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华梓倾怀疑,这地方之所以明明有正经名字却被人叫做冷宫,就是因为这些豁风的门窗。
冷宫是真的冷,好在, 她是个抗寒的体质。
只是, 难为了好心来看她的李新柳和齐映月, 她俩打从来了, 便显得无所适从,坐也不是, 站也不是。
这样子让华梓倾想起前阵子, 她来冷宫看秦暮烟的时候,凳子又脏又破, 让人实在坐不下去。
她干脆叫之红和之蓝把茶水搬到小院里去, 桃花树下的石桌石凳擦一擦,看着还稍强些。
从前长庆宫人多, 太监婢女前呼后拥, 如今只剩了之红和之蓝同甘共苦, 倒也清静。
小院中,阳光尚好, 华梓倾这才看出来,李新柳的半边脸上略有些红肿。
“挨打了”她印象里,李美人的性子并不爱与人争长短。
李新柳红了红眼圈, 垂眸不语,齐映月替她答道“是贵妃打的。如今皇后不在,可没人护着咱们了。”
华梓倾淡淡地饮了口茶“本宫从前倒也没特意护着你们呀。”
倒是她俩,在秦暮烟诬告她那天,帮她说过话, 她都记着呢。
齐映月说起这几日都是委屈,从前皇后是没特意护着谁,但也从不刻意地为难谁。
自从皇后出事,大家都觉得是新一轮的机会来了,贵妃和宸妃把后宫盯得死死的,生怕有人动心思,抢占了先机。
今日给太后请安,皇上也在。太后当着众人劝说皇帝,她说皇后辜负了圣心,不值得留恋,皇帝应该多去别的嫔妃处走走,早些考虑新的皇后人选。
皇帝认真地想了想,竟是应了下来。
太后见他语气松动,又挨个儿地把嫔妃们夸了一遍。贵妃和宸妃也就罢了,背后有显赫的家势,互相都不会轻举妄动;姜浣雪再怎么夸,也是个愚蠢圆滑之辈,没人太把她放在心上。
齐映月庆幸的是,自己只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而李新柳就惨了,她人美手巧,被太后好好夸了一番,马上就被贵妃给盯上了。
贵妃打听到李新柳进宫前的一些事,对她又是威胁又是恐吓,最后还赏了她一巴掌。
谢茗焕的父亲谢蟒是个带兵的人,她也略有两下子,这一巴掌下去,李新柳的脸便肿了半日。
李新柳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叫安越,原是两情相悦,只待到了年纪,便明媒正娶,厮守终身。可是,李家遭逢变故,急需一大笔钱,李新柳被迫进了庄亲王府,做了个舞姬。
她原指望年纪大了,便能被放出府去,不料,恰逢皇帝即将大婚亲政,皇亲贵胄们都在合计着要往宫里塞女人,亲王们也是早两年便开始做准备。
李新柳人美舞美又心灵手巧,是个拔尖的人物,她被庄亲王相中,收做义女,好生调教一番,送进了宫里。
如此际遇,或许有人觉得是幸运的。可是对她而言,却是人生的大不幸。
华梓倾简直怀疑太后的用心,怕是嫌后宫过于太平了,非要挑起些事端。
她抬眼细细打量李美人,这还真是张美人脸,也难怪让谢茗焕不放心。
“本宫记得,你不仅歌舞俱佳,刺绣更好。有回听二公主说起,她说曾在香榭园看见你绣花,绣的是鸿雁纷飞、花开并蒂,处处相思”
李新柳慌忙解释“妾身绝无争宠之意,自打入宫便知帝后恩爱,妾身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光。”
“所以,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你表哥的吧”
华梓倾问这话全然出于八卦,女子绣并蒂花表相思,她自入宫,对皇帝是能躲就躲,想必还是放不下心中旧爱。这样看来,庄亲王真是棒打鸳鸯。
“妾身不敢。”
李新柳吓得直接跪下了,今日谢茗焕就是拿安越来威胁她。她与表哥虽未逾矩,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日后若敢争宠,谢茗焕一定会拿安越开刀。她不愿将表哥扯进后宫争斗里来,若自己注定命薄,她只愿表哥安好。
“这里是冷宫,跪什么跪。”
华梓倾轻笑着把人拉起来,不再追问,但李新柳的心思,她看出来了。
难怪那次讨论为皇帝侍寝的人选,李新柳是避之不及,看来不是欲迎还拒,倒是真心不想往前凑。
“这里好热闹啊人面桃花相映红,只可惜,是冷宫里的桃花。”
一个尖锐嘲讽的声音把人吓了一跳,华梓倾不悦地皱眉。刚刚她在想事情,而且,她习惯了有人通报。
冷宫里别的都将就,但这点不好,来个人可以长驱直入,都不知道打个招呼。
姜浣雪满面春风地站在曹瑜身后,她对自己的幸灾乐祸丝毫不加掩饰。
华梓倾大咧咧地坐着,等四个嫔妃客套完,彼此见过。
果然蹲冷宫的人想法都差不多,她发现,只有秦暮烟当日的那句开场白,最能代表她此时的心情。
她看向刚来的二人“你们是来看笑话的”
“是,”曹瑜今日盛装而来,像极了当初中秋宴上,她踌躇满志的样子,“风光一时,盛宠一时的皇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本宫不该来看看么”
这回答和预想中不一样,华梓倾当日可不是这样回答秦暮烟的。曹瑜不按套路来,华梓倾撇了撇嘴“那,笑话看完了,宸妃请回吧。”
曹瑜却还没完,她环顾四周的破败,感慨道“这冷宫,前阵子是昭妃进来,眼下是皇后进来,还真是人生如戏,世事难料。”
她转向华梓倾,突然疾颜厉色起来“你这是活该皇上待你恩宠有加,无论换了谁,都该感恩戴德,甘愿臣服于他脚下,可你,不仅和华尘云不清不楚,还助他出逃,背叛皇上”
“你强扯别的就罢了,本宫再说一遍,本宫和师父没有不清不楚。”
“没有那你会甘愿拿整副身家性命来当赌注,只为了救他”曹瑜讥讽地笑道,“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么说你们这对狗男女没有私情,鬼才相信你这样卑贱的女子,根本配不上皇家,更不配当皇后”
这言辞让华梓倾着恼,她正欲反驳,却见姜浣雪走过来,径自拿起石桌上的茶壶。
“我就说呢,这茶好香,冷宫里居然有这么好的茶,”她揭盖闻了闻,又盖上,转动壶身仔细看了看,“这套茶具也不该是冷宫里的东西。皇上只答应让你带两个贴身宫女,你倒好,要把整个长庆宫都搬来么擅取不合身份之物,那便是偷盗”
华梓倾皱眉“皇上还没下废后诏书呢,你们未免得意得太早了”
姜浣雪微微一笑,对着壶嘴含了口茶,然后扭头对着她,猝不及防“呸”地喷了一口。
华梓倾倒是躲得快,脸没喷到,可是那一口全落在她左肩上。水绿色的衣料带着微黄的茶水,实在让人恶心。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姜浣雪一板一眼地唱了几句,然后嗤笑,“你犯下滔天大罪,皇上不杀你,是皇上仁慈,你当自个儿还能稳居后位呢”
之蓝上前,拿帕子擦着水渍,心里替主子委屈。自打跟了皇后,还不曾这样窝囊过。
“你看什么看”姜浣雪见之红瞪着她,目光十分憎恶,禁不住骂道,“没规矩的奴才,当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李新柳瞧不过去,毕竟自己位分比她高。“姜才人,你太放肆了,若让皇上知道你这样言语无状,对你又有什么好还是收敛些,别失了体统。”
曹瑜虽然也觉得姜浣雪像个泼妇,像个疯狗,但曹瑜就是乐得放了她出去乱咬人,自己看着解气。
李新柳站出来说了几句,她心下不舒服了。她想想,太后说的对,李新柳人美手巧,又惯会在皇上面前装温婉,这样的女子最是狐媚,不得不防。
齐映月胆小,倒是借着从前的交情,上前拉了拉姜浣雪。“你就少说几句不行么”
“凭什么当初御花园里,她如何捉弄我,你全都忘了吗我就是要报当日之仇。”姜浣雪又转而撺掇曹瑜道,“宸妃娘娘,您不想报仇么董凝柔出事那回,妾身被禁足,受罚的还不止妾身一人”
还有曹瑜,被当众掌嘴。
提起这事,曹瑜就像挨了针扎,心里的不甘又被挑了起来。
“昭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位分也尚未废除,你可曾看见,她东山再起、重见天日了吗”曹瑜咬牙切齿,“她死了,是因你而死”
说起秦暮烟的死,华梓倾沉默。她没有愧疚,但她不安,她总觉得,秦暮烟死了,但这事没完。
“既然,皇上还没有下旨废后,臣妾这一巴掌,便暂且不找皇后来讨。”曹瑜到底比姜浣雪知道分寸,但她仍是不肯轻易罢休,她看了看李新柳,“你既替人出头,那便由你来还”
李新柳吓得后退,却被人按住。曹瑜趾高气昂地一步步走来,站在她面前,高高地扬起手。
“听说你手艺好,私下绣了不少情意绵绵的东西,伺机勾引皇上,看本宫打烂你的脸,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新柳认命地闭上眼,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一个掌掴带过来的冷风。
可是,那狠狠的一巴掌,居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还是等着本宫死了,或是废后了,宸妃再耍威风不迟。”华梓倾扣着曹瑜的手腕,语气和力道一样强硬,“不管是长庆宫还是冷宫,我的地盘,由不得别人撒野”
“疼快放开你是不是疯了,都进了冷宫,还敢胡来你当真找死么”
在曹瑜的哀嚎声中,原本按住李新柳的人全都冲着华梓倾过来了。
华梓倾手上加力,曹瑜“啊”地大叫,疼得哭出了声。
“你们再靠近,她的手就废了。”
华梓倾原想隐忍,不愿在冷宫里闹事,不想引人注意。可她们欺人太甚,姜浣雪对她吐水,她忍了,但李新柳因她受辱,她忍不了。
所有人都不敢再上前,曹瑜哭着骂道“华梓倾,你和秦暮烟必定是同一个下场。她挟持秦太妃,你若敢伤我,你也会死得很难看啊”
华梓倾每一次加力,都是她自找的。
“要死也是你先死,”她冷冷地转向姜浣雪,“还有你,记着你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你会付出代价的。”
姜浣雪在她的目光震慑下直发怵,目光一转,正看见“救星”来了。
“皇上皇后她要行凶杀人啦”
华梓倾回头,看见一身月白色便服的皇帝。
有些日子没见了,他那宛如雕刻的五官依然俊美绝伦,清冷隽逸,自带帝王威仪。风吹来,他用拳手抵着唇,咳了两声。
华梓倾心里嘀咕,在冷宫受罪的人是自己,怎么他倒像是又瘦了些
姜浣雪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仿佛刚才咄咄逼人的,不是她自己。
皇帝抬眼看向华梓倾,漆黑的眸色带着森森寒意,他像是警告又像是命令地说“放手。”
华梓倾放了,曹瑜坐在地上,捂着右手手腕没完没了地哭。
不同的是,她的哭声变得柔软婉转,神情是梨花带雨的娇弱。她想让皇帝相信,并非是她和姜浣雪上门寻衅。
“皇上,臣妾好心来看皇后,可是,皇后纵然功夫再好,也不能这样无端欺负人”
他淡淡地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广袖中,素白的指节却捏得发青。
半晌,皇帝破天荒地对着曹瑜伸出只手来,语气虽平淡,但在曹瑜听来,却已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温柔。
他说“朕扶你起来,这便为你传太医。”
曹瑜忘了疼,自己怎么从地上起来的都不知道,整个人处在恍惚中。
姜浣雪还不甘心“皇上,您瞧瞧这桌上的茶和茶具,冷宫里都快没有规矩了”
皇帝回眸,正看见华梓倾冷冷地撇开脸,刚才,她的目光像刀子般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还扶着曹瑜。
“不必说了。反正,狗喝过的茶具,我也不想要了”
刚才面对曹瑜和姜浣雪,她忍辱负重,内心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狂躁。她嗓子里塞了团棉花,胸口憋了团火,拿起石桌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茶具,奋力摔得粉碎。
“都满意了”
姜浣雪讷讷地没说话,皇帝不着痕迹地收了手,冲着旁边的宫女斥道“还不好生搀着你家主子。”
曹瑜此时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完全因为皇帝的关心,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皇后倒了,她终于有机会了。
皇帝临走前说的话,非常冷硬。“是朕从前太惯着皇后了,致使皇后骄纵成性,若再如此不知悔改,休怪朕不念旧情。”
走出冷宫,皇帝还在琢磨,皇后可是气昏了头么那套茶具除了她自己,还有谁喝过她骂自己是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解释很多事,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