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瑜这次是铁了心地要装好人, 把“柔弱善良”坚持到底。
她每日都会差了宫女,到冷宫来送吃的,东西是真的色香味美,但华梓倾明白, 带吃的不重要, 带话才重要。
来的小宫女伶牙俐齿, 每次来的时候, 无论人家是否搭理她,她该说的话, 一句都不会落下。
“皇上十分惦记我家娘娘的手伤, 今日到景黎宫探望娘娘,又特意带了太医来, 还叮嘱他好生医治”
“今日, 皇上邀我家娘娘一道用午膳呢。皇上还说,只要娘娘愿意, 可以常去养心殿转转”
“今日发生的事, 宫里都传遍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也难怪,这里是冷宫嘛。这事关于我家娘娘, 她酒量浅,同皇上一道午膳时多饮了几杯,于是, 便歇在养心殿了”
这一次,是真的扎心了。
小宫女一走,之红拎着刚送来的食盒,忿然扔在一边。她抿着唇,替主子难过得不行, 忍了半晌憋出一句“皇上他,怎么能这样”
华梓倾一直怔忡着,脸色颓败,只是心里还剩下几分倔强。她不信,皇帝真的会这样。
但理智是一回事,感觉又是另一回事,她胸口又堵又酸,忍不住回忆那天皇帝来了冷宫,拉了曹瑜的手,又想象着,他们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午休
心像被架在火上烤,越想越是煎熬。
她救走华尘云,被打入冷宫,她一直很淡定,因为她觉得自己懂皇帝。
可是,从那日皇帝来了冷宫起,事情就跑偏了。半路杀出个曹瑜,而她渐渐动摇了信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想错了,又或许,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么了解皇帝。
“你说什么呢”之蓝拉开之红,上前劝道,“皇上毕竟是皇上,三宫六院,左拥右抱,都是极正常的事。无论皇上是不是喜欢宸妃,但至少,他一定是喜欢皇后的。从前那些恩宠,又哪里是能装得出来,说淡就淡了的”
之蓝的话安慰不了华梓倾,她可以不在乎皇帝有三宫六院,但她的夫君左拥右抱,她会难过。
她牵扯了一下嘴角“没事的,若他喜欢了别人,我就不再喜欢他便是了。”
反正,师父是一定要救的,她住冷宫,总比让师父送命要强。
至于皇帝,她打从一开始,便不是以一个后宫女子爱慕君王的姿态。她试过,设想过,然而在爱情里,她不愿臣服。
后来,她真心实意地爱上了皇帝,没有君臣之别的卑微,亦非后宫女子的争宠和献媚,她只是想陪在他身边,共担惊涛风雨,共享盛世繁华。
若这些,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那么,就让皇帝做回皇帝,她做回华梓倾。
冷宫的饭菜没什么味道,她好歹用了几口,算是吃过了。
夜里,月光照着满树桃花,却照不出半点春天繁盛的景象。
冷宫是个容易让人变脆弱的地方,她终于体会到此间的寒意,
华梓倾睡到半夜,依稀听见外头有动静。她没叫之红和之蓝,自己披衣下床去查看。
自打搬来冷宫,凡事都靠她俩操持,比在长庆宫时不知辛苦多少倍,到了夜里难免睡得沉,华梓倾也不想吵醒她们。
她出了房,借着月色,似乎看见大门口有个一晃而过的人影。她心下纳闷自己如今一贫如洗,哪个傻子会跑到冷宫来做贼
她轻纵两步,轻而易举地将那“贼人”堵个正着。
那人垂着脑袋,帽沿压得低,遮住了脸,但是,奈何太熟悉,逃不过华梓倾的眼睛。
“吴千,又是你这回要干嘛来冷宫偷东西”
“冤枉奴才是来送东西的”他抬起头,真是吴千。
他怀里做贼似的抱着个包袱,就地蹲下,把包袱搁在地上打开。包袱里是一套精美的茶具,绝不逊于那日被摔碎的一套。
如此手笔,不用问,自然是皇帝。
华梓倾直直地立着,淡淡地垂眸,目光落在摊开的包袱里,又勾起压抑了数日的委屈。
他这是个什么意思茶具摔碎了,能再送一套,定远军令牌碎了,该怎么办还有伤了的心,又能怎么办
吴千见她只管站着发愣,也不待她吩咐,抱起包袱跑进了屋。
他把茶具放在桌上,又出来,对着仍在院里发呆的皇后草草行了个礼,一溜烟地跑了。
华梓倾这才回过神来,这叫怎么回事啊,既然人都派来了,就不能顺便让吴千带句话吗
华梓倾住进冷宫的时候,不过是想着这里的茶具也不知道都是谁用过的,出于卫生考虑,她才自带了一套。既然茶具自带了,就手就把茶叶也带了,还有挺多就手的东西,她都没来得及拿
言归正传,谁稀罕他的茶具他这样的态度,华梓倾真想送来一套砸一套
她正要转身回屋,听见身后青藤的暗影里有轻微的声响。
她一个闪念,明白了皇帝为什么没让吴千带话。因为,他来了。
皇帝从身后环住她,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龙涎香。
原是有一肚子的话,憋了这么些日子,又等到半夜才偷偷地来,可此时静静地拥着她,皇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华梓倾身子僵了一下,瞬间眼中发酸,喉咙发堵。她冷冷地挣开“皇上既有了别人,又何苦让人家良宵苦等,自己却跑到冷宫来送茶具。”
“没有别人。”他的语气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近来,每天都会刻意地和曹瑜见面,但暗地里,也一直留心着冷宫周围的动静。
一个在他面前“温婉善良”的女子,却每天悄悄派人去他的皇后面前搬弄是非,他冷眼看着曹瑜耍这些心机手段,就算人在一起,心又如何能喜欢得起来
“皇后明知道,朕半夜来此送茶具是何意,也明知道,大理寺劫狱,就是朕的主意。”他悠悠地叹息,一缕心疼的语气,“皇后遵照朕的意思,为大燕保住了忠臣良将,你在冷宫受苦,朕却不得已要让你误会,朕再不来,要如何坐得住,睡得着”
皇帝并不想杀华尘云,但他不能明着放人,而是要让所有人相信,他们君臣决裂,甚至反目成仇。
这事要想瞒住别人,他首先要瞒住皇后,以皇后和华尘云的关系,有多少双眼睛会暗暗地盯住她。她的反应若不真实,必定让人起疑。
皇帝设计了一出劫狱叛逃,他思来想去,论动机论武功,最合适,也是唯一能让他完全信任的人,只有华梓倾。
华梓倾本身就是想救华尘云的,但同时,她也不想背叛皇帝。
那日,吴千前来,很快就让她洞察到,此事背后另有玄机。可是,吴千的戏演得过了点,让华梓倾揣测了一番。
她前阵子才听皇帝说过关于小开子的事,皇帝痛恨被身边的人出卖,打发了小开子之后,才来了吴千。
吴千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背叛主子的惭愧和胆怯,而且,关押华尘云的地图和看守人数不应该是他能轻易得到的。
要么,是皇帝派他来的,要么,他背后另有其人,这是个陷阱。
华梓倾琢磨不透,干脆把他抓了。在正常情况下,皇帝身边的人丢了,李成禧很快就会四下寻人,然而一天没有动静,说明皇帝清楚吴千的下落。他背后的人,就是皇帝。
华梓倾想到了,既然皇帝要用这样一个方式,让华尘云活下来,那么,他必然有不可为人知的道理。于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陪他演了这场戏。
放走华尘云,她难逃罪责,皇帝将她打入冷宫,她也并不意外。既然,一出大戏开了场,他们必须咬牙演到结局。
可是,就从皇帝在冷宫,伸手扶起曹瑜的那刻起,华梓倾没那么淡定了。
她把皇帝往外推“你少来花言巧语,当我是好蒙的人么为大燕保住忠臣良将,我架也打了,冷宫也住了,可你做了些什么当着我的面儿,去拉别人的手,还背着我,去和别人吃饭睡觉你走”
“我不走说不走就不走”皇帝一边躲,一边压低了声音,“吴千他们在外面守着呢,别让人看笑话。”
看笑话华梓倾是不怕的,被人从冷宫推出去的是皇帝,颜面扫地的人又不是她。
皇帝顿时软下来,拿出一副哄老婆的口气“要不然,你去把茶碗拿出来。”
华梓倾横眉冷对,想做什么,还指望请他喝茶么
“朕就在这儿跪茶碗,等皇后消气了,朕再好好解释。这样行吗”
皇帝是打定了主意,要丢人就在皇后一个人面前丢,打死不能丢给别人看。
“”皇后虽然有时凶悍,然而,还是懂得疼夫君的。她想了想“要不就你先解释,若圆不回来,再跪不迟。”
皇帝自然说“好”“咱们去屋里说话。”
华梓倾寒着脸转身,又被他拉住了手,她回头白了一眼,想甩开他“又要做什么”
皇帝坚定地拽住不放,撒娇撒得理直气壮“手冷”
她愣了愣,虽说已是春天,但半夜还是凉飕飕的,皇帝体弱,又在院中站了这么久,确实手冷。
她绷着脸没回嘴,倒是放任了皇帝把她的手攥在掌心里,心满意足地牵着她往屋里去。
皇帝站在内殿,环视了一圈,这条件比他想象中还要差,也亏了皇后是个曾经行军打仗,能吃苦耐劳的人。秦暮烟被关进来的时候,他没来过,若早知道这么破,他也许会犹豫该不该让皇后进冷宫。
这桌椅床榻,得换,这些用具太旧了,可以直接扔了得,干脆连墙都推了,砌个新的
如果这样一来,会不会太过招摇,前头的戏都白演了
华梓倾看他这表情,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您不该再送套好茶具来,太打眼了,别又引得某些人来张牙舞爪,我如今,可是连套茶具都护不住的。”
“先用着,若护不住时,大不了再砸了,绝不便宜狗”
他站累了,实在找不到能坐得下去的地方,转来转去,盯上了她睡觉的床。
华梓倾拦着不让“您若是碰过别人,就不许坐我的床。”
皇帝突然把脸凑到她面前,距离和语气都十足暧昧“你闻闻。”
他贴得太近了,华梓倾除了能闻到龙涎香,甚至能闻到他肌肤上残留的沐浴香料的味道。
“朕身上,可有半点女子的脂粉气”他讨好说,“朕没碰过别人,就连身边能咬人的蚊子都没有母的。”
“呸,您又蒙我咬人的蚊子哪有公的”
“这是口误。”发誓发快了的结果。皇帝认真地说“朕是故意移情别恋,如此才更能让人相信,劫狱是真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你身上引开,这样,你更安全。”
自从华梓倾被打入冷宫,皇帝一直忍着不来看她,但他一日没有新宠,不碰后宫,别人就很难相信皇后是真的失宠了。
那天,太后又提起此事,皇帝略一思忖,当众应了下来。
他原想着,眼下后宫中人,李新柳和齐映月最不粘人,而且比较好掌控,但是来了趟冷宫,他改变了主意。李新柳和齐映月位分低,圣宠加身恐怕会给她们招祸。
还有另一件事。大燕国主要的兵力分属三人,皇帝前些时派人暗中在各地打探,没有奇兵暗藏的可能。那么,如果有人一直觊觎皇位,他手中的兵力从何而来
这一次,华尘云遭人陷害,九死一生,反而排除了他的嫌疑。剩下曹涵和谢蟒,一个是辅政大臣,一个是皇帝的舅舅,他们是否可靠,皇帝发现自己从前竟未曾深究过。
于是,当他走进冷宫,看见曹瑜受伤坐在地上,他想了想,对她伸出了手。
皇帝为她传太医,邀她一道午膳,还准她出入养心殿,但是,从不与她肌肤相亲,更别说同榻而眠。
午间,他看出曹瑜又在耍心眼,说是给皇帝备了美酒,自己却抱着一顿猛灌。后来她喝多了,走不了了,只能歇在养心殿。
皇帝命人将她安置于洗璎阁,自己借口要见臣工,转身走了。
其实他一走,曹瑜立即酒醒了大半,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皇帝待她比从前好了许多,若她不闹不作,皇帝至少能和颜悦色地与她相处,但如果让皇帝察觉到她的心机,就像中秋宴那次,他或许会讨厌她,或许变回原来冷淡的样子。
曹瑜后悔起来,从此不敢再试探皇帝的底限。
事实上,两个人在一起,先动心的那一个,就已经输了。曹瑜是爱他的,她想,即便皇帝现在不碰她,但她目前已是后宫独宠,终有一天,皇帝会完全地接纳她,她又何必要急于一时
皇帝一撩袍角,坐在床沿上。他拉了一把,让华梓倾坐在他腿上。
华梓倾是半夜下床,穿得单薄,晚风吹进来,他怀中的人儿青丝飘飘,温柔楚楚。
当年樟州相遇时,皇帝就领教过,她虽然是副小身板,但关键的时候,很可靠;后来做了夫妻,在属于他俩的二人世界里,他又知道了,这副小身板足够让他血脉贲张,神魂颠倒。
皇帝搂住她,把她裹在自己的臂弯里,好闻的龙涎香袭卷了她的呼吸。
他在她耳边流连“信我,永远只有你一个。”
初时动心,他会说喜欢,而现在,是认定。表白需要勇气,而认定,需要时间。
他们在一起以来,经历着一次次暗流涌动,他庆幸自己的皇后不是个醉心于玩弄权术,或者懦弱怕事的女子。
华梓倾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可是,再怎么样,也别砸了统帅令牌啊,怪心疼的。”
“其实,令牌是他砸的。”皇帝一本正经地说,“朕没想到,令牌里,藏着先帝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