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梓茂的一生起源于一个不被祝福的夜晚。

    她的母亲年少时倾心于镇上最有才华的少年, 不顾家人劝阻，硬是带着万贯嫁妆下嫁与这翩翩少年。

    本以为看在小镇富商之女的份上，林家怎么也会多关照她几分, 却万万没想到, 洞房花烛夜，她的夫君竟然连一丝笑容都没有给她。

    匆匆一夜后，少年再没有踏足过她的屋子。每每差人去问, 便是要看书备考，又或许是在与同窗探讨时事。

    她等啊等啊等，等到两个月后大夫笑着恭喜她有孕时, 也没能等到夫君的一丝怜惜。

    他必定是想高中状元后当了官, 再给自己一个更好的名分。

    她安慰自己。

    流水的银钱都拿去给他贴补。买书卷、求神、车马费，只要他需要，她二话不说就从自己的嫁妆中挪出来，毫不犹豫地花了出去。

    果然, 她没有看错人。

    独自将林梓茂带到岁时, 他进京赶考高中。

    铺天盖地的喜讯从街头传到巷尾，林家上下喜气洋洋。

    林府深处的屋子中，她抱着女儿大笑许久后，又失声痛哭。

    哭这么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也哭这难熬的日日夜夜终于要过去。

    年幼的林梓茂不懂为什么祖父母兴高采烈, 而母亲却在屋里偷偷拭泪, 她细声细气地问“母亲, 您是因为要见到父亲才高兴地哭了吗”

    母亲深深看着她，那与她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让她留恋又心痛。

    可这一等，便又是等了好几年。

    父亲在京中如鱼得水，官职一升再升, 却始终没有提及将林梓茂母女接进京的消息。

    林梓茂眼看着母亲的容颜愈发憔悴，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竟如四十老妪，心里分外不解。

    她偷偷用稚嫩的笔迹给父亲写信，父亲却从来不回；想问问京里过来报信的父亲亲信，却也从来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复。

    “那梓茂便不要去京城，不要见父亲，在这儿陪着母亲就够了”林梓茂气恼地对着母亲道，小小脸上满是倔强。

    母亲却当即扇了她一巴掌“胡说什么那是你父亲”

    林梓茂捂着脸，泪水涟涟。

    她幼小的心里从此却更加厌恶京城，和那在京城里，她已经记不起模样的父亲。

    接下来的几年，林梓茂仍然住在小小的镇上。

    母亲每日伤心难过，也无暇顾及她，她便偷偷摸出了府外，和外面的同龄人一起撒野玩耍。日子好像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九岁那年，林家状元在朝中崭露头角，白身进官升迁右相。右相再三思虑后，终于派人来接了林梓茂母女。

    林梓茂此时已经长得极高，在同龄的孩子中显得年纪挺大。可当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母亲时，却再没能从母亲的脸上看到当初的欣喜若狂。

    同镇的小伙伴听闻林梓茂要去京城，带着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来庆贺林梓茂，眼里满是羡慕“梓茂，听说京城繁华极了，回来时你可别忘了带些好玩意儿。”

    “是啊，我家表姐随着父亲搬到京城去后，人都美多了呢。”

    林梓茂傻傻笑着接过同伴们的礼物，一一应下他们的要求，挥手与童年玩伴告别。

    到底是孩童心性，虽然多年不曾见过父亲，林梓茂的心里却仍然有了隐隐的期待。万一父亲也会像那邱家表姐的父亲一样，见了面后悉心教导自己呢

    马车带着在村镇生活了小半辈子的母女来到繁华京城。

    林梓茂低头看着自己的粗布衣衫，又看了看周围百姓身上都比自己精贵的袄子，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祖父母得知父亲留在京城后那般喜悦。

    她似懂非懂地想要伸手去摸路过女孩的衣服料子，却被那女孩儿的侍卫干脆打掉了手“谁家的小孩，这么不懂规矩。”

    林梓茂不明白，明明在村里，同龄的孩子都玩在一块儿，蹭脏了衣服也不过就是回家被父母说上几句，怎么在京城，就不一样了呢。

    许是见自己长得个高，以为自己年纪已经大了，不能再一同玩耍罢。

    她诺诺地收回了手，含糊道了歉后便缩在母亲身后不敢再四处观望。

    但是她却记住了那穿着华贵刺绣衣衫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长得真漂亮。

    书中说的肤白胜雪，大约就是讲的这样吧。

    她的眼角那一颗小小泪痣轻轻点缀，细长双眼里满是纯真无邪，好奇地在侍卫的保护下探出头来打量着林梓茂。

    林梓茂不知为何在那一眼下，突然便自惭形秽。她极力躲在母亲身后，第一次为自己长得这般高感到羞愧。

    若她也能长得这样好看，是不是父亲就会早些派人来接母亲和自己

    林梓茂看着那小女孩，转眼就被祖父模样的人抱在怀里慈爱逗笑的场景，极为羡慕地想。

    父亲的府邸果然如同祖父母说的那样，富丽堂皇。

    林梓茂和母亲唯唯诺诺地站在大厅中等着林右相下朝回来，忍不住又四处打量了起来。

    那花瓶的样子比祖父书房里珍藏的前朝古董还精致，怕是要花上不少钱吧。

    还有来回走动的婢女，步步生莲，比西街那号称全镇最美的宋寡妇都美上好几分，这在镇里，可是能进知县老爷的房了吧。

    林梓茂瞪大了眼来回看着，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娇斥“哪儿来没规矩的婢女，长得这般丑，让管家送回去”

    声音清脆动人，恍若春日黄鹂高歌般好听。林梓茂闻言转过头去，便被眼前女子的华贵装扮吸引住了。

    若说先前见过的小女孩日后长开了容颜必是京城第一美人，眼前这位女子就是正当花开时节，美艳夺目。

    她身上带着林梓茂从没见过的配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极为悦耳。高高梳起的发髻中置放着翠玉发簪，衬得女子巴掌大的脸柔弱又可怜。

    女子蹙眉看着林梓茂母女两人，朱唇微启，刻薄的话语如豆儿般倒了出来“快让人来拖走，右相府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身边的婢女欲言又止，踌躇半晌，低声提醒女子道“夫人这两位是从镇上刚来的大夫人和嫡小姐。”

    林梓茂觉得婢女的称呼很奇怪。

    她小小的脑子费力地转着，恍惚想起来京城前，祖母严厉告诫母亲的话。

    祖母说，去了京城，母亲理当为大夫人，勤恳持家，以夫为尊。若夫君身边有了别人，也当好生伺候，万不可倚仗身份，自视甚高。

    林梓茂想到这里，点了点头，理所应当地清脆开口“姨娘，爹爹派人将我和我娘接来，我娘是大夫人，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女子的脸色在婢女轻声提醒她时就已经不太好了，听到林梓茂这么一说，女子姣好容貌当即变得狰狞了起来。

    “好你个没规没矩的臭丫头，大夫人又怎么了怕是你还不知道，”女子轻佻看了眼畏畏缩缩的林母，嗤笑道“老爷根本就不想接你们回来，这会儿正躲在外面，不想见你们呢”

    “你胡说爹爹他”林梓茂脸涨得通红，张口就想反驳，可话说一半就卡住了。

    爹爹只是派人来接，连句口信都没留。

    婢女眼见要闹了起来，急忙又提醒林梓茂道“小姐，这位是二夫人，老爷最宠爱的夫人。小姐还是不要”

    林梓茂实在不解，二夫人这个称呼，在镇上不也就是个姨娘可她分明记得在家中，祖父的那些莺莺燕燕怎么也骑不到祖母的头上啊。

    眼下这位二夫人，怎么就这么跋扈了呢。

    还没等林梓茂再说什么，门外刚刚接过她们来时马车的小厮便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啦”

    林梓茂闻言惊喜地抬头，刚好碰上女子略显慌张的脸，忍不住冷笑起来“爹爹来了，你大可问问他，是不是他派人来接我和娘亲的。”

    话音一落，一名中年男子便穿着朝服大步踏入了前厅。

    他的眉眼间依稀与林梓茂有着几分相似，只是眉间深深的几道皱痕和掺杂着些许白须的长胡，无不宣告着他每日的忧心。

    林右相长得也极高，站定在前厅威严扫视过去，府里众人皆战战兢兢地跪下行礼。

    林梓茂和林母矗立在厅中一时有些傻眼，林梓茂更机灵些，急忙拉了母亲就要跟着众人跪下去。

    婢女见林梓茂又要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想提醒却又惧怕老爷，只得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只是出乎婢女意料的，林右相大跨步上前扶住了林母和林梓茂，冰冷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温情“路上可还顺利”

    林梓茂猛地抬头，眼里几乎盈满泪水“爹爹”

    “哎，你这孩子，进京也不打扮打扮。”林右相扫视了一眼林梓茂身上的衣服，习惯性蹙眉道。

    许是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于严厉，林右相掩饰般握拳轻咳一声“一会儿下去让婢女给你换身合适的衣裳。”

    一旁已经等着的婢女立刻上前，微微弯腰等着林梓茂移步。

    林梓茂还没猜透父亲的话，就被婢女半推半拉地带了下去。

    “娘”

    林梓茂总是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艰难回头看向她。

    母亲颤颤巍巍地站在父亲面前。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父亲高大的身躯罩住了母亲，像是极为恩爱的模样。

    林梓茂突然鼻尖一酸，当即淌了泪下来。

    娘亲的这些年实在是太苦了。若爹爹当真只是因为政事繁忙才无暇顾及她们母女二人，这一回，应当全都好了吧。

    “家中可好让你带的嫁妆可都带来了”

    “那就好，我这些日子在京中并不容易，有了夫人的支持，咱们一定能渡过难关”

    被婢女带着穿过连廊的林梓茂隐隐约约听见爹爹与娘亲的对话，又是开心又是欣慰地擦了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