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央出生的时候, 九天祥云密布,腾飞的巨龙翱翔于苍穹之间,众仙君见了此异象, 皆道,此乃大吉之兆,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作为一个嗷嗷啼哭的婴儿, 重央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从一开始就被寄予了厚望,只在奶娘的襁褓中放声大哭。
但随着慢慢长大他便清楚地知道了。
天庭帝君的更替不是世袭制的,尽管他的父皇是高高在上的帝君, 母后是矜贵冷艳的帝后, 也没有给他带来丝毫便利。
他自幼便被委以重望,学习骑射功法仙术, 投入了争取帝位的滚滚洪流之中, 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
不同于寻常人家那样父母孩子都在一处, 他一出生便被放到了华贵的宫殿里, 里边什么都有, 唯独没有母后和父皇。
他时常看着仆人的孩子在一起玩闹, 然后在夕阳余晖中被接回家, 孩子的娘亲会牵起孩子的手,给他擦汗,笑容总是温柔的。
“为什么母后不来看我呢”他仰着白嫩的脸,皱着眉头问一旁的奶娘。
奶娘脸上立刻浮现出心疼的神色, 轻声道, “帝后每日操劳, 无暇来看顾殿下。殿下只要更加勤勉,等你做得更好了,帝君和帝后自然会来看你。”
“好吧。”
重央得了这个回答, 才将心思从那对渐行渐远的母子身上收回,暗暗道,自己定要更加努力,才能在各式各样的考核中做得更好,这样父皇和母后便会经常来看他了。
他年幼的时候,都是跟奶娘呆在一起的,奶娘是个丧偶的伺候仙使,长得眉目和顺,性情温和,对他很有耐心,重央有时候觉得,比起母后,自己更依赖奶娘,若是奶娘是他娘亲就好了。
他的母后虽然高贵端丽,对自己却是不假辞色,吹毛求疵,而帝君又太忙了,他们三人能坐到一起用膳都是很少的,就算聚在了一起,父皇和母后也不跟对方说话,都冷着脸盘查他术法的功课。
也许所有人的家里都是这样吧,父亲严厉,母亲冷淡,可是后来他认识了司命,司命是个有好人缘的小仙君,总是笑呵呵地说话,他的父亲娘亲会在下课的时候来接他,重央见到他们一家开开心心地离去。
一切好像跟自己的不太一样,他有些落寞,不过没关系,只要奶娘在他身边就好了。
可是,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夜,奶娘也走了。
他从未见过奶娘那么开心,眉眼含情,她笑着说,“我已探得我那爱侣的转生之处。小殿下,我要去寻他了,你且自己保重。日后可能不会再相见了,你要记得,奶娘永远盼你好。”
那时候他还很小,不懂情爱之事,便乖巧点头,奶娘看起来很高兴,那让她离去应当是一种成全吧,尽管自己日后会很孤独,但是也没关系,于是他牵起一个微笑,跟奶娘摆摆手。
“乖孩子。”奶娘紧紧抱了他好久一会儿,抱得他的手臂有些痛,奶娘才将他放开,抹了抹眼泪,“小殿下,不论之后我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
奶娘走了,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袍,在雨雪霏霏中奔跑而去,如同艳色的仙鹤,重央纤长的眼睫都沾上雪,直到奶娘的身影消失不见。
那夜他睡得不好,辗转反侧,心跳得极快,他身为白龙,耳力比寻常仙君总是要优越些,到了后半夜,他听到匆匆的脚步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声,尖锐刺耳。
“是奶娘”
他兀地睁开眼,急急忙忙往声源处赶去,那是南天门,他赶到的时候,奶娘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凉。
他的母后端坐在高处,身着雍容的狐裘,雪白的狐狸毛掩住她脸上的冷意,她长得和重央是有几分相似的,同样的冷挑的凤眸,只不过帝后的更趋于倨傲,重央的更趋于冷淡。
“你来作甚”她凉凉开口。
“为何要杀死奶娘”重央的神色悲痛,眼中有泪水滑落,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
“这贱人找死身为你的奶娘,竟还想着从前的爱侣,还敢私自下凡,我不过是送她回了归处。”帝后云淡风轻地说着,纤长的指尖碰了碰头顶的发髻,似乎并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有错吗
重央觉得奶娘没有错,可是她死了,若是自己一开始叫住她不让她走,便好了,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往前走了几步,想摸摸奶娘的脸,他想起奶娘最后说的那句话,才明白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让自己不要自责。
自己如何能不自责
若是自己阻止,一切便都好好的。
他的眼泪不断落下,甚至还发出小小的抽泣声,他小小的脑袋装满了悲伤和不解,为了爱侣,真的宁愿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吗他还太小了,并不懂,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难过。
“啪”的一声,他的脸被打歪了过去,爬满泪痕的脸上留下了细长的指甲痕,他看着面前美艳冷淡的母后,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母后为何打他
“真是妇人之仁的废物,我儿必须是未来的帝君,你既要做帝君,便要抛弃这些小情小爱,小恩小惠。”
“断情绝爱才能登顶高峰。”
“而如今你又在哭什么不过是个卑贱的伺候仙使,死了便死了你可是九重天尊贵无比的小殿下,为个下等人哭什么”
帝后越说越气不过,竟又扬起手,狠狠又扇了一巴掌。
重央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疼,他的心里却拔凉拔凉的,如同落在冬夜的雪地里,那些期盼的温情都被打散了。
他以后要做帝君,帝君不可以拘泥于小情小爱,帝君要断情绝爱,这是他母后给他上的第一课。
奶娘走了之后,母后又给他指派了新的奶娘过来,新来的奶娘对他的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总是寒着一张脸,让重央明白她的到来不过是为了完成帝后指派的任务,而不是真正像之前的奶娘那般对他交付感情。
他也不敢再依赖任何人,自己的真心交付给任何人,都只会徒增那人的压力,母后是不会允许的。
沉寂地过了一段时日,他便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棵枯槁的树木,再没有温情的灌溉,便要死亡,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母后说过,“成大事者不能妇人之仁”。
他便这样强撑着。
直到有一日,他随着骑射仙君外出打猎,众人纷纷散开,各自捕猎。
他手持威风凛凛的半月弯弓,捕获了一只梅花鹿,当他向前走去,准备将其收入储物袋中,一侧的草丛却突然发出窸窣的响动。
“出来。”他的神识早就探测出动静,冷着脸,缓缓出声。
“呜呜。”
那是一只极漂亮的九尾灵狐,就连见多了神物的重央见了它,眼神也微微一滞,呼吸微顿。
寻常狐狸都以白狐,银狐为美,但是眼前的这只狐狸年岁尚小,还未长开就已经破颇为艳丽,褐色的瞳仁如同琥珀一般闪着泪花,通体都是油光滑亮的火红色皮毛,它发出颓靡的叫声,耷拉着脑袋,显得委屈巴巴。
更重要的是,它的后腿受了很重的伤,正汩汩冒着鲜血,那伤口不是人为造成的,更像是野兽的撕咬。
这只可怜年幼的狐狸,身上奶香味还很重,估计是哺乳期就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你的娘亲在哪里”重央见它受了伤,对自己不会造成致命的威胁,才收敛了冷凝的神色,温声问道。
“呜呜。”那只小狐狸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抬起前爪,轻轻朝他这边走过来。
重央惯来十分挑剔,身份尊贵又养尊处优,对寻常的美人美物都看不上,但是这只小狐狸太可爱了,他忍不住就想要接近,甚至有洁癖之症的他还想要摸一摸它。
小狐狸后腿受伤,颇是废了一番功夫才爬到了他跟前,匍匐在地,用头轻轻蹭着重央的裤腿,那是一种主动亲近的示好,以至于重央忘乎所以地将手轻轻放到了它油亮的皮毛上。
比自己想象的摸着还要舒服。
重央不舍得撒开手,他是个孩子,对这些美丽夺人的小动物有天生的亲近欲,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洁癖,轻手轻脚地将小狐狸抱进了怀里,指尖磨挲着它柔软的背脊,一顺到底。
抱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手,对狐狸轻声细语道,“你受伤了,我拿灵药给你治疗,可能会有一些疼。”
这处丛林有无数凶猛的灵兽,他们出来骑射总是会受这样那样的伤,所以都随身携带了一些灵药,只是那灵药见效越快,痛楚便越剧烈。
重央面上浮现出心疼,却狠心地将药物抹到了小狐狸后腿之上。
“呜呜呜呜”小狐狸眼角立刻滑下泪水,后爪不断蹬着地面,它的嘴巴张得很开,对着重央龇牙。
“痛就咬我。”
重央深深地望着挣扎痛嚎的小狐,将手指伸进了它的口中,但是那种尖锐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小狐狸似乎是感觉到他的善意,仅用舌尖轻轻舔舐他的手指,嘴里时不时发出呜呜咽咽的痛呼声。
好在那灵药的劲儿很快过去,小狐狸的后腿就这样好全了,它的尖锐的吼叫也变成软萌的撒娇,爱娇地往重央身上蹭。
重央这时候放下心来,才发现那小狐狸鼻尖上竟有一颗可爱的小痣,更觉得这小狐狸与众不同,举世无双。
“小狐狸,你真可爱,我好喜欢。”
他冷白阴郁的脸出现了不自知的迷恋和放松,唇角微微勾起,修长的指尖轻轻抚着狐狸的绒毛。
不知为何,和这只小狐狸在一起,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那些铺天盖地的孤寂都消失殆尽,只要小狐狸陪在他身边,便觉得甚好,世界很圆满。
他就这样抱着小狐狸,从正午时分厮混到日落西山,望着暮色迫近天际,他才将狐狸放下,说道,“小狐狸,我得走了。”
“呜呜”小狐狸依然是不肯,死死咬住他裤脚,呜鸣声里都是对他的不舍。
“乖乖,”重央复又将它抱起,像照顾小孩一般拍拍它的背,“我之后会来找你,你记得别走远让我找不着。”
“呜”小狐狸这才高兴起来,用脑袋蹭蹭他的手,表示自己会乖。
直到走到很远,重央回头还能望见那只娇憨的小狐狸,歪着头在送他。
从那之后,骑射课成为他乌暗生活里的唯一期待。