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穹一表情出现了片刻凝滞。

    他虽然能听到人心声,但此刻苏黎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有效信息。

    “天师，我刚才看到到底是什么啊，”小狐狸心痛地捂着胸口,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梦和现实都是反,是不是”

    “那不是梦,”张穹一道,“是梦魇记忆。”

    他见苏黎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他递给少年一条链子,上面拴着一块用乌木雕刻而成“张”字圆牌。

    “这段时间，不要在山上随便走动,”他说,“明日就是财神圣诞，香客众多，我无法分辨心声来源。你虽然与林宿关系匪浅,但他人毕竟不在这里,拿着它以防万一吧。”

    苏黎怔怔地接过那块牌子，道了一声谢。

    换做是以往，要是有人对他说自己和林宿关系匪浅，他一定会为了这句话高兴一整天。

    可是现在

    小狐狸垂头丧气地走出藏书阁，漫无目地在附近到处闲逛。

    “啊，是你”路过后山处,熟悉声音将苏黎从深思中唤醒。

    戴着口罩小道士瞪着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钢叉,气势汹汹道“臭狐狸,我们都快没鸡吃了你居然还敢过来”

    小狐狸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实在没心情再继续和他闹了。

    “站住”小道士却主动上前一步，拦在了路上，“上午时候我听师父说了，你是天师养狐狸，你能听懂我说话，是不是”

    “知道你还不让开。”小狐狸臭着一张脸，挥挥爪子，“去去去，我没空和你闹着玩。”

    “你还会说话”

    那小道士吓了一跳，随即惊喜道“你是妖怪”

    这反应属实奇葩，就算他不是敌人，但身为一个道士，见了妖怪居然跟见了亲人一样确实有些奇怪。小狐狸稍稍分给了他一些注意力，问道“你想干嘛”

    “那个，之前是我冒昧错怪您了，真不好意思。”小道士挠了挠头，这下终于不认为苏黎是偷鸡贼了，毕竟这年头，寒酸到连只鸡都吃不起妖怪也是凤毛麟角，“其实吧，我有一个小小请求，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您能给我一撮尾巴毛吗我就要一小撮”

    苏黎望着这小子满脸期待样子，觉得自己爪子又开始痒痒了。

    见小狐狸又开始亮爪子了，张宇洪忙后退半步，捂住自己脸“别挠了，我都快破相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拿东西来换”

    “不感兴趣。”小狐狸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换个方向离开。

    “等一下”张宇洪突然大叫起来，“那边不能去”

    小狐狸脚下一顿。

    “怎么了”

    小道士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小声道“那屋子里住着个有钱香客，是去年财神圣诞就上山，一直呆到现在也没走。师父跟我讲了，平时绝对不要靠近那附近，这香客身上附着邪祟，连天师都拿它没办法”

    张穹一都没法解决掉邪祟

    这下子，苏黎倒还真来了点儿兴趣，但他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只是远远地站在安全距离外观望了一眼。那院子很深，门窗都紧闭着，落叶堆了满地，一看就是很久都没人打扫了。

    “这香客来这里住，就是想让你们帮帮他意思吧”他问道，“这都一年多了，他也没找你们要个说法”

    “怎么没有啊，”张宇洪撇撇嘴道，“来了没半个月，就吵着闹着去藏书阁找天师了。”

    “结果呢”

    “天师就直接说他没法解决，把人打发走了呗。”

    “这么好说话”小狐狸怀疑地问道，“不太可能吧。”

    “怎么可能，他当初还到处嚷嚷着说自己出了钱，如果不帮忙话就要找律师告我们。”张宇洪冷哼道，“然后闹了几天，突然就怂了，请他他也不走，宁可花几倍费用租下这间院子，天天在里面求神拜佛。久而久之，就没人靠近这里了。”

    “那他是谁”

    “什么他是谁”小道士下意识问道，抬头就看见一个高瘦年轻人直直地朝着那院子里走去，顿时瞪大了眼睛“喂，别去那边啊站住”

    可那年轻人却像是恍若未闻似，依然故我地朝着深处走去。

    张宇洪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办法袖手旁观，拿着钢叉就追了过去。小狐狸犹豫了一下，但看着脖子上张穹一给他圆牌，还是咬咬牙，也跟着进了院子。

    这院子建时间估计很有些年头了，脚下青石板上还刻着工匠名字，一般这只有在修建皇城建筑和长城时候才会这么做。墙漆因为多年雨水侵蚀已剥落了大半，所有房间窗户都被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就像是生怕放出什么东西来一样。

    一阵风吹来，苏黎不禁被自己想法激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

    幸好现在是在大白天，自己也不是一个人来。他定了定神，见前面小张宇洪已经停下了脚步，便走到他旁边问道“怎么不追了”

    小道士站在原地，傻傻地望着一个方向。

    苏黎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那是一间房门大敞屋子，而在看到屋内景象时，就算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心脏也忍不住停跳了半拍

    这屋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同脑袋

    不过定睛看去，这些脑袋都不是真，而是一个个由木头雕刻而成财神像，色彩鲜艳，栩栩如生，只不过都只有脖子以上部分罢了。

    但小狐狸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墙根处，轻轻用爪子碰了碰墙上暗红色溅射痕迹，目光凝重起来。

    “这，这不会是人血吧”张宇洪艰涩道，眼珠子凝固在满屋子财神爷脑袋上就转不动了，“住在这儿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要是没毛病，就不会在这儿一呆呆一年了。”

    一道嫌弃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人一狐悚然回头，发现他们一直在找那个年轻人，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他们身后，正冷冷地望着他们。

    “你是谁”张宇洪咽了咽唾沫，问出了苏黎心声。

    “住在这里人叫王立磊，我是他侄子，王畅。”年轻人道，“你是张宇洪对吧”

    张宇洪惊讶地问道“你认识我”

    “当初是我陪着他去找天师，一同过去还有你师父，他跟我提起过你。”王畅走到他们面前，朝张宇洪伸出手，“你好，小师哥。”

    “师师哥”

    张宇洪傻眼了“我咋不知道师父啥时候收了个师弟还”比我大好几岁

    “我在山下事情还没处理完，所以就只是拜了个师，等上山后才正式取道号。”王畅笑笑，低头望向小狐狸，“说起来，我还是龙虎山负责跟超管局对接人呢，这次也是林局拜托我上山照顾你。”

    小狐狸急切地问道“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王畅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迷惑，“没有啊，我这次回龙虎山主要还是来处理我叔叔事情，对了，刚才你们有看见他吗我都在院子里找了他一圈了。”

    一人一妖纷纷摇头。

    “那我还是进去找找吧。”王畅说着，就要抬脚迈进门槛。

    “别”张宇洪忙阻止道，他这人就是正义感强，就算是让陌生人犯险他都看不过去，更何况现在知道了这个王畅还是自己师弟，“师父说了，不能进去”

    “大白天，就进去看看，又没什么大不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自己脚尖。王畅低头一看，却当场被那东西吓得脸色煞白。

    那竟是一颗财神像脑袋

    财神脸上用油彩绘制而成灿烂笑容此时显得分外诡异，黑白分明双眼朝上，好似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在场两人一妖，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突然到这里，但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始慢慢后退。

    “你怎么在这里”

    “啊”

    小狐狸没被忽然出现人吓到，倒是被张宇洪高八度尖叫给吓了一跳。王畅心里一个咯噔，慢慢转头，在看到来人时，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叔叔，”他说，“我联系你好久了，这山上也不至于没有信号吧，连接个电话都不成吗”

    那人就是张宇洪所说香客，也是王畅叔叔王立磊，穿着一身布衣布鞋，大腹便便，四五十岁年纪，眼底却泛着深深青黑，很像是那种在酒局饭桌上放纵过度生意人。

    他目光很是疲惫，眼中满是血丝，哪怕是看到了许久未见亲侄子，也没有做过多寒暄，只是沙哑道“你走吧，我是不会下山。”

    “没人让你下山，”王畅不耐烦道，“但是你那几个儿子女儿，为了争家产都快斗成乌眼鸡了，还害得我们一家子都不得安生。叔叔，你就不打算管管”

    “那是他们事，与我无关。”王立磊漠然道。

    他弯下腰，捡起那颗财神脑袋，小心地用袖子掸去上面灰尘，还轻轻吹了吹，跟抱着个宝贝似。

    “你到底在这里搞些什么东西”王畅忍不住问道，上次他下山前，王立磊可还没这么疯，“天师之前说那些话，你都忘记了吗”

    小狐狸小声问旁边张宇洪“他说什么了”

    小道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不信他。”王立磊头也不抬，“什么能听到人内心，都是骗子”他嘲讽地笑笑，“他要是真能听见，那就不可能让我在这里住到现在，还收了我那么多钱，说白了，就是个道貌盎然神棍罢了。”

    张宇洪一听这话，顿时忍不下去了，他压抑着怒气道“这位施主，请你自重，天师允许你住在此处可不是因为什么钱财，你送来那些钱，我们都还原封不动保留着，只要你想要，随时奉还”

    王立磊一时语塞，最后，他冷哼了一声，不再与他们多说什么，转身就进了屋，还重重地带上了门。

    王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抱歉，我这叔叔就是这样，年轻时靠着一些见不得光手段发了家，除了财神，什么都不信。”

    “这种人也能挣大钱，就是财神爷看漏了眼，”张宇洪道，“天师也是他能随便非议”

    苏黎笑了“你上午时候不还嚷着要把天师狐狸拔毛下锅吗”

    张宇洪干笑起来“这不是有眼不识泰山吗。”

    “放心好了，我就是个小妖怪，不是什么泰山。”他道，“今晚我去问问天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人真这么在意财神话，那明天这么重要日子，他一定有所行动。”

    闻言，张宇洪和王畅眼神中同时露出一丝羡慕之色。

    张穹一基本不见外人，只有值守在藏书阁附近道士们才有可能一睹天师风采，甚至与他搭上两句话。为了能够近距离接触到天师，龙虎山上下可都是抢破了头。

    “那个，其实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张宇洪厚着脸皮道，“我有几个关于符箓问题，一直困扰我很久了，师父讲我也不太明白，狐仙大人，能不能帮我问问天师”

    小狐狸故意思考了很久，这才矜持地点点头。

    “行吧。”

    “要是成功了，我就送您一百章符箓”张宇洪大喜道。

    王畅在一旁看得眼热，也忍不住凑上前“我也有几个不解之处”

    带着一堆小抄回到藏书阁，苏黎恍然间有种自己成了辅导班小助手感觉。

    因为想着张穹一也许今天还是不出门，所以回去路上，他特意去采了些花花草草，高高兴兴地叼在嘴里，准备讨好一下这位年轻天师，也顺便给死气沉沉藏书阁增添一抹色彩。

    此时夕阳西下，山上香客们纷纷散去，很难得，张穹一也终于从藏书阁内走了出来。

    青年披着长褂，长发挽在脑后，站在空地之上静静吐纳，摆出了一个太极起手式。

    看上去就跟张寰三平时打扮差不多，但两人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原本想跟他打招呼小狐狸停下脚步，把花草放在地上，蹲在旁边，好奇地望着张穹一动作。

    青年每一招每一式都十分标准，衔接之处如行云流水，在兼具美感同时，也不失力度。苏黎能清晰地感受到天地间灵气随着青年举手抬足回涌奔流、似成江海波涛之势比起张寰花八门符箓要显得朴实得多，但威力却不容小觑。

    苏黎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手痒起来。

    太极这种都已经推广到民间武术，就算自己偷偷跟着学，应该也没什么要紧吧

    他一向是很会模仿学习，但超管局内他接触最多就是张寰三和林宿两个人，张寰三符箓本事他一个妖怪是学不来了，至于林宿

    男人那根本就没有招式，基本都是秒杀。

    小狐狸变回人形，少年无声地站在张穹一身边，努力模仿着他动作。

    可惜，因为四肢不协调，所以屡屡失败。

    张穹一半阖着双眼，忽然出声道“你马步扎不对，再深一些。”

    少年一愣，立马将身子往下沉了一些。

    见张穹一肯搭理他，苏黎便趁机问了关于王立磊事情。

    “天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张穹一只淡淡地说了这八个字。

    他已经打完了一整套太极拳，这会儿走到苏黎身后，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了少年腰上。

    “挺直。”

    苏黎绷着一张脸，努力将腰板挺得笔直，没一会儿，小腿肚子就开始发起抖来。

    “下盘不稳，缺乏锻炼。”张穹一垂眸望着他，点评道，又从身后托起他胳膊，“既然想学，就不要偷懒。”

    小狐狸苦着一张脸他是想学没错，但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认真教啊

    因为长时间看电脑处理文件缘故，少年脖子有些前倾，张穹一观察了片刻，决定趁此机会，好好治一治他这个毛病。

    青年冰凉指尖触到了他后颈，顿时让苏黎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天师，我啊”

    伴随着脖子被正骨一声咯噔响，少年猛地发出一声惨叫，身体眼看着就要向前扑倒，却被张穹一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了腰。

    苏黎下意识搂住了他肩膀，滚烫身躯紧贴在胸膛上，饶是张穹一静心修行多年，此时呼吸也不禁一乱。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调整好呼吸后，他默默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捂着脖子苏黎，忽然问道“上午之事，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苏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张穹一说是在梦魇回忆中看到那些画面。

    “还能怎么办，”面对与超管局无关人士，小狐狸笑了笑，说出了心里话，“喜欢就是喜欢了呗。反正又没血缘关系不管林宿是因为什么而对我好，我总要争取一下，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张穹一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自己昨日在藏书阁中与小狐狸初次相遇。

    他能当上天师，凭借并不是能够看破人心本事。

    对视第一眼，他就窥见了这个少年未来命运轨迹。

    可他看破了，却不能说。

    “留在山上吧，”张穹一轻声道，虽然知道自己万不该开这个口，但鬼使神差，他还是冲蹲在地上少年伸出了手，“比起超管局，龙虎山更适合你。”

    “你在这山上，我保你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