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龙四海觉得心脏似是快要跳出了胸口, 疾风呼啸中,她微微抬头,只见八荒如玉的颈脖和棱角分明的下颌。鼻尖被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萦绕,是她熟悉的味道。
二人不断下落, 八荒一只手将她护在怀里, 眼尖的瞧见崖壁一棵枯树, 一把扯下腰带, 挂在了枯树上,一阵剧烈的摇摆动荡, 两人堪堪悬在了空中。
“殿下莫怕, 把眼睛闭上。”
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从震荡的胸腔传出,让龙四海的耳廓一阵发麻, 然而她还来不及反应, 只听咔嚓一声,枯树断裂
两人接着往下坠去
身子离石壁只有咫尺之距离, 八荒摸出腰间匕首, 朝着石壁狠狠插去, 石块与匕首相摩擦,发出恼人的刺耳之声。
龙四海缩在男人温暖的怀里, 仍与他仍在一路下坠
雨后土壤松软,匕首只是减缓了二人下落的速度。不过片刻,匕首再也承担不住两人的重量, 从当中碎成了两半,断裂开来,碎石与铁片飞落,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谷底。
眼看着即将落地,龙四海搂着八荒的腰, 眼里满是惊恐
活着没能举案齐眉,难不成还要一块儿结伴去地府
怎料下一刻,两人却一下子停住了。
她从八荒怀里抬起头,只见他单手死死地握住了崖壁凸出来的一块利石,鲜血从掌心渗了出来,砸了两滴在她脸上,一阵温热。
“别怕。”八荒低头轻声哄道。
他一只手搂着她,以利石作为支点,身躯一荡,落脚到了下面不远处的树梢
下一刻,两人终于踩到了平实的土地。
山谷底部,森林环抱,大树参天,夕阳透过树荫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似是光影碎片。远处流水声潺潺,放肆了一个夏天的蝉赶着自己最后的时间,疯狂高歌。
一番下坠,龙四海脑子还有些懵,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滴血的手掌上,捧起来一看,只见已经是血肉模糊,苍白的骨头鲜红的皮肉间露出,很是吓人。
“你受伤了。”她捧着他的手低声喃喃。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他曾经伤过的左手。
她曾为他请过诸多大夫,精心调养,这两年才稍稍恢复,如今又是功亏一篑。血肉模糊的手掌,皮肉裹杂着碎骨,一道艰涩粗糙的口子像是将他的掌心一分为二,看得人心惊肉颤。
龙四海捧着他的手,眼眶倏然红了。
“这只手你是不想要了是吧”焦急之间,数落的话几乎是没有经过思索便脱口而出,伴随着焦急而心疼的语气,旋即还有忍不住从眼眶泄下的泪。
滴滴晶莹捕捉住了那落日光辉,悬在脸颊,将落未落。
八荒见状,不自觉地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为她拭去脸上湿意,下一刻,回过神来却倏然跪地。
“属下冒犯,请殿下恕罪。”
龙四海还捧着他的伤手,忽见男人跪地,又急又气间猛然搡了他一下“恕罪你有什么好恕罪的”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顾不得太多,撕下衣摆快速地缠绕在了那只手上。
八荒冷不丁地被搡了一下,身子向后仰去,抬头她强忍着泪意,握着他的手,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很疼吧”她轻轻地在他的掌心吹气,想要缓解他掌心疼痛。八荒愣愣望着她,只觉那口气是吹在了自己的心尖上,酥酥麻麻的,让他止不住一颤,手又往回收了些。
布条在他手掌擦过,带起血肉。
龙四海忙拽了他的手,拧了眉吼他“你干嘛”
“脏”他轻声道,“有血,别脏了您的手。”
龙四海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懵懂而认真的男人,心像是被拧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没让他缩回手去,反倒是将他死死拽住,声音发颤“不脏,一点儿也不脏。”
明明很脏。
八荒看着自己的手掌,眼中划过一丝不解,可是龙四海的动作太温柔,态度太坚决,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将手缩回来,半跪在地,心里不由暗自期盼着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愿,龙四海快速地为他包扎了伤口,在手掌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可还有伤到哪儿”她又问。
八荒摇头“殿下可还好”
这时,龙四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落崖的似乎是扭了脚,然而她却摇了摇头“我没事。”
树荫之上,是千丈悬崖,她转身看见他们下坠时留下的稀疏痕迹,不由一阵后怕,不自觉地攥住了八荒另一只手腕。
汗津津的手捏在他的袖挡上,八荒身躯一震,低头看去。
主人,又碰他了。
手腕上沾着尘土,很脏,他本应该避开,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往后退那一步。
他像是生病了,手脚不听使唤,定定地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抓住在自己玄色的袖挡上。
时隔几个月后,他第一次有了安宁的感觉。
有主人的狗,才能安心。
隔着袖挡都能感觉出她手心冰凉,他抿了抿唇,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两只手掌,一只冰冷,一只温热,握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触觉,龙四海一愣,却没有松开。
“我们,我们应该是落在了东面的谷底,沿着北山应当很快能走出去。”
她故意没看两人相握的手,转而抬头望天,分析道。
八荒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轮即将西沉的红日,皱了皱眉,提议“天色渐晚,树林恐怕危险,还请殿下随属下寻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一晚。”
“不行。”龙四海看向他那只受了伤的手,想也没想地拒绝。
他们得赶紧出去,她才能让大夫给他看手。
“东面谷底并不长,我们现在走,可能凌晨时分便能出去。”她道。
八荒转头,只见她一脸执拗,抿了抿唇,垂首称是。
山脚下,箭礼已经过了大半,北魏人的队伍落后了六环,只剩龙霖烨一人还未上场。他从侍从手里接过弓箭,刚走到靶前,却忽然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来
人还未至声先到“不好了,大公主,落崖了”
“铛”的一声,龙霖烨手里的弓箭倏然落地,疾步上前攥住了那人的胸口“你说什么”
那人是天机卫的小将,从半山腰一路跑下来送信,冷不丁地被太子攥住了衣领,抬头一看,只见他神色可怖似是要吃人。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大,大公主,在东面,落,落崖了。”
同一句话听了两遍,龙霖烨只觉耳畔似有蜂鸣之声,转头看向蜀皇,只见蜀皇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还不快让人去找”
“东面孤带人去”龙霖烨松开那小将的领子,忙往东面而去,刚走两步,却被人拦了下来。
“启禀太子殿下,快要入夜了,东面山谷常有野兽猛禽出入,很是危险,天机卫和北山大营已经派人进山了,还请您稍安勿躁。”
“危险”他转头看着拦他的内侍,神色难看得吓人,声音喑哑,“那是孤的亲妹妹”
说着,他猛地踹开那人便要往东走,却被蜀皇从背后喝住“太子回来”
他身子一僵,撂下一句“父皇恕罪”,却是头也不回地向东而去。
龙霖烨到达东面山谷入口的时候,天机卫和北山大营的人马已经分成几路进山了。
景随风站在谷口,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搜寻路线,左阳泽,王荣和陆畅三人站在一旁,脸上满是青紫伤痕。
龙四海一坠崖,三人便急匆匆地往山下来报信。那时,景随风正在营帐内等待夺旗结束,闻讯赶出来的时候,刚巧与三人面碰面,二话没说,便是一顿好打。
三人被他冷不丁揍倒在地,还没回过神来,却听他话语冰冷“殿下若是遭遇不测,你们便准备后事吧。”
天机卫的钟杰看着自己手下人被打,又被威胁,面子上挂不住,刚想与他理论两句,却被他一脚扫在地上锁了喉。
动作之迅速,钟杰压根儿来不及反应。
他在地上挣扎了片刻,耳畔却景随风声音冰冷“只要将殿下寻回来,打人的事情怎么罚,我都无所谓”
“若是没有”钟杰抬头,只见他原本清澈的眼里是一片深沉,如幽深古井,泛不起一丝涟漪。
下意识地,一个念头从钟杰脑海里冒出若是寻不回大公主,这人恐怕要拉他们所有人陪葬。
夕阳寸寸从天边下沉,云彩的金边越来越暗,苍穹之上,月影渐渐浮出天幕。
龙四海拉着八荒的手,在树林中缓缓行进着。扭伤了的脚一瘸一拐,随着时间的延长,疼痛细细密密地泛了上来,激起她额角一片冷汗。
八荒感受到她一瘸一拐的脚步,几次提议停下休息都被她厉声否决。
眼看天色已暗,他拾了树枝枯柴做了个简易火把。熊熊火光霎时间照亮了两人身旁,连带着映衬出他玉面清冷。
火光之下,龙四海只听他小声道“殿下,恕臣冒犯。”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趴在了他的身上。融融体温透过单薄衣衫传到她的胸口,龙四海不自觉地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
夜幕沉沉,光影朦胧。恍惚之间,她似是又回到了幼年时,练功不认真,才舞了两下剑就闹着要坤宁宫,还撒娇耍赖地说自己走不动道,非要让他背。
那时候,八荒总是无奈地笑笑,声音清澈而温润“好,臣这就带您回去。”
语罢,便一把拾起她,放在自己的背上。
现在想起来,那时她紧靠在他身边,两人穿梭过花草繁茂的御花园,穿过幽幽小径,越过潺潺流水,迷迷蒙蒙中,似是走过一年四季,人世千秋。
他身上很暖,一如当年。
她又想着,或许就是这抹暖意让她留恋,让她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与他越过冬春,岁岁相伴。这感觉实在太好,她不想抗拒,便像是放弃似的任由自己靠在他的身上,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
“你最近可好”她忽然问。
“不好。”
清冷的声音响起,简简单单两个字,八荒说得干脆,却让龙四海一时失了话语,心中千回百转,思绪纷纷。
火光随着夜风不住变换着方向,摇曳的光影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她忽然意识到,八荒穿了一件黑衣
自从他们成亲后,八荒再也没有穿过黑衣。赤绿青蓝,他对衣裳的颜色来者不拒,却除了黑色。两人六年夫妻,龙四海从没有一次见过这颜色在他身上出现。
她以为他不喜欢,因为这是皇庭暗卫常年穿着的颜色,他怕别人看着玄衣,想起他身份尴尬。
可是如今
“怎么想起了穿黑衣”她又问。
“因为很方便。”
“方便”她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不解。
黑衣,只有在夜里才方便。他现在是领着俸禄的钦天差,又不是暗卫,为何要方便
火光电石间,龙四海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来“你一直跟着我”
刚才落崖的风真是将她脑子吹掉了。她在北山夺旗,半山腰上,八荒又怎会突然出现还有刚才上山的时候,她隐隐约约间总觉得有人跟着她想来就是这人
若是此时八荒回头,就能看见她一双杏眼大睁,里头装满了惊讶和不解“你,你跟着我作甚”
八荒垂了头,没有说话,抱着她的手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攥紧。
他不敢说,是因为梦见了她出事。
那场梦后,他惴惴不安,思前想后,总觉得跟着她最安全。可是她已经不要他了,他便只敢远远地跟着,没想到却被发现了
半响,龙四海听他闷头闷脑一句 “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他明知主人不要他了,还是忍不住跟着,不听话的狗,该罚。
他垂首向前走着,等着龙四海训斥的话语,却被她从后轻轻搂住了脖子。
“你救了我的命,有什么罪罚”
她轻轻靠近,声音温柔,吐息倾洒在他的脖颈上,引起他一阵战栗。
原本如常行走在林间的男人身子一僵,旋即惶恐地意识到她就这么一句话,他情动了。
夜风轻抚过他火热身躯,身下的反应让他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原本平稳的步伐变得僵硬,连后面抱着龙四海的那只手,都开始微微地发着颤。
趴扶在他背上的龙四海很快便发现了男人的异处,皱了皱眉,轻声问“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八荒摇头,却一个字也没说。
“我问你话呢”她难得骄矜,搡了搡他的身子,偏要要个答案。
“属下,属下”他声音微微发颤,若仔细听,还能听见这里面带着情动的沙哑。
两人好歹朝夕相处了六年,龙四海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子一僵,再不说话了。
火把的光影稀疏晃荡,映在林间独行的两人身上,像是光斑碎片。龙四海趴在他的背上,目光扫向树影深处,一个想法冷不丁地跃入脑海。她只觉荒唐,甩了甩头,想要将这想法甩开,可它却偏偏越发清晰起来
夏蝉仍在高鸣,此起彼伏的声响像是只乐曲。
八荒忽然听龙四海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说着,她抬起手臂,指向不远处一棵树下,轻声道“我们在那儿坐会儿吧。”
八荒低声称是,走到树影底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下来,刚想起身,手腕却被她倏然捉住,往自己身边一带
攥着他的人是龙四海,八荒不敢使力,顺着她的力量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她的身边。下一刻,龙四海的手抚住了他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八荒怔愣,他抬目,只见龙四海正看着他,一双眼里似是盛了这漫天星辰,泛着清光。
“八荒”她声音很轻,微微上翘的尾音带着些颤,像是小钩子似的,勾得他一阵心慌。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唤了声“殿下”,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呆呆地看着龙四海,眼里满是渴求和克制。让人难以启齿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像是被撕裂的人,一边深深地渴望着眼前的人,一边却又狠狠唾弃责怪自己。
她不要他做驸马了,一只狗,怎敢妄想与主人相欢
半响,他垂下眼帘“臣,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他生怕自己冒犯了龙四海,身子向反方向缩去,却被女子死死地攥住了。
她头上束发松散,被夜风一吹,像是柳絮般飘扬开来,轻轻划过他的脸颊鼻尖,留下她身上独有的淡淡馨香。
龙四海微凉的手指在他掌心缓缓打着圈,声音轻巧“本宫赐你无罪”
话落,八荒似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却见她表情从容,精致的唇角微微上翘,一双杏眼含光,似笑非笑的模样凑近了看他,像是深林中的仙女精怪,勾人魂魄
火把从他手中滑落,在湿冷的地上渐渐失去了光芒。
山谷深林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夜风拂过树丛带起树叶轻响,配合着一对男女低吟浅唱的曲子在这山谷当中缓缓传荡
深林之中,遮天蔽月,缠绵的身躯像是干柴与烈火,一经碰触便迸发出灼人的火光,难分难离。不知过了多久,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曲子才渐渐收场。
龙四海敛了衣衫,躺在八荒的胳膊上,望着漫天树影发呆。
他的气息还在她鼻尖萦绕,带来久违的安心。两人静静靠在一起,不发一言,暧昧的气息却随着夜风在两人身旁游荡,久久不散。
“我”龙四海声音还带着些沙哑。
一句“我很想你”刚刚开口,却又死死咽下了。
她听常修说,燕国宁家似乎正在找寻当初那个走丢的皇子,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找到身边这人了吧。届时,他便终于可以做回燕太子,后半生应该要像话本中的那般顺遂。
她不想,也不能在这时拽住他。
因此,她话到嘴边,便换了一个意思“今日我们出去之后,你别再跟着我了。”
话音刚落,她便清楚地感受到了八荒身躯那瞬间的僵硬。他转头看她,眼中是惊讶,是迷茫,是心碎。
龙四海朝他笑笑“我们俩结束得仓促,今晚阴差阳错落进了这山谷中,有天地相证,便算作是好好道别了。”
“殿下”
八荒仍旧沉醉在她的气息当中,却不料迎来了这般温柔而狠决的话语,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手足无措。
“可是,可是臣伺候得不满意”
他一双清目泛着涟漪,表情惶恐又小心,话语里带着试探。
龙四海又是一笑,却是伸手抚了抚他鬓边乱发。
他身上汗津津的,连带着脖子上也都是汗珠,沾了龙四海一手的水,她却并不介意。
她的手顺着鬓角发丝的纹理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却是h声音淡淡“很满意,但是我腻了。”
八荒脸色一怔,神情有瞬间的撕裂。
她说腻了。
话出口的时候,龙四海心尖上微微泛起了些疼,却被她刻意抛在了脑后,抚着他的脸,声音清晰“我们缘分已尽,和离旨意也早就下了,各奔前程去吧。”
说着,却是起了身,借着地上月光斑驳碎影缓缓穿衣。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爽,吹干了她后颈的汗水,下一刻却只觉手腕一紧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大力带到了地上。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高亢嘶嚎,八荒将她护在身后。她一抬头,却只见月夜下一个毛茸茸的黑影正在不远处,朝她咧开了森森白牙。
树影之间,一片黑暗之中,竟然凭空有些重重绿光闪烁,像是鬼火幽幽。
是野狼
一击偷袭不成,领头的公狼发出一声嘶嚎,狼群顺势高吟,尖锐的声音随着夜风在丛林中穿梭,拂过龙四海的后颈,引起她寒毛战栗。
八荒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殿下,臣失礼。”
下一刻,龙四海眼前一晃,再回神,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
“搂紧我”他低声嘱咐道,话音未落,忽然向左边躲闪而去,避开了野狼的又一次攻击。
龙四海在他温热的怀里只听耳边风声呼啸,旋即“叮”的一声,似是利剑出鞘。
她像是在藏于飞鸟温暖的腹中,随着八荒的身影在空中翻滚飞跃,耳边是一阵阵的风声夹杂着狼群凄厉的哀嚎。浓烈的血腥气在林中弥漫开来,她鼻尖抵着他的胸腔,嗅到他身上草木香气和着汗水和血腥味,在这深林之中,诡异而旖旎。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狼群的嘶吼声变得越发地小,八荒在林中游移的速度也渐渐变慢。
眨眼之间,十几只狼组成的族群便只剩下了最后两只未成年的幼崽。眼看着全族的同伴都倒在了男人冰冷的刀刃之下,两只狼的尾巴紧张地立成两条笔直的线,冲着同伴的尸体发出两声凄凉的呜咽,旋即转头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听见耳畔风声渐止,龙四海从八荒怀里抬起头,却被他下巴轻轻抵住。
“脏,别看。”
他声音轻而低沉,龙四海颇为乖顺地俯下了头。她想起幼时遭遇刺客的时候。八荒也如今日,捂住她的眼睛,不许她看这眼前血腥肮脏。
他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孩子,战场上尸山血海,她一早便瞧了个清楚。
然而听见他声音温柔,她还是不自觉地听了他的话,没有反驳,任由他搂着自己,一步步地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山林。
山风阵阵,八荒搂着她不知在树丛里走了多久,鼻尖的血腥气渐渐消失,龙四海担心他走得吃力,提议道“放我下来吧。”
八荒搂着她的手一僵,却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夜风呼号中,龙四海听他声音轻颤“殿下,前面路陡,再让臣抱一会儿,可好”
这声音带着些小心翼翼,隐忍而克制,她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缩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找了借口就一会儿,最后一会儿过了今夜,这个怀抱便再不是她的了。
月光幽幽,八荒抱着她走得很稳。路,似乎并不陡峭,可他却走得极慢。
龙四海在熟悉而温暖的怀中渐渐睡意来袭,攥着他的衣领,听着他平和而有力的心跳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繁茂的树林渐渐被满地灌木取代,月亮终于从树影之后露出了全脸。清亮的月光缓缓地淌过龙四海熟睡的身影,又映进了八荒眼里。
他完好的那只手搂着她,受了伤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轻抚过她的发丝,青丝如夜泉凉水划过他的指尖,落在了他心上。
这是他三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渴盼长夜无终结,她在他怀里,他只想要出这山林的路长些,再长些
两人在山林中不知走了多久,月亮向西方缓缓落下,东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苍穹尽头似是用金边勾勒出了一条弧线,引着朝霞铺陈。
迎着天边的第一道朝霞,龙四海从他怀里缓缓苏醒,模模糊糊地唤他“八荒”
“嗯。殿下醒了”他微笑低头看她,刚睡醒的女子,脸上还带着这一丝朦胧未醒的倦意,声音比平日里低沉些,像是把小刷子,刷过他的耳畔,带起淡淡绯红。
她搂着他的脖子感受到轻轻颠簸,忽地一下意识到,他竟然抱着她走了整夜。
“放我下来,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她搂着他的脖子,薄唇轻启。虽没言明,但她脸上关心却丝毫未作掩饰,八荒轻轻摇了摇头“臣无碍。”
休息不过片时工夫,可他舍不得放手。
龙四海轻皱了皱眉,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忽听远处传来声声高呼。
“殿下”
“殿下”
在山林间搜寻了一晚上的侍卫叫破了嗓子,声音早已嘶哑,景随风一夜未睡,眼底青黑似墨,脚步却仍然快速而稳健,四望山林,呼喊着龙四海。
八荒抱着龙四海的身子一怔。
还是来了。
六年一场大梦,他诚惶诚恐地怀抱着他的至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伴在她身侧,生怕行差错步分毫,这场美梦便会倏然破碎。
然而,黄粱一梦终还醒,长夜漫漫有尽时。
满地泥沼又如何能拥住那只九天金乌
她终究还是,不要他了。
“殿下寻你的人,到了。”
他低头看她,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清浅声音中藏着令人心颤的怅然。
龙四海听见了,却刻意将之忽略,拍了拍他的肩,道“放我下来吧。”
红日破空而出,金色朝阳下,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了景随风眼前。
“殿下”
失而复得,景随风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顾不得许多,一把上前抱住她,死死地将人锁在他怀里。
“你没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平日里的镇静自若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抱着怀里的人,如同抱着一捧青烟,生怕自己稍稍放手,眼前人便会随风消散。龙四海感受到他的紧张,拍了拍他的背,笑着安抚道“我没事,我没事”
嗅到她身上馨香,感受到怀中人的真实,景随风在嗓子眼儿上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松开了怀里人,将她放在自己眼前上下检查着,温声询问她可有受伤。
龙四海摇摇头,说自己不过是扭到了脚。
直到这时候,景随风才倏然发现龙四海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你”他看向八荒,眉头皱紧,“你怎么会在这儿”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八荒抿着唇,根本就不想搭理这人。
“哑巴了”景随风眯了眯眼,神色危险。八荒上前一步,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仍旧没开口。
眼看着两人的气氛骤然之间剑拔弩张起来,龙四海连忙拉住景随风,解释道“我掉下来的时候是八荒救了我。”
说着,又指向八荒那只手上的手掌,急忙道“他下来的时候伤了手,快回去给他找大夫看看。”
听说是八荒救了她,景随风的脸色先是有所缓和,却不过一瞬又沉了下来,紧抿着嘴唇,盯着眼前人,厉声问道“北山夺旗,半山腰上,你又怎么会在”
龙四海紧了紧喉咙,深知若是景随风知道八荒一直跟着自己,两人一定会在这里动起手来,便扯了扯他的手,含糊道“就,就碰巧。我运气好嘛。”
她一边解释,一边拉着他往营地的方向走,转移话题道“走吧,快回去报个平安。”
景随风被她拉着,冲着一身玄衣,面无表情的男人满腔怒火却不好发作。
他冷冷地看了八荒一眼,转身反握住龙四海的手,轻巧一提,将她提到了自己背上。
周围侍卫纷纷朝他们投来好奇目光,龙四海不由老脸一红,拍打着他的肩抗议道“啧这么多人看着呢,成何体统”
景随风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谁敢看”
他身上气势骇人,见状,原本还好奇的人纷纷背转了身子,再不敢往这边看。
他这才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将身后人又往上带了带,声音轻巧“这不就没人看了吗”
龙四海默默叹了一口气,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俯在景随风的背上,她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心虚,不敢回头看八荒,便也没瞧见他眸子像是淬了冰碴子的利箭,冷冷地射向景随风高大的背影。
主人不要自己了,是否是因为这个男人
景随风背着龙四海,和八荒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大营。蜀皇见爱女归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营帐外,因为昨晚的骚乱人头攒动。龙四海吩咐太医去给八荒看伤,然而回目四望,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