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与乐嫁到魏家的第十五日。
曲夫人是个温婉贤淑的人, 平日里也极爱搬弄诗词侍弄风雅,对下人们极为和蔼,自然也是对魏将军百依百顺,更别提对儿子魏弦有多么疼爱了。
家中大大小小的下人就有一大堆, 魏弦每日里从早晨起床到晚上就寝, 每个步骤都有专门的下人伺候, 有的是丫鬟, 有的是小厮,分工明确, 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未间断过。而魏弦本人也因此除了会打仗外, 日常生活的琐事全都一窍不通。
就像明月街租给江枕月的铺子,能说出那个价位的人也只有他了。
在魏弦幼时, 魏将军还会觉得曲夫人太过溺爱儿子, 但长大后倒也没怎么注意过这回事儿了,只要能打仗, 对他来讲就是好儿子,至于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家中自然有人费心, 因此父子俩便一直在曲夫人这般仔细的照顾下生活着。
不过这些多年来的习惯,在江与乐眼里瞧来却是极为惊讶的。
自从接手了魏家的管家权限后,这几日以来她都没曾歇下过一天。外要处理礼节往来,还要将不赚钱的铺子都改成旁的, 要看的账本数都数不清, 内要整顿下人,将一些心思不纯的,来路不正的下人们撵出去,每日忙的脚不沾地。
以前她对魏家的印象不过就是老将军老来得子, 自然会极为看中这个儿子,胜在人口简单,进府以后不用处理太多的关系,哪成想竟然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曲夫人虽然心善温婉,这些日子来对她极好,但府中下人们的关系处理的实在不得当,有不少下人都是手脚不干净的,甚至有些小丫鬟等到魏弦成了亲,竟然还有要爬床的,等她处理完这些后,院子里的下人便只剩下能干活的,还有两个大丫鬟了。
魏弦原本安逸的生活也因此被打破了,今日早起时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忍不住摆出了一张冷脸,这也是两人头一次闹别扭。
此时的江与乐正坐在书房里头整理香铺的账本,屋内茶香缭绕,倒不是因为泡了杯好茶,而是因着香铺里剩下的香丸,只点上一颗就是沁人心脾的清雅香味,顺着缓缓升起的烟雾,这才让她心静下来了几分,开始提笔写下了关于香铺的打算。
毕竟魏家有人会制香这个手艺,总不能真的浪费才是,这些香名贵典雅,是极为适合卖给富贵人家的,原本在大同府开香铺倒是极为不适合了,毕竟此处的人们虽然喜爱玩乐,但大多数对这种雅致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这铺子若是开到京中倒是正好了些。
旁边看着的玉兰也磨好了墨,看着大姑娘毫不在意的神情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姑娘当真不生气姑娘整日里忙乎这些就算了,每日姑爷回来你还要伺候他,可他却丝毫都不心疼你,今早上还摆臭脸,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正执笔的江与乐听到这话却摇了摇头,显然是不太赞同她的话,“玉兰觉得我的性子可是个好相与的”
“自然大姑娘从小就是性子温婉的,为人处世极为用心,又怎会不好相处,我觉得只要见过大姑娘的人,都会喜欢的”
玉兰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话,只不过却眼见着江与乐搁下了笔,神情里突然多了抹难以捉摸的情绪。
“哎,这就不对了,我若真是个好相处的,月儿又怎会那样怕我眼下虽然你瞧着我是没在意的,那是我知晓他这些年来的习惯和性格都事出有因,母亲对他实在太过溺爱,他自然会觉得这种生活是理所当然,从未经历过别的,就不知道哪种才是对的了。我眼下不与他真的生气,只是在给他机会想清楚呀。”
“若是姑爷想不明白该如何是好”
江与乐见她这样问,倒是眨了眨杏眼,随后轻轻说道“他早晚会改的,你瞧哪个领军打仗的将军连衣裳自己都穿不利索的他这些习惯在家里倒是没什么,若是后头真去了边关御敌,就算再厉害的武功到他手里也就都没用了,难不成别人都出了营地,他还在里头穿衣裳”
待话音落下,主仆俩不禁都笑了出来,气氛变好后,香铺的事情处理的也就快了些,赶在酉时用饭前正好做好,而魏弦也会每日在这个时辰归家。
江与乐本来也没想着真和他闹别扭,便让人做了他平日里喜爱的吃食,自己也搁下了笔往花厅走去。毕竟这几日来,他还是对自己敬重有加的,哪怕是对下人们的安排有些不满,最后还是默认了这般做法,对他这个性子冷的人来讲,就已经是极为不易的了。
只不过这头她刚到花厅,就瞧见了慌慌张张的玉药跑了过来。
“少夫人,小将军说今日要晚些回来,城中的富商刘老爷送了个美妾,已经入府了。”
在门边的主仆两人听到这个消息不免都愣了愣,眼见着江与乐原本勾起的嘴角都落了下去,而余下的下人们都连忙低下了头。
“谁放进来的”
“回少夫人的话,是小将军身边的小厮带回来的,好像已经被管家安排到了柳絮院中。”
江与乐听到这里,手都不知不觉的攥紧了帕子,转身就从花厅里走了出去,后头的玉兰瞧着不好,又连忙在后头追。
“姑娘,姑娘那不过就是个妾室,真是不知这位刘老爷怎样想的,想来是为了生意能好做一些才送的人,但是姑娘和姑爷还是新婚,他这样做显然是不太好些,奴婢这就让下人们把人送回去。”
待说完这话后她也连忙给身旁的玉药使了个眼神,明明两个人还闹着别扭,怎么就有什么不长眼睛的送来美妾可真真快急死她了,连忙就想着去柳絮院把人赶走。
可还未等玉兰走出去几步,江与乐就轻呼了一口气,随后转身进了卧房。
“回来吧,我没想着赶人走,既然是小将军身边的人带回来的,想来是他想留着的。这样吧,你们把卧房里头他的东西都收拾到柳絮院里,待晚上他回来了直接就让他去美妾那头吧,这下也有人伺候他了,免得他整日里都不情不愿的。”
后头的玉兰和玉药听见这话却更为着急了些,眼见着姑娘这是生了气,还想着再劝劝,可却被江与乐转头时的眼神吓着了。
“还不快去赶紧收拾了去,我要歇下了。”
“是。”
江与乐见着她们忙碌了起来后,便转身进了卧房里头,虽然面上的神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但是攥着帕子的手却越发的颤抖了起来,到了众人瞧不见的地方时,眼眶都开始红了起来。
她自打幼时就是个认命的,好的坏的对她来说都一样,她都会慢慢地努力把日子过好,上孝顺父亲,下疼爱妹妹,时刻要求自己做到最好,这些年来都是已经习惯了的。
就连嫁到魏府后,她也从未幻想过能过上轻松无忧的日子,所以在遇到这些麻烦后会努力一件件的理顺了,不会像别家的新妇一样埋怨或想不开。但眼下这个情况,却还是让她有了些失控。
北朝男子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在这一点她和妹妹是不同的,接受对她来讲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可就是没想到,新婚不过七日,就出现了这种事,此事无论放在谁家,对正妻都不过是裸的羞辱罢了。
她原本还以为那人虽然心中有不满,可还是敬重自己的,哪成想转头就这样做,倒是越想越难受了起来,委屈和不忿也渐渐地涌上了胸口,甚至隐约有了些后悔。
“或许我就不该有这么多的期待,左右天下的女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喜爱温婉贤淑的女子,不就要的是事事顺从,相夫教子吗”
江与乐那温婉的声线里也逐渐有了些哽咽,轻声说完这句话后,瞧着回门时妹妹送的礼物也落了泪。
她想家了。
魏弦回到将军府已经是亥时了。
抚了抚身上有些微皱的常服后,便翻身下了马,神情里还是一如既往有些难掩的杀气,冷淡疏离的目光让人瞧了就有些胆寒,许是身上的酒气让他颇为嫌弃,连带着眉头都皱的极紧。
“盥洗室那头可准备好了,少夫人可歇下了”
前来接应的是府里的管家,美妾一事连他也有些没搞清楚,只知道被安排进了柳絮院,少夫人还把小将军的所有东西放到了那头,见着眼前人心情不好,说话时都有了些颤抖。
“回爷的话,少夫人已经歇下了只是爷今日可能得去柳絮院歇下了,您的东西都被少夫人送到了柳絮院里。”
魏弦此时正解着袖口的扣子,听到这话后倒是停下了去正院的脚步,转头看向管家时的目光都有了煞气,“柳絮院少夫人可是还在与我置气”
管家也被他这眼神吓了一跳,魏弦本就身形高大,要比正常男子还要高上一个头,这样俯视看着人,无形中便会有些压迫感,“刘老爷送来的美妾正安置在柳絮院里,少夫人的意思意思是柳絮院里的人能照顾爷。”
魏弦听了这话后,周遭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连袖子上的扣子都扣了回去,随后冷着脸就往柳絮院的方向走了去。
后头跟着的管家虽然这些年来都捉摸不透这位小将军的想法,但瞧着这样只当真是要去柳絮院,也就跟在了后头。
哪成想刚到了院子里,这位冷面杀神就瞧着更不高兴了。
刘老爷送过来的美妾一听说魏弦回来了,连忙就扭着腰肢迎了出来,端的那叫个楚楚可怜,婀娜多姿,她本就是个容貌美的,此时眉目含情,让人瞧了就心动不已。
“爷回来了,盥洗室已经准备好热水了,可要奴家服侍您沐浴”
“谁把她带回来的”魏弦的呵斥声不禁吓了众人一跳,周遭的下人们连忙就跪了满地,眼见着他的面上已经极为不悦,前头将人带回来的小厮更是抖得像个筛子般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美妾哪成想这位小将军的性子竟是个这般暴躁的,但心里想着左右不过是个男人,看了美人又怎会不心动,姿态倒是越发的可怜了起来。
“爷可是不喜奴家应该是奴家长得不好看,这才让爷看着不舒坦了,都是奴的错。”说完这话后,她还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众人见她这样,不少人都开始心疼了起来,可见着主子这副神情倒也没人敢求情,不由得都在心里奇怪了起来,这姑娘难道不是爷让带回来的怎会出现这种事
“知道自己长得丑就别做这种姿态,让人见了都想呕出隔夜饭来。大全,人可是你从刘老爷那里带回来的现在立即把人给我送回去,就说我受不了这股子庸脂俗粉的味道,家里已有美妻,贤良淑德深得我心,再送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小心他的赌场明日我就叫人端了。”
魏弦说完这话后,也懒得再瞧眼前人一眼,闻着那股脂粉味就让他有些头晕了起来,混合着身上的酒味更是让他难受不已,转身就要往院子外头走去。
“抓紧把我的东西收拾回主院去。”
话音落下后,余下的下人们连忙就应了声,而院子里的美妾此时也不再抹眼泪了,连忙就喊道“爷,爷您把奴这样送回去,奴的命就要丢了”
魏弦听到这声喊叫颇为嫌弃的甩了甩袖子,脚下的步伐却没停下,“把嘴给我堵上,不愿意回去就给我绑着丢到刘老爷的家门口去。”
后头得了令的下人们哪成想会发展成这般情况,但也不敢不从,连忙就将那美妾五花大绑了起来,收拾东西的动作丝毫不敢耽搁,对这位冷面的小将军,整个府里的下人还是颇为害怕的,不少人都知晓这位小将军杀过不少人,平日里对谁都没个好脸色,此时见他生气,更是魂都吓飞了。
而魏弦到了主院时,门口守着的几个玉自然是发现了的,看见后头拎着大包小包的小丫鬟们更是惊讶不已。那些东西不都是少夫人今日让收拾走的怎么又拿了回来,这下到底要不要告诉少夫人
只不过思来想去,几个小丫鬟看着魏弦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杀气却没一个敢动弹的,下意识的都开始抖了起来。
魏弦自然是发现了她们的不对劲,但也不会为难她们,径直去了盥洗室后,瞧见真没给自己留下热水,不由得冷笑了一下,随后用了冷水随意冲洗了下,就换上了寝袍往卧房走去,还不忘把今日买的东西塞到袖袋里。
门口守着的玉兰瞧见他过来后,连忙就行了个礼,声音都有了几分颤抖,“爷,少夫人已经歇下了,要不爷去书房睡下”
魏弦听她说完这话后,不由得看向了那还在亮着灯的卧房,随后挑眉看了看玉兰。
看样子自己这位贴心温婉的少夫人还真是生气了,竟然都不愿意见自己了。
想到这儿,他那冷着的脸倒是有了几分笑意,随后站在门口大喊道“江与乐都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你倒是装作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入了我家的门,可你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妒妇,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把我身边的小丫鬟都遣散了去,现在就因为别人送了我个美妾,你就闭门不见,甚至把我扫地出门,你说说你还有个贤妻的模样吗”
话音落下,院子里的下人们更是恨不得把脑袋都缩到脖子里去,心想着小将军这是真醉了,这话说出来得有多重,还不得让这些日子尽心尽力的少夫人气个好歹几个从江家带来的玉听到这话更是气愤不已,眼见着拳头都攥了起来,本来颇为害怕的玉兰差点就气哭了。
只不过还未等玉兰说话,众人便见到原本紧闭的房门被“轰”的一下打了开,映入众人眼帘的就是那极怒的少夫人,眼眶还红着,显然之前是哭过的,此时被气的连身子都抖了起来。
“魏弦你没有良心,你就是个从娘胎里面到现在都不断奶的孩子整日里要大大小小二十个下人伺候你你比那皇宫里的天子派头都大,你不知羞我就应该再给你找二十个丫鬟伺候你,回头我就让父亲呈上去折子,批你们魏家奢侈至极,你就是个不要脸的我这样为你好,你却这样对我,呸”
待说完这话后,江与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多日来的委屈和不甘涌上了心头,气的她都开始哆嗦。
下人们瞧见事情发展成这样,已经有人想去旁边的院子请老将军和夫人过来了,眼见着两位主子都说了这样的话,恐怕事情要闹大。
可谁知那冷着面的魏弦却笑了起来,神情里也没了往日里的杀气,只不过那面上的红还昭示着他有些醉意,“娘子终于肯见我了,让为夫好等,柳絮院的味道真臭,怎么也比不上主院里的茶香好闻。”
江与乐听到这话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情绪还是十分激动,泪水更是止不住的流,“谁稀罕让你闻,快滚回你的柳絮院去,我就是个妒妇,明儿我就家去”
话音还未落下,魏弦便一步步走进了她,俯身的瞬间倒是吓了江与乐一跳,使得她连忙就闭上了眼睛,两人的身高差距实在太大,这人还有个冷面杀神的称号,现如今吵成这样她也有些没了把握,只觉得眼前人的拳头马上就要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等了好一会儿后,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后,江与乐才缓缓睁开了杏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温柔的笑。
“娘子勿要恼我了,你为家里做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世上再也寻不到你这般好的妻了,刚嫁进来就要每日忙这些,我听下人们说过,你每日要从卯时忙到酉时才有空歇下,不过几日的功夫你就瘦了许多,这些我又怎会看不见至于下人们的事情,我其实从未在意过,柳絮院的那个我已经让人送回去了,那不是我带回来的。我的乐儿贤良淑德,温婉可人,是我魏弦有福气才娶了你。”
魏弦说完这话后,也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将袖袋里的簪子递给了她。
“我早上出去急了些,是因着这簪子要被人买走了,我瞧你极为喜欢海棠,就在两日前让人盯着首饰铺,若要有上好的紫玉海棠便要给我留下,并不是怪你把下人们都遣走了。”
江与乐哪成想会变成这样,看着手里极为精致的簪子都呆愣了几分。
她原本还以为,这人真把自己当成了妒妇,甚至想着法的羞辱自己。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只见着眼前人转了身后,又恢复了那般冷淡的神情,“都记好了,我魏弦以后只会有少夫人一个女人,其他的庸脂俗粉不可再带回来,若是再惹少夫人不快,自行去管家那头领家法,可知晓了”
“是,奴婢小的们记下了。”
待话音落下,魏弦的嘴角不由得又勾了起来,极为轻松的就将身边人抱在了怀里,惹得美人一阵惊呼,两人进了卧房关上门后,那丹凤眼里更是充满了笑意。
他魏弦自幼就觉得娶妻该娶贤,但也不是个榆木脑袋,早将她的好都看在了眼里,知道自己这位少夫人虽然极为温婉贤淑,却有个别扭性子,这些东西做起来只不过是习惯罢了,不知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还要藏着自己的本性,就应该好好疼爱,给她十足的体面才行。
被抱在怀里的江与乐才渐渐地反应过来,原来他并不是个真正冷漠的人,早就把自己看了个透彻,甚至用了这种极端的方式将她的本性逼迫了出来,但随后又给了自己十足的体面与包容。
“魏弦,你不是娶妻娶贤,为何知道我是这种性子的,还要这样纵容我”
“乐儿,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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