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钦天监选定的好日子, 冬月初二。
华梓倾天没亮就被人从床上拎起来,沐浴梳妆。描金绣凤的礼服是前两天就送来的,再配上亮灿灿的凤冠,她往镜子前面一站, 就觉得自己浑身冒金光, 像大雄宝殿里的神像。
按照大燕国的礼制, 她今日要入宫, 先行封后大礼,授册宝金印, 然后, 才是皇帝和她的新婚之礼。
宫里挑出来的喜娘嬷嬷个个精干,普天同庆的喜事操办起来, 人多得像赶庙会的一样。
皇帝唯恐秋娘和恭喜照顾不过来, 又特意命李成禧挑了六名伶俐的宫女,先一天便送来了华府。
此举甚合华梓倾的心意, 她身边得力的人多了, 便不必事事都由恭喜恭敬两个经手。沈娆提醒过她的, 不管对不对,还是先加以防备的好。
入了宫门, 一路向北,在明华宫外,她走上漫长的台阶, 封后大典之上,百官贺拜。
在初入宫门的路上,她还远远地看见了冯光。他穿着一身太监服,老实恭谦地跪在墙角边,生怕惊了凤驾。这副样子, 哪里还有半点像当初那个横行无礼的京城一霸
华梓倾原本是没太把这场帝后大婚当回事的,因为在她心里,这不过是她与皇帝的一场约定。但是,当她真的站上风光无限的高台,那庄重宏大的阵势,让她忍不住内心紧张起来。
尤其是,在分别一个月之后,她在封后大典上再次见到皇帝。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就连肩上绣的团龙,今日看着也特别有王者之气,随着她登上最后的台阶,那张俊美矜贵的脸,便撞入她的眼帘。
皇帝郑重地执起她的手,恍惚中,给她一种假戏真做的错觉。
华美的宫灯照得夜色如昼,走完一套长长的流程,华梓倾又在洞房里坐了快一个时辰,才等来了新婚的皇帝。
皇帝用绑着大红绸缎的秤杆,挑开她的盖头,盯着她看了好半天。
她平时总是淡妆或者素颜,今日却是盛妆明艳到了极点。封后大典的时候人多,皇帝没好意思盯着她细看,此刻只余了他俩,他想好好看看,究竟有多少不同。
这是一张娇花般完美的脸庞,艳而不俗,灵气逼人,眉间一点花钿,平添媚态万千。
美人果然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怎么样都好看。
尤其是那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淡妆时流转生辉,浓抹亦难掩夺人心魄的神采。
华梓倾本来就紧张,被他这样盯着看,越发不自在。今日他俩都是从早忙到晚,皇帝想必也饿了,她怎么就觉着,这是一种饥饿的人看见食物的时候,流露出的贪婪目光
皇帝倾身向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
她又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发现这真是种神奇的香。平时这香透着帝王的凌厉,每每独处时,却又觉得格外好闻。
华梓倾紧张得吞咽口水,疑心皇帝要对她下手。当初约定的时候,她明明问好的,她只做挂名皇后,没打算要进幸。
莫非,良辰美景,春宵惑人,皇帝一激动,就把这么重要的约定给忘了毕竟,她知道自己今晚是浓妆艳抹,想必是分外动人
“你趁着朕没来,躲在房里偷吃了嘴角还有点心屑呢”
皇帝托着她精巧的下巴,拇指在她唇边擦了擦,动作轻柔,眼神却嫌弃“你是笨死的吗都当了皇后了,吃东西不会擦嘴,留着让人笑话”
“”
人家为了配合成个亲,都饿了一天了,前胸贴着后背了他忙他的,华梓倾在房中坐着无聊,怎么就不能吃点东西垫巴垫巴刚才皇帝进来的时候,她还有半块在嘴里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就慌着把盖头盖上了,这种情况,怎么擦嘴
华梓倾之前略带旖旎的浮想,被他几句话打得稀碎。一个月没见面了,封后大典上也不方便说话,现在洞房花烛夜,他一开口,又从高冷皇帝变成了印象里的“逗人嫌”。
她真恨不得一脑门撞上去,直接用头上沉重冰冷的凤冠把他顶开。
皇帝倒是看着自己的大拇指先叫上了“啧啧啧,你这是擦了多少粉敢情是糊墙呢”
“您当我愿意的我被一群人按着,妆扮了几个时辰,我容易吗”
确实不容易,皇帝想起,她原本是最不爱捯饬这些胭脂水粉的,今日为了大婚,把张好端端的脸糊上几层厚,她肯定不舒服。
“皇后辛苦只是,这才一个月,规矩全忘了。私下里倒也罢了,若是在人前你呀我的,当心母后再把赵嬷嬷给你请回来”
华梓倾撇嘴“臣妾知道了。”
皇帝冲外面招呼了一声,伺候的人鱼贯而入。
二人照着规矩,饮了合卺酒。皇后总算可以卸下沉重的凤冠,宽了繁冗的礼服,又让人打水洗了脸上厚厚的妆容。
宫人们尽皆退下,皇后亲自为皇帝宽衣,做尚仪的时候已经练过两回了,她手脚倒也麻利。
等到二人都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床边,帝后开始大眼瞪小眼。
一会儿,华梓倾站起来往外走,皇帝问她“你上哪儿去”
她回头答道“臣妾看看外间有没有上夜用的小床。”
“你回来,”皇帝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示意她重新坐下,“新婚之夜,皇后去睡上夜的小床,若传出去,你以后还怎么统摄后宫明日你又如何向母后交待你不怕变成宫里的笑柄”
他说的有道理,华梓倾问“那怎么办”
“自然是睡床,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皇帝理直气壮。
他把上回那个叫同床共枕他不说还好,说起来华梓倾就心虚,她都一直没好意思问,自己那晚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逾矩行为。
沁芳殿救驾那次,她不小心看到了皇帝的“美色”,后来走的时候皇帝正睡着,睡相看着很可口,让她有点想入非非。
都怪皇帝一个大男人长那么好看,所以让她有了“逾矩”的心理基础,再要睡在一张床上,万一擦枪走火,她可不想真的做皇帝的女人。
“皇后如此凶悍,难不成,朕还敢把你怎样了”
她磨磨蹭蹭地回到床边坐下“那那万一是,臣妾把您怎么样了”
皇帝愣了愣,红着脸觑她一眼,狠狠地说了句“你想得美”
他不能中计,皇后一定是在考验他。上回惨痛的记忆犹新,他内心挣扎半天,人家就是在摸个玉牌而已,差点让她笑话。
华梓倾见他如此坚定,便不再说什么,俩人一头躺下,中间隔着条楚河汉界。
红烛辉映,挂的是百子帐,睡的是百子被,床头还垂悬龙凤双喜的纱幔,如此暧昧的气氛里,俩人躺得像两根棍儿一样笔直。
原本是累了一天了,此刻他俩却神经崩紧,睡意全无。
华梓倾上回是喝多了,对于睡在哪儿毫不介意。今天是完全清醒着,身边睡了个男的,她倒不是故意,眼睛朝天就睁得跟铜铃一样。
皇帝也有些紧张“皇后,你跟朕说实话,你不喝醉的时候睡觉,也会对朕动手动脚吗”
他说的是拿胳膊腿砸人,华梓倾却因为证实了某种了不得的猜想,眼睛瞪得更大。
“不会,绝对不会那都是喝酒误事,臣妾原本是个特别正经的人。”
皇帝“哦”了一声,其实,太正经倒也不必。他说“睡吧。”
俩人整齐地闭眼,决心睡觉,然而决心归决心,睡觉这种事,越是使劲儿越是做不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在宁静的昏暗里轻轻地问“你怎么还没睡着”
华梓倾飞快地睁眼,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皇帝牵扯着嘴角,默默地发笑。因为她太老实了,直挺挺地躺着,始终没动过,皇帝就知道,如果她真的睡着了,就算不大闹天宫,也绝不会这么规矩。她那副睡相,让人想忘都困难。
华梓倾倒也不追问,她侧过脸来,露出友好邀请的笑容“既然皇上也睡不着,咱们运动一下吧,以臣妾的经验,动累了,精疲力尽的时候,最容易入睡。”
“”这个提议,真是直接大胆,皇帝动了动喉结,犹豫自己该如何回答。他不能显得太激动,万一这女人又在试探他。
他还没想好答案,却见华梓倾翻身下床,他撑起身问“你要干嘛”
华梓倾拉开床幔,光脚在寝殿内跑了一圈,挑了个最宽敞的地方站下,兴致盎然地回头叫他。
“咱们过两招吧听说皇上常去拂衣馆练拳脚,不如就让臣妾见识见识。放心,臣妾会让着您的。”
“”皇帝这下没法不激动了,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问,“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洞房花烛夜,在寝殿里过招,还叫他这么一个病弱之人去打一个高手,疯了吗他就算有力气折腾,也不想干这个啊
华梓倾热情洋溢地跑过来,把皇帝生拉下床,还把挑盖头用过的秤杆塞他手里。“您拿这个当剑,臣妾空手接招,这样够有诚意了吧”
李成禧几个在外头上夜,他原还在心里嘀咕,这新婚之夜,里头也太安静了些。谁知过了这半天,他却听见皇后娇柔的嗓音,笑语连连“在这儿呢,皇上来追臣妾啊。”
李成禧老脸一红,年轻人真会玩儿。他往旁边扫了一眼,变脸似地对几个小太监说道“你们几个,竖着耳朵听什么呢都滚去那边儿墙脚下站着去。”
寝殿里,地方也不算太大,皇帝挥着根秤杆,横扫竖劈,竟连华梓倾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东一闪西一绕,能在空中翻出个花儿来,那一身雪白的寝衣,竟也被她穿出了三分飘逸潇洒的感觉。
若是穿越前的沈奕白,虽然不会武功,但是拼体力也能多扛一阵子。穿越四年多,体力没了,招式也没学会多少。这样的实力悬殊,让他怎么打他看出来了,华梓倾就是想让他来出出汗,好睡觉。
他扑腾不动了,都没看清华梓倾是如何在他腕上拍了一下,那根秤杆就飞出去,到了她的手里。她挽了个剑花,直直向皇帝刺来。
皇帝连忙后退,退到案前,已无路可退。那秤杆竟没有收势的意思,皇帝只好往后下腰,他悲催地“嗷”了一嗓子,腰闪了。
秤杆擦着他的脸过去了,华梓倾那是逗他玩儿呢,没想到,秤杆没碰着他,他自己也能扭着。
“臣妾听说,拂衣馆您请的那位拳脚师父,可是位江湖名流,宗师级的人物。”
皇帝没好气“再强也是师父,眼下你打的是徒弟。”
华梓倾丢下秤杆,去扶皇帝的腰。
李成禧听见屋里动静突然小了,皇上连着“嗷嗷”叫了几声,然后那语气十分幽怨“皇后,你、你轻点儿”
李成禧几乎要把整个拳头塞进嘴里,那可是娇花一样的皇帝,为了大婚,他可承受的太多了
皇帝趴在床上,皇后正坐在床边帮他揉腰,寝衣十分柔软单薄,她手下能感觉到流畅的腰线,就像那天在沁芳池边。
随着腰疼得好些,皇帝不叫唤了,纤柔的手仍继续捏着,渐渐捏出些旖旎的思绪来。
“皇后,”他脸朝里趴着,不看她就不尴尬,他踌躇一下,硬着头皮问,“你觉得朕的身材如何”
华梓倾低着头,声音微弱“臣妾如何知道。”
“上、上回在沁芳池不是看过”
“哦,忘、忘了。”
俩人一个埋着头,一个撇开脸,面颊上各自飞红。
过了一会儿,皇帝往里挪,让华梓倾重新躺下。闹了这半夜,俩人果然放松多了。
临睡前,皇帝又想起件事来。他说“大婚后一个月,后宫便会进新人了,人多起来,恐怕就没有清静的日子了。”
他很无奈,虽然近年来,他已经努力扭转臣强君弱的局面,但朝中权臣依然权势滔天。辅政大臣们不甘心就此退出权力的舞台,秦曹两家的女儿、安亲王沈梁送的姜齐两位才人,他都拒绝不了。
除此之外,二公主沈娇的生母董太妃临终前曾求过太后,希望娘家小弟的嫡长女董凝柔将来可充后宫;还有,几位亲王唯恐让辅政大臣占了优势,他们一商量,非要让庄亲王义女李新柳入宫。
按这些人的思路,皇帝只有收了他们塞的人,才算是给了个倚重亲近的态度。
而对于皇帝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用最快的速度掌控朝政,收拢兵权,平稳天下局势。若这一点做不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有人都会完蛋。
皇帝从没忘记过,四年前,樟州战败是因为有人通敌;原本打算披挂出征的华凌风,是死于刺杀,至今凶手不明。
皇帝宝座上方一直悬着一把无形的剑,帝王业从来不是温柔乡。
华梓倾并没听出他言语中的无奈,她现在还没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皇后,也不介意皇帝有三宫六院。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三千佳丽,共事一夫她原本就只打算做个咸鱼皇后,后宫人多,和她关系不大,忙坏的是皇帝。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快过年了,人多热闹。”
皇帝之前默默感慨了半天,最后险些让她一句话噎死。他内心暗骂了一句没心没肺,再次闭上眼说“睡吧。”
华梓倾没敢睡得太死,其实她自己也有点担心,睡着了,她会不会真把皇帝当蟹肉,糊里糊涂地下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