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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邪魔外道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眼见春节将至,一年一度大饱口福的日子又到了。而这场美食盛宴的开场戏,就是腊八粥。

    荣国府大厨房、小厨房热火朝天地熬起了腊八粥。上至贾母为首的主子,下至粗使仆从,人人有份,算是过年前的一个小彩头。

    静志堂也不例外。

    厨娘早早备妥了,待先生下课正要往上端。却见周瑞现身,奉了太太的令亲自来送粥。

    二戈先生才托起碗,就觉喷香的热气扑面而来,不由慨叹“老太君慈悲心肠,四处设棚舍粥。此物既可果腹,亦能御寒。穷苦人有这六日饱食,想来又能捱过一年了。大善大善”

    池家父子北上途中遭劫,亲身经历过落难的滋味。思及当日病倒街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苦楚,不免心下感慨。

    二戈先生思及往事,立时放下粥碗,起身向荣庆堂的方向遥遥施礼。他这么一来,学生们也呼啦啦站起来一圈,随着他一同遥拜。

    少时再次入坐,池寿仍沉浸在旧日的回忆里发呆,不妨被宝玉拍了下肩膀,险些把手里的粥碗扣在地上。

    宝玉关切道“愣什么神你肠胃不好,倒要趁热喝才是,仔细凉了又要闹病。”

    池寿浅尝一口,果然滋味甚好,不由笑道“昨日贵府舍粥,左近两条街的街坊们争相着排队。我还想着八宝粥能有什么不同,不想味道竟这样好。”

    探春倒没有品出什么特别,猜想粥里的枣子、栗子等谷物必然上乘。静志堂厨娘手艺再好,食材终究没得比,池家父子这般惊艳,也在情理之中。

    周瑞闻言解释道“府里舍粥的棚子大有不同,寺庙的俱是一样,只这两条街多有族人混居,粥比寺庙里的还要好些,却不及府里。府里又分三六九等,太太命我送来是顶好的,更不能与外间相比了。”

    不想一碗粥,还有这许多说法。池寿顿觉自己见识浅,不该多嘴。

    宝玉闻言很是不屑,大喇喇道“好不啰嗦熬粥能费几个钱,全用好的就是。”

    周瑞哈着腰陪笑“二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六天舍粥也不是小数目。且不提外面舍的,只府里人就不少。小人有幸得着太太的赏,那是奴才一家两辈子才挣出来的体面。那些刚入府的泥腿子,或是不用心办差事的合该饿着才是。这全是老太太、老爷、太太仁厚,才有他们一口吃。那些人再不知足,雷公电母都要看不过眼,亲自现身劈人了。”

    宝玉指着他笑骂几句,被大哥哥横了一眼,立时乖了。

    静志堂有规矩,屋里不许随从林立。周瑞收拾好,便引着一众仆从退下,屋里只余师生们闲坐。

    二戈先生有意考考学生,便借着宝玉的说法,问众人意见。他用眼神压下贾珠,有意让年岁小的先说。

    迎春和黛玉都觉得过年舍粥,一年只此一次,合该大方些。横竖花费有限,没必要分得过细。腊八粥大可分两档,府内自用一档,外面舍粥一档。

    宝玉见姐妹支持他,挺着小脖梗洋洋自得。

    贾珠看不得他的张狂模样,忍不住出口训道“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尊卑有序则上下和,给我解释”

    宝玉很怵长兄,一板一眼作答道“尊卑有序则上下和,出自史记袁盎传。讲的是汉文帝宠妾,袁盎谏言,称尊卑次序严明,方能上下和睦。过分宠爱妾氏,反而令妾招祸,终至酿成人彘悲剧。”

    贾珠见他答上来,兀自不依不饶教训“读死书不如不读书。方才那番话,显见你还没把书读到心里去”

    宝玉哪敢狡赖,唯唯应是。他不敢同大哥哥争,心里却不服气,拱着三妹妹表态。

    探春暗骂宝玉不靠谱,见先生和大哥哥都望向自己,情知这番逃不掉,赶紧让大脑飞速转起来。

    贾珠的态度很明确,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等级制。他从骨子里认定一碗粥也须分出三六九等,人们在什么阶层就享用什么阶层的利益,不可逾越。

    探春要抱他的大腿,当然不能唱反调。可她又不想说些违心的话。

    一阵头脑风暴过后,猛然记起一部和珅相关的连续剧,倒是正可做些文章。想到这里故作惊人之语

    “二哥哥、二姐姐真真膏粱纨绔之徒我虽小,也听奶妈说过荒年的事。真格逃难时,连朝廷舍粥都要掺砂子呢。”

    宝玉头一个跳出来斥她胡说。因话题涉及朝政,二戈先生和贾珠也不免正色,微微探过身子来听下文。

    “哈哈,二哥哥别急,听我细细说。众所周知朝廷舍粥,救济的是逃荒的灾民。若粥像咱们吃的这样好,怕是有钱人也要去争。掺沙子固然刁钻,却简便易行,令朝廷的恩典能落到灾民手里。道理都是一样的,唯有分出三六九等,才能帮到真正需要的穷苦人。嘻,二哥哥不似老祖宗见多识广,一时想不到也情有可原。”

    宝玉哈哈大笑着起身,连连给三妹妹作揖,直言受教。他不嫌丢人,反而扭过脸真诚地向池寿显摆起自家妹子,大有一幅与有荣焉的模样。

    一时间,满屋全是盛赞探春的话。唯池寿抿唇不语,盯着筷子不知在想什么。他固然佩服三小姐的聪慧,却没忽略那番说辞中的古怪。

    三小姐表面上支持贾珠,实则刻意回避矛盾。那番话越品越没有儒家的中正之道,不知掺进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探春和宝玉相同,都是满肚子邪魔外道的主儿,怎么可能认同贾珠那套

    池寿故意抬头,向探春扬扬眉,嘴角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探春被他看得没来由地心虚,狠狠瞪过去一眼。讨厌,又被那只瘦猴子识破了

    池寿收到怒目,笑容变得分外灿烂,果然是邪魔外道

    贾珠怔怔望着人群中言笑晏晏的三妹妹,没注意到小屁孩的眉眼官司,只觉得心里莫名失落。

    三妹妹是他手把手带大的,名义上是兄妹,实则跟养闺女也没差什么。偏偏就是这个小娃娃,常常语出惊人,能洞见到他尚未察觉的疏漏,令他不安。

    贾珠很是沮丧,找先生谈心。

    他是娶了妻房的成年人,看事却不如一个小丫头通透,真真白活了。似他这样,当真有资格入仕为官,牧守一方吗尤其想到自己教训弟弟的话,更加无地自容。他絮絮说着心事,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哦明年你回金陵下场试试吧。”

    “啊”

    贾珠猝不及防抬头,因动作太大扯到脖子,颈部传来咔吧一声轻响。他满眼全是不可置信,猜不透先生话里的意思。

    “我先生觉得我能下场了”

    二戈先生抱着手炉往火盆处缩了缩,懒洋洋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自幼长在高宅大院,与民生疾苦隔得太远。明年不妨出去走走,开阔开阔见界,对你大有裨益。”

    贾珠知道自己会错意,羞窘得涨红了脸。想到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到底还是一咬牙问出口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只是三妹妹那么小,同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她”

    他嗫嚅着说不下去,一张脸由红转紫,仿佛就要滴出血来。再抬头时两眼通红,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

    二戈先生柔声安慰道“不要怀疑自己,你很好。你为人端谨正直,求学勤勉刻苦,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只是事物总有两面,端谨严肃过头,就成了拘泥教条、不知变通,反令你裹足不前。”

    贾珠得到先生的肯定,深感熨贴。心里却依旧记挂着三妹妹的事,几度欲言又止。

    二戈先生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捂着手炉幽幽道“我久居书院,教的学生不知凡几。似令妹这般敏达的,不足一掌之数。”

    贾珠愕然,没想到先生对三妹妹评价这么高,一时间又是羡慕又是开怀。

    哈,小才女是他亲手启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