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顾行宴还是没告诉她究竟要送她什么礼物, 抱着她温存半响后在江言来找她之前离开了。
江言会来找她是在意料之中,来就是和她商量这案子的,因为沈砚浓的镇压, 查案势在必行, 朝臣虽然不能阻止他们查案,但是心中有鬼之人肯定会阻碍他们的查案进程,最恼火的是这案子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了, 就是桩无头案,查都不知道从何查起。
沈砚浓花了两日研究了一下当年的案子,其实案情很简单, 当年边沙敌寇来犯, 朝廷派大将严回前去对抗,可严回竟然三个回合都没打完就阵前投降,大盛士兵士气大减,损失惨重。
之后朝中派了谢云前去才挽回了局面, 也正是因为那一战, 谢云声名大振, 得封左将军, 位列朝堂。
之后太宗下令查抄严府, 本是一次普通的抄家,却从严回的书房里找到了不寻常的东西, 那夹在严回常常翻阅的兵书中整整齐齐的二十封书信, 其中详细的描述了他们是怎么计划的严回投降, 并以此和边关沙匪做交易以获得钱财, 起因结果,无一不明,而在这些书信下面的署名, 都落着顾家老太爷的私印。
顾家老太爷在朝中风评一向极佳,不仅他,整个顾氏亦然,他们虽地位极高,可一向远离皇权,整个家族把低调当成了家训,这样一个家族,竟然会参与谋反,事情被爆出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不敢置信。
可那些书信都做不得假,字迹分明就是顾太傅的,还有他的私章,顾府守卫森严,况且是私印这样重要的东西,别人怎么拿的到。
事情刚出来的时候,朝中许多人出来求情,说这件事肯定有误会,顾太傅肯定是被人陷害的,可是一向对顾氏恩宠有加的太宗在这件事情上竟然异常的坚定,他痛心疾首,然后大义灭亲,将自己恩师和最爱的女人全家都灭了族。
这卷宗沈砚浓只看了一遍,就忍不住直皱眉,这实在称不上是一份铁证,首先当初带人搜查严府的正是前几日被吓死了的户部侍郎张简,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下属官,并且因为给陛下上奏在江南修建行宫被顾太傅当庭大骂了一顿,还放话他是个祸害,导致他被贬了官,最后他搜出了顾家造反的证据,这份证据的真实性本来就应该存疑。
第二,那几十封通敌书信到底是不是顾太傅的亲笔,卷宗上说是经过查验的,可查验的方法是什么,肉眼看吗古代又没有笔迹鉴定技术,一般是请书法大家来通过一个人的书写习惯来判断是不是一个人,可她看了卷宗,这么严肃的事情,他们竟然是捧了这书信给顾府的下人让他们辨认。
下人都是些没读过书的粗人,他们怎么可能会懂这些,对他们来说,字长得一样就行了,都不用临摹的多像,随便都能误导他们。再加上在天牢那种恐怖的地方,每天都遭受着身心的折磨,自然是别人说什么他们就认什么。
这样的东西都能拿来当证据,沈砚浓看的时候简直觉得难以置信,私章也是,就给太宗看了一眼然后就直接定罪了,稍微动点脑子都能想到,顾太傅那样聪明的人,这样重要的信件怎么可能盖自己的丝印,那不是摆明了给别人留把柄吗这样大的漏洞,竟然没有人质疑,简直儿戏。
整个看下来,沈砚浓只觉得这根本就是个乌龙案,什么都不明不白的,她就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宣布定案的。
张家在这件案子上看似没有牵扯到什么利益交换,可是在顾氏落马后不久,张简突然就被调到了户部,虽说不是什么高职,但是谁都知道户部是朝中油水最多的部门,简直就是肥差,而且在太宗死后,先帝登基,张家女入宫,虽不算多受宠,但生了皇子,张家一下就成了皇亲国戚,地位又超出一大截。
事情由张家起,自然要从张家开始查,张夫人死了,张简也死了,张家被查,张简本来就不是什么洁身自好之人,江言不过随便查查如今已经查出了一大堆的东西,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可以这么说,顾家曾经经历的,张家如今都正在经历。
还有一点,顾行宴说顾家是被先帝派人灭门的,可是卷宗上却写着顾家是想要畏罪潜逃被人阻拦,所以想要反抗,为了不让他们逃脱,太宗派去的那些人才下了杀手。
顾家人到底有没有畏罪潜逃,这个不好说,毕竟顾氏都已经死绝了,凭她的猜测,估计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但是现在怎么查,没有当事人,哪怕留具尸骨也是好的,可惜都被扔乱葬岗了,早就找不到了。
她只能让江言去顾行宴府上,不管如何,先把那些知道当年事情内幕的宫女奴才们抓着问个话总是对的,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之后江言去了顾行宴府上,她独自在宫中研究那些卷宗,傍晚的时候江言突然让人传话进来,让她入夜后去一趟顾氏祠堂。
她搞不明白让她去顾氏祠堂干什么,难道是让她去认识一下顾氏祖先吗
她身份特殊,朝野上下不少人盯着她,江言既然没有明目张胆的来请她,想来是不想让有心之人知道,所以她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才换了身宫女的衣服偷偷溜出了宫。
顾家在京都城盘踞百年,根基就在京都,他的老宅本来建在京都的望京山下,依山傍水,是京都城中风水顶好的地方,顾氏没落后,这里就荒凉了,野草丛生,听说这地方还闹鬼,前几年有人想把这移平盖个园子,结果刚找了人来看地方,回去没多久那先生家里就出了事,去打个水突然掉到井里淹死了,那想要盖园子的家中更是不得了,听说夜夜听到孩童玩笑,女子啼哭,他家中妻子刚刚有孕不久,被折磨的夜夜难眠,差点落了胎。
那家人急忙请了先生去家中看,先生说是他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被缠上了,他那几日就去了顾氏老宅,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也只能是在那里沾上的,当下按照先生的吩咐,做了一场法事,又烧了纸,之后再不提建园子的事情了,这件事情被传出去,京都城中的人都知道了那宅子闹鬼,去的人也就愈发少了,仍有那宅子在最好的地段荒废到现在。
沈砚浓也是第一次去,可能是知道了这是顾行宴曾经住过的地方,她进到这宅子的时候,总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这里的冤魂。
她到的时候江言打着灯笼在门口等她,两人没有交流他径直带着她去了顾氏祠堂。
祠堂在宅子的最深处,一路走过,虽已经衰败但透过杂草还是能看出几分曾经的富贵模样。
看到那九曲回肠的长廊,她甚至会在脑海中不自觉的勾画当年还是孩子的顾行宴,在这长廊上嬉戏打闹,在书房里跟着师傅学书,在后院和母亲学剑,那时候他的脸上的笑容应该还是真诚的吧
江言也是一路无言,他出生的时候顾家已经覆灭了,他对顾家没有多大的感情,但是顾行宴不一样,顾行宴算是他的启蒙之师,更是他的偶像,外界一直传他冷血残暴,他虽然也对他的很多处事方式不赞同,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佩服他的行事果断和举世无双的聪明才智。
可那样一个人竟然有这样难以言说的过去,他从知道他的身份到现在都还反应不过来,他只是难以想象,这些年他一个人一边隐瞒身份,一边努力的往上爬,不依靠任何家族势力,凭借自己的本事走到现在的地位,他难以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如果这些事情落到他的头上,他又会怎么做是否能做到他这个地步
顾家老宅确实不是一般的大,他们走了好久才走到底,那一处单独的院中,两侧大门打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的隐隐烛火,门口挂着两个灯笼,看着像极了鬼片,阴森恐怖。
可她心中竟没觉得害怕,反而是有些忐忑,这是顾家祠堂,里面放的都是顾行宴先人的牌位,可能还有他的父母兄弟,虽然他们都不在了,可她总觉得他们在遥遥的看着她一样。
踏进门槛,顾行宴背挺得笔直跪在祠堂中央,面前是几十座写着名字的牌位,每个牌位前面都放着一盏长明灯,庄严肃穆。听到声音,顾行宴没起身,只是转头对她招了招手。
江言看了她一眼,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沈砚浓顿了一下,沉默着走了进去。
等她进去了,顾行宴起身从供奉的台子上面抽了一柱香,借着烛火点燃了,等那阵轻烟升腾起,他转身将香递到了她的面前。
沈砚浓愣了一下,一瞬间就明白了顾行宴的意思,祠堂是一个家族最庄重的地方,非本家人不能入内,更不要说上香,江言没有资格,所以他在祠堂外面等着,而她也没有资格,但是顾行宴让她进了祠堂,现在还要让她像顾家人一样给顾家祖宗上香,那就是在祖宗面前宣告她的身份,这香若是上了,那她就不再是沈氏砚浓,而是顾沈氏,她以后只能嫁他,不然他顾家的祖祖辈辈都要如梦来骂她不守妇道,让她不得安生。
她没接,顾行宴就在旁边等着也不着急,脸上一脸无畏,但无人知道他没有拿香的另一只手在衣袖下面微微颤抖。
他今日不是特意来逼宫的,但是她来到这的一瞬间,他就想这么做,他要告诉父亲,母亲和祖父,他找到那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了,他想让他们见见她。
半响,他都快要放弃了,在他手收回去的瞬间,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抽走了他手中燃了一大截的香,然后在顾行宴毫不掩饰的惊喜目光中,走到祠堂中间,面对着那一座座牌位,恭敬的拜了三拜才起身将手中的香插到了香炉中,又走过去就在顾行宴刚刚跪过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她在这里无亲无故,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吧。
“顾行宴,和我在一起,这辈子纳妾什么的你可就别再想了,我也不接受感情不和一拍两散,若是有一天你后悔了,要么你自己抹脖子和我死生不复相见,要么弄死我你天高海阔,我会闹得天下大乱,你顾氏祖宗不宁,不死不休,你想好了。”
顾行宴内心大震又喜不自胜,这话随便哪个女子说出来,都是会被那些读书人骂死的地步,可放在她的身上却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这正是她让他难以自拔的原因,他这辈子能收服她一个就用尽了半生的运气,哪里还有力气去应对第二次,三妻四妾更是从未想过,他顾氏祖上就没有纳妾的传统,一生一世一双人,顾家人本就该如此。
当下哪还用考虑,连忙从旁边抽过另一个蒲团,和沈砚浓并排跪了下去。
没有誓言和承诺,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两人在这冷清的祠堂里,对着对着这满屋的烛火和牌位,郑重的拜了下去,在这里,对着顾氏祖宗,完成了他们的拜堂礼。
作为全场唯一的观礼嘉宾,江言虽然早就猜到了两人关系不一般,可看到他们在顾家祠堂里整齐的拜高堂天地,还是忍不住惊掉了下巴。
但不得不说这两人真的很配,是他见过的天底下最相配的两个人,他一直觉得天底下没有女子能配的上顾行宴,可太后的聪明才智,和太傅如出一辙的英勇果断,让他产生了这两人天生就应该在一起的感觉,他们天生就是为彼此而生的。
两人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瞒着,所以才敢留他在这里,他甚至怀疑依照顾行宴的性子,有可能哪一天在太极殿的大殿上,他就突然牵着太后的手出现在群臣面前,宣布两人要喜结连理,逼着群臣祝福都是有可能的,那才叫真的恐怖。
两人拜完后在祠堂里跪了一会才起来,然后顾行宴就自然的签了她的手出门去找江言。
江言尽量忽视面前两人的亲昵,一本正经的谈正事:“太傅,你下午说有东西有助于我们办案,现在可以告诉我们是什么了吗”
他实在是着急,这案子如今一点进展都没有,今天他去太傅府盘查,太傅让人告诉他说他有可以帮助他们破案的东西,让他晚上带着太后一起过来,如今他和太后的事情办完了,总该谈到正事了。
顾行宴点点头,牵着沈砚浓走到前面带路,不知为何,沈砚浓总觉得他的情绪好似突然变得十分低落,那包着她手的大手也明显握紧了些,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
顾行宴带着他们穿过一片回廊,也不知道进了哪个院子,沈砚浓只觉得一股阴风刮过,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
“冷吗”顾行宴转头问她。她摇了摇头,沈砚浓手指在她手背上磨砂了两下,安慰她。
顾行宴带着他们进了间大屋子里,一打开一股子难以言表的味道直冲天灵盖,沈砚浓和江言都是从事特殊职业的人,闻到这个味道只觉得虎躯一震,这味道太熟悉了,只要闻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
这分明就是死尸的味道,还是放了很多年的腐尸的味道
一进屋,那宽敞的大屋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几口棺材,棺材前面坠着白绫,门打开把夜风带了进来,那白绫竟然开始飞舞,阴气森森,绕是见过大场面的江言也吓得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太太傅,这是”江言吞了口口水。
顾行宴没有马上回话,只是他全身紧绷,捏的沈砚浓那只手有点痛,她内心疑惑,但没有甩开他的手。
顾行宴带着他们走了进去,沈砚浓发现每口棺材竟然都没有盖棺,那敞开的棺材口跟吃人的黑洞一样,透露着恐怖的气息,沈砚浓相信顾行宴专程带他们来看这里,不可能就为了吓他们,他所谓的对他们查案有帮助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这十几具尸骨。
心中谋定,她轻轻动了动顾行宴握住她的那只手,过了会就感觉到那只手的力道放松了,她很轻易的就把自己的手拿了出来。
没急着上前,她先偷偷瞄了一眼顾行宴的神色,看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以外其他还好,这才往前两步,探头去看最近的那口棺材里的尸骨。
揭开白布,下面如她所料只剩下骷髅白骨,根本看不出什么,这时候江言也上前来,两人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不对,又去看其他的也都是白骨,人死了看不出皮像,剩下的白骨若没有现代的还原技术,根本看不出个什么名堂,两人正疑惑想问顾行宴,沈砚浓却在最后一句尸骨上发现了问题。
那具尸骨其他地方和另外几具尸骨都一样,唯有一点不同,那尸骨的脚趾的位置,脚指头已经脱落,但是掌骨分明能看得出来,比别人多了一截骨头,这个人若不是天生反骨,那就是有六根脚指头
顾行宴脑海中突然冒出个想法,惊讶的回头望着一动不动的顾行宴,急切的问到:“这是之前你从云冠宫带走的尸骨”
虽说是疑问,可语气明显是肯定的。
当年她让江言彻查云冠宫,江言从云冠宫的花园里挖出了十几具尸骨,后面那些尸骨都被顾行宴带走了,虽然没来得及仔细查验,可她曾粗略的看过一眼,不会记错了,当年那十几具尸骨里,有一具就是有六根脚指头,都是在右脚,六指并不常见,她不可能记错,也不相信有这种巧合,况且这里尸骨的数量和当初他从云冠宫带走的也是对上了的。
她以为他把那些尸骨埋了,他竟然停在了这
江言也吓了一跳,当初那些尸骨是他亲自看着挖出来的,知道的自然比沈砚浓还要多些,急忙去仔细查看,果然在好几具尸骨上面发现了当初仵作描述的特征。
这真的是当初那十几具尸骨
顾行宴像是如梦初醒,脸上的悲痛毫不掩饰,或者说他想掩饰,可是根本掩饰不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行宴,看他的表情,沈砚浓和江言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愣住了,同时沈砚浓心里有了些不好的想法。
顾行宴走到他们跟前,一向洁癖的他手指轻拂过那具尸骨,没有丝毫的嫌弃上面的污秽,甚至放慢了动作,像要透过骨头,描摹他在记忆中的样子。
半响,才听他缓缓说
“顾氏第十一代家主,太宗皇帝的太傅,也是我的祖父顾青平,。天之骄子,文采卓绝,十二岁破格参加科举就能连中三元,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被世人称为文曲转世,百年不遇之奇才,最终却死在自己倾囊相授的学生手里,无人知道”
“他的右脚有六根指头”
“哐”天空突然一道惊雷闪过,照的屋里三人脸色一个比一个惨白,他们进来的时候还是月明星稀,不过刹那间,乌云密布。
变天了。
沈砚浓和江言都不约而同的收回了自己放在尸骨上的手,江言更是后悔不已,恨不得跪下磕一个。
可是不对啊,当年顾家被灭门,又是天子直接下的令,朝野上下平民百姓无人敢去收尸,最后是京都府衙派了人把尸体全部抬去了乱葬岗,又怎么会出现在宫中,出现在云冠宫的花园里呢
沈砚浓和江言的想法一样,她抬头看顾行宴,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你”她咽了口口水,才小心的问到:“确定吗”
顾行宴轻轻的点了点头,他确定,比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还要确定。
他虽然五岁家破人亡,可他不会认不出自己的亲人,他们身上的每一处痕迹,即使在肮脏的泥土里埋了几十年,即使他们原本美丽的脸庞,强健的身体已经腐烂,可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们是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