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川中人行事诡异, 门主赤魍魉更是性格乖张,他曾明令门下弟子,不许插手朝堂中事。
在计划刺杀华凌风时,沈臻想到了鬼川, 然而, 他自脱离江湖, 重归朝堂, 便不再算是鬼川门人,鬼川也不会帮他。
沈臻让谢柳依派人, 去联络了一个中间人。此人爱财如命, 只要给钱多,他常帮人牵线搭桥, 雇佣江湖杀手。
他趁着赤魍魉闭关, 悄悄从鬼川找人,成功地刺杀了华凌风。就在拿钱的时候, 他又被万福灭了口。
此人功夫一般, 却常以血练毒, 久而久之,他的血比常人颜色更深, 夜里被沈娆远远看到,很像是黑色的血。那毒素在血中,会发出类似腐朽的味道, 因此,能引来附近的乌鸦。
这整件事,沈臻并没直接参与,但是,他说出鬼川, 华梓倾便知道,他脱不了干系。
华凌风的死、樟州战败的消息,全都在沈臻的计划之中,他唯一于心不忍的,就是怕华梓倾会伤心。
数年来,她是沈臻内心深处,唯一的柔软、仅剩的光明,和最后的执念。
那是沈臻执掌兵部的第二年,他曾到各军中巡视。
当时,定远军就驻扎在北境,离樟州不远的一片草原上,那是个,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好时节。
沈臻从华凌风的军帐中出来,正要离开,不经意地望见一队人,自练兵场打马而归。
队伍中,有个单薄纤细的身影格外打眼,她束着高高的马尾,面巾蒙着脸,身上一件绯色内衬的披风,在马儿奔跑的时候,飘得像朵绚丽的云霞。
草原上,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兵用稚嫩的男音在叫她“梓倾,那边有兔子你不是早想养只兔子么。”
她虽然蒙了脸,装束上看不出男女,但她的名字和她清脆的笑声暴露了一切。
她刚要过去,一只凶猛的隼也盯上了那只兔子,它盘旋了几个来回,像箭一般俯冲下来。
她就骑在马上,扬手将佩在腰间的短刀飞了出去,拔刀、瞄准和出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兔子跑得不见踪影,隼的翅膀受了伤,掉落在草地上,被几个顽疲的小兵活捉了。
有人又在喊“梓倾,你要养只隼吗你要是能驯服它,它是很厉害的,比兔子厉害多了。”
刚刚救了兔子的小侠女翻身下马,跑到跟前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往回跑。
她在人群里,抱住一人的胳膊,明明是央求的语气,却带着点小蛮横。“师父,今晚把它炖了吧,我想吃它的肉”
方才侠肝义胆,小大人似的做派全都在她一想到美食的时候破了功,华尘云早露了一丝柔软的笑容,却还要绷着脸“你就知道吃。夜里出去跑两圈,别积了食。”
这表示师父答应了,她喜笑颜开地跑起来,笑着闹着,像小马驹似地撒着欢。
她的笑声有感染力,沈臻远远地,禁不住跟着她弯起了唇角。
她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这样的小小女子,沈臻素来是不看在眼里的,唯有华梓倾,是个例外。
初见的她,让沈臻想到了曾经与她差不多大的自己。小小的少年,他为了帮魏沧找出害魏澜的幕后黑手,步步谋算,挖出了皇后。那时,他也是这样,心向光明,怀揣大义,愿锄强扶弱,然而,结果又能怎样呢
那一眼,沈臻就此记住了华梓倾,后来每次到军中,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去看看她。
再后来,华凌风有意让她离开军营,大燕女子不可为将,不如让她早些过上安稳的生活。于是,沈臻把她收入兵部,留在自己的衙门里办事。从此,二人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
其实在中秋宴之前,沈臻也并没有见过她面巾下的容貌,他喜欢的,就是她这个人。
他喜欢她阳光一样爽朗的笑容,喜欢她时不时孩子似的小脾气,甚至喜欢她没规没矩、胆大妄为的性子,就像初见那日,带着青草香、自由自在的风。
沈臻对她的喜欢,一直很隐忍,默默地留意,默默地关照,偶尔累了,以“平易近人”的姿态,“体恤属下”的借口,去和大伙闲聊几句,再找她切磋一下武艺。除此之外,他不敢对她流露出更多的情意。
谢柳依和秦暮烟都不是善良之辈,他对华梓倾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沈臻只想把她藏着掖着,过几年简单平淡的生活,直到,天下都是他的,她也会成为他的女人。
然而,冯光逼婚,让沈臻所有计划好的幸福,拐了个弯,戛然而止。
那天在兵部衙门,他听出华梓倾在试探他的心意,她问他可有心悦的女子,他说“没有”的时候,表面云淡风轻,内里是无可言喻的心痛。
他知道皇帝就在屏风后坐着,他当时若是表露了心迹,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所爱之人一个庇护的怀抱,让她不再受冯家的骚扰,而且,皇帝可能会就此赐婚,让他数年隐忍的心意得到一个圆满。
若他不要这江山帝位,若他就此放手,前功尽弃,他可以这样选择。
然而,他没有。
他苦心经营的大计舍不得放弃,他需要谢柳依背后的兵权和势力,那么,他就不能娶华梓倾。他只能,继续出卖自己,用一种最恶心的,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方式,去换取他想要的一切。
他与华梓倾当日的那一场对话,是阴暗与光明、江山与美人之间,纠结的取舍。他背叛了自己的真心,在华梓倾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把解救她的难题交给了皇帝。同时,也把送上门来,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决绝地关在了门外。
从此,他和华梓倾越走越远,他眼看着她入宫、封后,做了别人的妻子,为别人欢喜,也为别人伤心难过。
这样的隐忍,是日日夜夜的煎熬。
现在这样也好,华梓倾闯入法檀寺,撞见了一切,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再也不必隐忍下去了。
华梓倾怔怔地坐着,很久没说话。沈臻说她和皇帝根本不该遇见,可她却觉得,今生最不该遇见的人是沈臻。
他问“你在想什么”
华梓倾抬眼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地写着爱恨。“我在想,秦暮烟是怎么知道,樟州之战时,我和师父曾经出现在那里。”
沈臻愣了愣,眸中寒意渐起。
“你并不是真的想听关于我的事,你是在为秦暮烟的死找答案。她处心积虑地算计你,死了就死了,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我总记得,她浑身是血,死在我面前的样子。曹瑜说她是因我而死,可如今,我知道不是。秦暮烟是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可她却不知,你也在暗地里,利用她对我的恨,处心积虑地算计她。我一直想不明白,她说她心里没有皇上,那她为什么那么恨我现在我猜,她藏在心里的人是你吧,沈臻。”
“她被关在冷宫的时候,我曾去看过她,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刺激得她突然发了疯。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我要出宫。”
秦暮烟并没见过华梓倾从前男装的打扮,也没有让人去杀秦府的管家,只是她说的话,没人肯信。
她初入冷宫时,只是一心沉浸在没能扳倒皇后的沮丧里,而华梓倾无意中说的几句话,让她察觉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为什么,就在她最想要找到皇后的把柄时,就如愿地发现了皇后和华尘云樟州相会的线索为什么,她找到人证,取得正中心意的口供,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什么,到了皇帝和太后面前,原本看来铁证如山的事实却经不起推敲,所有证据只对华尘云不利,却根本打击不了华梓倾
“我无心说的话,应该是让秦暮烟发现,她做的一切都是让人利用了。利用她的人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将定远军统帅置于死地。可怜她陷在情爱里,而别人谋算的,却是大局。她不甘心,所以,她想要出宫去见的那个人也是你吧,沈臻。”
沈臻叹气轻笑,华梓倾越是聪明,明白的事越多,就会更加清楚他是怎样一个心狠的人。
他对她爱是真的,但他的野心也是真的,他不得不除掉华凌风和华尘云,把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斩草除根。
那日,沈臻出了揽月阁,见到了秦暮烟。他明知道秦暮烟恨华梓倾,却还要故意地激怒她,就是为了借她的手,让华尘云是兀彤人的事昭然于天下,然而,借机坐实他通敌的罪名。
当年,正是裕亲王沈臻亲临樟州,将五殿下迎回青阳。沈臻在北境,意外地见到过华梓倾。
旁人可能认不出她蒙面的男装,但沈臻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他初见华梓倾便是男装,那是后来,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心里的模样。
他把几经周折,先后花了几年时间才得到的消息,极有技巧地一点点让秦暮烟去发现。她努力地追查,浑然不知自己已掉在他人的圈套里;而他则慢慢地铺垫,让秦暮烟带着自以为会扳倒皇后的证据去闹,最后却扳倒了华尘云。
秦暮烟想要刻骨铭心的爱与恨,他全都吝啬给予。他对她,只有视如棋子的利用而已。
华梓倾问“秦暮烟挟持秦太妃出逃时,你为何会恰好出现在宫门她一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刀往前冲还有,她倒下的时候,为何她的宫女翠巧不是第一时间去看她,却是来杀我”
沈臻冷漠地垂下眼皮,并不争辩。“你猜到为什么了,不是吗。”
秦暮烟身边的翠巧,是个和她家主子一样,痴情而且认死理的姑娘。记不清从何时起,她心里的天平,从忠诚倾向了爱慕。
沈臻暗暗指引秦暮烟去发现当年樟州的事,她身边的翠巧起了很大的作用。秦暮烟出逃,沈臻也最早得到了消息。
她原本是不必死的,她根本杀不了华梓倾,更何况,当时围满了羽林军。她只是看见了沈臻,那个她一心想要出宫去见的人,她只是在跑向沈臻的时候,正好也是华梓倾的方向,而且,她忘了丢下手中挟持秦太妃的刀。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刺杀皇后,那是因为,沈臻喊了一句“皇后小心”,误导了所有人。
在秦暮烟倒下时,本来华梓倾想接住她,还有很话想问她,可是,翠巧及时地扑了过来。
这个小宫女在用自己卑微的爱和生命,来掩护沈臻,她怕秦暮烟在临死前,会对华梓倾说出他的名字。
然而,华梓倾最后还是看见了秦暮烟临终前的嘴型,可是直到死,她终归还是选择把他的名字当成秘密,封存在心里,带进了坟墓。
她说,错了,全都错了。
她爱错了,做错了,就连她的死,也是误会下的错误。她这一生,何其不值。
沈臻负手而立,对那些人的生死漠不关心。她们爱也好,恨也罢,她们明知错付仍然用永寂的沉默来维护他,然而,这一切,皆与他无关。
“梓倾,我这一生,负了许多人,唯有对你,我是真心的。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其他人的爱恨生死,根本无关紧要。有时我在想,你恰好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宫,回到我的身边来,这也许,就是天意。”
“你和皇帝已经缘尽了,往后,你只有我。你最好是忘了曾经的嫁娶,忘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就当你从来不曾入宫。咱们重新开始,好吗”
沈臻此刻的深情款款,不知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温柔,可是,它打动不了华梓倾。
“恰好就是在这个时候是到了你终于要动手的时候了是吗”华梓倾冷若冰霜地看着他。
他坦然地面对着质问的眼睛,并不作答。
沈臻数年前便勾结谢柳依,计划这一切。先帝沈雍在政事上十分精明,他不敢轻举妄动,于是,策划了樟州战败,顺利地扶持五皇子登基。
原以为五皇子懦弱无能,很容易控制,不料,先帝竟在临终前,为当时已经十四岁的新君选定了几位辅政大臣。
先帝看人极准,太傅秦开泽、沛国公曹涵、安亲王沈梁,这些人固然有狂妄、鲁莽、虚荣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们对先帝忠诚,个个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材。
而新君沈奕白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君臣博弈中,渐渐变得强大起来。
沈臻无奈,只有再想办法,一边挑起辅政大臣之间的矛盾,一边斩断皇帝的羽翼。
“是你让我尝到了亲人惨死的痛苦;是你监守自盗,出卖军情,令山河破碎;也是你,陷害沈娆,让秦曹两家势如水火,大动干戈。若真的可以重来一次,我多希望,你从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沈臻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些年,早已是铁石心肠,可她最后这句话,却终是让他神伤。
他动了动唇,伸了只手过来,想拉住她。
华梓倾后退着,打开他的手说“你别碰我。”
她这个动作太大,桌上的茶具碗盏被掀了好些下去,一地的碎屑,像他心头的玻璃渣。
“梓倾,别闹了。”他仍是倔强地攥住华梓倾的手,想把她带离这个满地碎屑的地方。
“你放手”她冷冷地说,毫不妥协。
一言不合,二人又较上了劲。同时摔倒在地的时候,沈臻用自己的手臂,为华梓倾挡住了一块碎瓷片。
沈臻把她压在地上,他的手臂流下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华梓倾的腮边。
他脸色灰败,疼痛着、扭曲着,目眦欲裂地说“我爱你。”
可她还是只有那一句“你放手”
“我若是不放呢”
“你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沈臻笑起来,悲凉的笑声渐渐转化成悲音,他半边身子发颤,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在哭。
“我说过的,我不会强迫你。”他终究是爬起来,用手压着流血的小臂。
他一步一步地向外走,一字一句地说“可我不会放手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摆脱我。你若敢死,我就以妻子的名义将你下葬,你若是不愿意,最好活下去,和我纠缠到底。”
华梓倾坐在冰凉的地上,但她的心里,只有好好活下去的倔强。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她答应过,要保护皇帝,她的夫君还在等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