真实。而后,他几乎是遵从本能地,扑进了戚无晏的怀抱。
掺杂着血气的梅香撞入怀中,戚无晏落空的双手僵在半空。
他的双眸颤了颤,生平头一次感到无计可施。
戚无晏发觉温止息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袍,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某种情绪。
他犹豫了一下,手掌在对方单薄的脊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道“师兄,是我,别怕。”
良久,温止息才有了反应。
他轻轻挣脱了戚无晏的怀抱,原本清明的双眸覆上了血丝,鼻尖也变得通红。
温止息冷面沉声道“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