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止息冷然的声线自身侧传来, 带着点儿凉飕飕的酸味儿,听得戚无晏怔愣了一下。
他有点跟不上温止息这般跳脱的思路,不甚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不由得挑眉道“好端端的, 师兄提奚云做什么”
温止息沉默。
于是戚无晏兀自将师兄方才的话在心里又回味了一番, 蓦地福至心灵, 语气玩味“难不成,你醋了”
他话音未落, 只见身侧那白衣骤然僵硬,面上却装着沉着冷静,敛目淡声道“随口一说,你别自作多情。”
戚无晏乜了眼对方紧紧攥住衣袍广袖边缘的修长玉指, 心中起了坏心思,懒散道“那便好,奚云前后助我多次, 原本我还担心日后前去道谢时, 师兄会不高兴。看来是我多虑了。”
温止息薄薄的眼皮顿时一抬,寒凉凤眸隔着纤长眼睫凝视过来, 让人不自觉地就心底发憷。
他面上如此冷厉, 却是心口不一道“你二人亲近,与我何干,我为何不高兴。”
说罢偏过脸去不再看戚无晏。
戚无晏见状, 静默无声地低笑了一下。
这时,众鲛人已经将进入钟灵境所需的银白色鲛绡纱制了出来,只差些许鲛人泪珠即可动身。
楚临宽大手掌一伸,捞了个瘦巴巴的少年鲛,催促道“哭吧。”
他惦记着报二人的救命之恩, 绞尽脑汁地给他们放水,找了个族中年纪最小,最爱掉泪的鲛人出来。
那少年鲛生着淡蓝色的鱼尾,双臂上同色透明的褶皱鱼鳍动了动,皱着脸酝酿片刻。
一滴泪都没下来。
“欸”楚临粗着嗓子喊了一声,“你平日不是最能哭的吗看个天都能掉眼泪。”
少年鲛又眨巴眨巴眼。
半晌,无奈道“不是,真不是我不想哭。”
“实在是方才听了外面的故事,心中太过高兴,一滴泪也没有了。”
众人“”
“不如这样吧。”
少年鲛在楚临的迫视之下揉了揉眼角,冲戚无晏与温止息二人道,“我父母羽化前有个未了的心愿,便是听一听外面的歌声,你二人若能唱首曲子给我听,或许我怀念双亲,便哭了。”
温止息闻言略略踌躇,薄唇微抿,没说话。
这要求倒是不难,问题是他于音律一道颇通,唱歌却不擅长,只怕这少年听了不仅不会怀念双亲,反倒听恼了。
正犹豫之际,忽听身侧传来一个略显张扬但喑哑动听的嗓音“这有何难。”
于是不自禁地微微偏头打量声音的主人。
戚无晏察觉到温止息的视线,回眸淡笑道“师兄给我随便弹一曲。”
温止息面露怀疑之色“你会唱歌我怎的不知道。”
但即便如此说,他还是在双手中化出了古琴不尽云,“你想唱些什么”
戚无晏思忖一许,说了个曲调的名字。
这曲子在修真界并不普及,倒是在凡世的勾栏瓦肆、秦楼楚馆很是常见。
温止息不知想到了什么,闻言没再追问,垂眸将白皙劲瘦的双手搭在了琴身上。
潺潺的琴音缓缓自清细指尖流淌而出,戚无晏见温止息不再深究,也暗自松了口气。
戚无晏在原来的世界也并非一帆风顺,他自幼便在凡世独自流浪,直至觉醒了魔族血脉才渐渐拼出了一席之地。
而在那之前,他曾有段日子被收留在一座小倌馆中,每日见得听得都杂而多,耳濡目染也会些曲子。
他一边回忆着,一边跟着乐声极为熟稔地唱了起来。
沉眷喑哑的嗓音与古拙琴音相合,千般默契,极为动听。
戚无晏的卷曲墨发被海风吹得起伏,无端显得整个人散漫落拓,可他的歌声却没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戾气与张扬,柔极缓极,十分能安抚人心。
周遭的鲛人陷入静默,几许,传来了那少年断断续续抽噎的声音。
哭声由小及大,而后是莹白珍珠噗噗落地没入沙中的细微声响。
“哭了,哭了”
楚临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冲着那少年鲛哈哈大笑,而后冲旁人招手吩咐道,“快来接着”
戚无晏与温止息见状十分惊愕。
看其余人的神情,顶多称得上享受,何况这曲子并不凄婉,反倒十分旖旎,怎么也不该哭出来,这少年当真多愁善感。
当即有人应声,而后双手端着个硕大的青瓷玉盘到了少年鲛下颌处。
啪嗒啪嗒
鲛人泪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玉盘上,而后便是珍珠堆叠碰撞之声,很快便溢满了整个容器。
进入秘境的珠子已然够用了,可少年鲛仍旧哇哇地哭个不停,一面将泪珠抹得满地乱窜,一面哽咽“娘亲老爹”“天人之音”“夙愿得偿”云云。
“”
温止息有些看不下去了,收起不尽云,起身意图安慰,但他并不知该如何开口,是以只好沉着脸在一旁干巴巴站着。
良久,少年鲛的哭声可算停了。
他瞪着水汪汪的一双灵动大眼,朝着二人眨巴片刻,忽地从怀中掏出了两条坠子。
样式极为简单,一根黑绳上穿了个形状并不规则的通透小玉,玉是一黑一白。
少年鲛不由分说地往二人手中各塞了一条“我娘亲曾说过,若我何时听见一对道侣能唱出和我爹娘一样好听的歌声,就将这玉坠送给他们。”
末了,补充道“这玉极为厉害,系在脖子上,能在关键时刻护你们一命,你们必须收下。”
他不知为何又将二人误会为道侣,戚无晏乐得惹温止息厌烦,自然不解释,可不知为何温止息竟然也没就此反驳。
戚无晏和温止息都没有平白收人东西的习惯,正想将玉坠归还,那小鲛人便三两下跃入海中,看不见身影了。
楚临大喇喇地宽慰道“又不是什么珍贵物件,且收下,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
如此,二人便不好再推拒了,只好各自将玉坠戴到颈间。
方才哭出的鲛人泪珠已经被穿成了一条珠链,经楚寻灌入灵力后如有生命般游动到了戚无晏与温止息中间,一边系在戚无晏的右手腕,一边系在温止息的左手腕。
戚无晏见状挑眉,稍稍动了动腕骨,发现这珠链极轻,缚在手腕上毫不勒拽,并无累赘牵扯之感,甚至慢慢隐没在了空气之中。
“钟灵境以欲念支撑,变幻莫测,你二人进去若是走失,这珠链便会给你们指引方向。”
楚寻说罢,又将方才准备好的银白色鲛绡纱抖了开来。
见方的薄纱受灵力催动,悬浮在细软海滩之上寸许,悠悠地抖动着,在二人踏上来后便朝着海面飞去。
“别被心魔困住”楚临在下面双手拢在嘴边大喊,“解除执念就能出来了”
随着他的声音渐渐遥远消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也消失在了碧蓝的海面之上。
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白濛濛的山岚雾霭之中,眼前像被薄纱蒙住,草木山川都看不通透。
戚无晏单膝屈起蹲坐在最高的林木上,眺望四周,眼眸黑沉。
正如方才鲛人王所说,他与温止息进入钟灵境的刹那便寻不到彼此的踪影了,甚至连鲛绡纱都碎成了千百片消散在了空中。
本应指引方向的鲛人泪陷入沉寂,倒是系统忽而清醒了过来
“宿主,眼下在钟灵境内,温止息被心魔所扰,正是你趁虚而入打击破坏,一举拉高厌恶值的最好时机。”
戚无晏闻声垂下眼帘,并未吭声。
系统预感不妙,语气不甚和善地试探道“宿主该不会真的动心了”
“没有。”
戚无晏矢口否认。他站直身体眺望向远处一作占地颇广的仙府,心下一动,朝彼处急速掠去“书中最为关键的剧情尚未开始,眼下要紧的是脱出龟甲乾坤。我自有打算,你别管。”
而随着他的红袍猎猎翻飞,右腕上的鲛人泪也骤然散发出了淡淡的光泽。
那股灵光自腕骨流动,渐渐让整条隐匿起来的珠链都显出了形状,一直延伸到极远处,指向正是戚无晏心中所想的那座仙府。
等离得近了,一股让人不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等到看见朱红大门上阔大的牌匾时,戚无晏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
奚家。
亭台楼阁都与他们先前潜入时别无二致,只是看着较新一些,似是往前推移了数年。
行至此,珠链的感应愈发强烈。
戚无晏随着指引一路飞檐走壁,府院中的修士却对其视若无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直至他立在了听竹院高大的围墙之上,珠链再次隐匿,而院中四五个少年的身影也映在了戚无晏的眼中。
他们各个衣着华贵,看样子身份不凡,围聚在一起,中间似乎还困了个人。
“小废物,”为首的那个背对着戚无晏,冲着被包围住的人啐道,“奚家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怪不得越来越衰落了。”
“你跟他废什么话啊。”另一个稍胖的少年不耐烦道,“连个名字都没有的野种。”
“此言差矣,”有一个身形细瘦如柴的高个子阴阳怪气道,“没有名字只能说他命不好,没有个好爹好娘。可连灵根都没有,才是真正的废物了。”
他话音刚落,那几人便纷纷捧腹大笑起来,毫无少年该有的纯朗模样,反倒阴毒丑恶至极。
而随着他们笑得乱颤,戚无晏也终于窥见了始终被挡住之人的相貌。
是个约莫有七岁左右的男孩,身形消瘦,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受辱羞愤,面色也惨白。
但饶是如此,仍旧难掩精致出尘的相貌。
戚无晏认出来了是幼时的温止息。
他甫一认出师兄,眸中便骤然划过一丝狠戾,指尖一弹,下面欺辱温止息的少年当即化为飞灰。
一丝惊叫声也没有。
温止息似乎对此无知无觉,甚至也没有偏过头看戚无晏一眼,同其他人一样察觉不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存在。
就在戚无晏想跳下去唤醒他时,视野中出现了另一个人。
这人大腹便便,一身暴发户一般的金纹衣袍,怀中抱着个五岁左右的小儿。
戚无晏双眸一眯。是奚妄远。
奚妄远怀中抱着的恐怕正是奚玄,父子二人鄙夷的神情如出一辙,目光投向与之相较更显孱弱的温止息身上。
温止息双唇翕张,看嘴型是想唤一声“爹爹”,可终究是咽了回去,有些怯地向后退了一步。
“七年了,你怎的还是没有灵根”
奚妄远嗓音拔得老高,气得脸红脖子粗,似乎温止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一般,“我真是白养了你”
温止息抿了抿唇,还不甚凌厉的凤眸微颤,似乎有些委屈,但仍旧没有出声。
“样样都干不好,要你还有何用”
奚妄远步步紧逼,面色阴鸷,“你既修不成功法,那就好好练剑,我新得了一只凶兽,能不能活,全看你自己。”
他话音刚落便消失在了院落之中,随之而来的是一匹极为凶悍的黑色巨犬,面目狰狞地逼向温止息。
它个头极肥硕,甚至快与温止息齐平了,比人脸还大的利爪步步迫近,气势极强。
可出乎戚无晏意料的是,面对着这样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敌人,温止息瘦弱单薄的身形却骤然挺拔了起来,手中稳稳地握着一把短剑,眸光坚定沉静,隐有杀机。
全无方才面对着奚妄远的卑微之色。
他似乎极为擅长应对这种情形,熟稔得仿佛早就经历了千遍万遍,还不待戚无晏出手为其解决,便果断地冲上前去,一把割断了巨犬的咽喉。
殷红滚烫的血喷洒在他衣衫上,和稚嫩的童颜形成了极为震撼人心的反差感。
似乎是秘境中预定的场景终于走完,温止息冷脸擦去了面上的血迹,而后目光一动,终于察觉到了立在院墙上多时的男子。
他眸中映着对方张扬俊美的面容和随风飘荡的红衣,感觉微微熟悉“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